8.第八章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蘇二顏磕磕碰碰地念完這首詞,咕嚕嚕地喝了幾口水,摸著嘴巴不滿地道:「姑姑老喜歡寫這個人的詞,這個人的詩詞有什麼好,字難認,哼,也難寫。」
蘇師年沉默地看著她,半響終於指了指那白紙上的黑字說:「你照著這些字,好生練習。」
「我字不難看。」蘇二顏倔強地搖頭拒絕說:「我不練。」
「你又不聽我的話了?」蘇師年並不多言勸誡,只是提醒她說:「姑姑這樣子做,自然是有我的道理。」
緊跟著蘇師年邁向院外的背影,蘇二顏收回一路追隨她的目光,低下頭,忿忿不平地拿起了桌子上的毛筆:「哼,原來姑姑嫌我寫的字丑。」
那句似近似遠的嘀咕聲,蘇師年聽見了,淡淡地勾起了唇角,並沒有反駁,她坐進露天的涼亭裡面繼續曬蘿蔔乾,涼亭中的石桌上刻了象棋譜,日積月累,竟然也模糊掉了。
歲月能夠水滴石穿,也能積土成山,去年放在地窖中的蘿蔔壞了不少,蘇師年聚精會神地擇選著還能吃的蘿蔔,自然而然地把屋裡的女孩給忘了。
蘇二顏沒有她這種好耐性,蘇師年可以一天不動地坐著切菜曬太陽,蘇二顏不能,才半個時辰不到,她拿著一張烏漆墨黑的紙張跑了出來,咋呼呼地大叫道:「姑姑,你看,我寫完了。」
蘇師年抬頭一看,蘇二顏已經笑嘻嘻地站到了她的面前,她把手裡的紙遞了過去,那宋詞落到了蘇師年的眼中,筆走龍蛇,自成一派,字當然是好字,但是太過潦草,像是某人有意為之,蘇師年輕輕轉眸瞥了一眼蘇二顏的臉,見她眼中充滿了惡作劇般的試探,心下有了些眉目,不假思索地道:「罷了,顏兒自行歇息去吧。」
「嗯?」可能是她的態度超過了蘇二顏的預期,蘇二顏微微一愣:「你喜歡它?」
「我喜不喜歡,顏兒真的在意嗎?」蘇師年親昵的點了一下她的鼻頭,擦拭掉了上面不小心沾上的墨水,:「顏兒若是在意,又怎麼會拿它給我。」
「我...」蘇二顏語塞,瞪大眼睛盯著她,好半天才道:「好嘛。」
她的話語中有著一股濃濃的沮喪感,跺著腳認命似地往回走去,走了一半又停了下來,跑回去端起了蘇師年剛剛切好的蘿蔔乾:「我寫好了,姑姑也要獎勵我。」說完,做賊心虛地地跑回了屋裡,半路還差點被她自己的腳絆倒。
蘇師年難掩臉上的笑意,搖搖頭,心中對這個頑皮的小姑娘卻是充滿了無奈。
這樣子一鬧,蘇二顏倒是沒有再來找她要賞,蘇師年切完了籃子裡面的蘿蔔,再看了一眼時辰,太陽西落,又該做晚膳了。
「顏...」
名字未成功喚出,蘇師年被屋內的女人驚住了,蘇二顏懶懶地坐在太妃椅之中,上半身微微倚靠在書桌前,眼睛緊閉,手卻拿著根蘿蔔條,沾著墨水一點一點的往嘴裡塞。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詩人飲酒作樂,飲的是酒,蘇二顏品的卻是墨水,聽到有聲音響起,蘇二顏睜開了微闔的眼,漆黑如夜的眸子中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我跟姑姑不同,我還是比較喜歡這首。」
蘇師年垂首斂目:「這一刻,我辨不清你是清醒,還是瘋傻。」
時傻時悟,蘇師年往外退了一步,不想去細究她是何意,蘇二顏站起來,嘟著嘴巴跟了過去:「姑姑,我餓了。」
蘇師年扭頭看了她一眼,見到她臉上滿是墨水,好不狼狽,哪還說的出來責備的話,指著裡屋道:「你先去沐浴,我去做菜。」
蘇二顏在身後扯住她的衣袖,搖著頭,抖了抖睫毛,一顆淚珠掉了下來:「我剛剛想起了我爹,他過去老說我不愛讀書,肚子里的墨水少,姑姑,是不是我肚子里的墨水多了,我爹就會回來了?」
蘇大放死的那年,蘇師年已經上山了,抬棺材的村民路過了她的門前,嗩吶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山谷,那會兒,蘇師年並沒有想到她會幫這個遠方親戚養他的女兒,現在他的女兒站在她的面前,眼淚一顆顆往下掉,脆弱的模樣讓蘇師年萬分動容。
「你爹是個好人。」蘇師年轉身將她攬到了自己的懷裡,手指觸到了她的臉頰,柔聲安慰道:「他去了該去的地方,你也有你自己的人生,顏兒,不要哭,姑姑不喜歡你哭。」
蘇二顏大眼裡滿是淚汪汪的水霧,雙手不知何時環住了蘇師年的脖子,附上她耳畔呢喃道:「顏兒不要練字了,爹爹,爹爹...」
「姑姑不讓你練了。」縱是紅顏禍水,蘇師年如此清晰的一個人,也無法避免沉淪進去,她們二人的身體如此靠近,好像心也不知不覺中近了起來,蘇師年閉上眼睛,滿懷軟玉溫香,禁不住憐聲道:「我若是能護你一生,那便無妨,可你人這麼弱小,字體鋒芒畢露,暗藏殺氣,倘若有一日離開此地,哪怕一字一句,都會給你帶來殺身之禍,你不練可以,今後,也不要再寫,答應我。」
她的手忽然收力,蘇二顏被她抱的呼吸不通,弄得小臉一白,咬著嘴唇道:「我答應姑姑。」
死亡這個詞,明明離二人如此之遠,蘇師年一想到蘇二顏的往後,心都跟著慌了,但,為何?蘇二顏又是她的什麼人?思念至此,蘇師年摟住她的手瞬間軟了下來,心下一動,忽視掉了心中的那份不安,說道:「明日,我教你練武。」
蘇二顏歪著腦袋看她,似懂非懂地回道:「好,姑姑說好就好。」
然而,教蘇二顏練武,可能是蘇師年這輩子做的最失敗的一件事。
第一次碰到比長公主還笨的武痴,蘇師年很無力,蘇二顏學扎馬步學了三天,三天後,還是沒有扎出一個像樣的馬步。
蘇師年很想勸她放棄,面對蘇二顏那雙興緻勃勃的眼睛,她又不好意思開口,只好委婉道:「你寫的字很漂亮。」
「我扎的馬步也很好看。」
蘇師年面無表情:「那你繼續。」
她一言不發地回到了屋裡,把蘇二顏一個人扔在了大太陽底下,大黃狗躲在蘇二顏的影子下面睡覺,蘇二顏小臉潮紅,臉上不停地有汗珠滴落下來。
有一滴晶瑩的汗珠在她的下巴處搖搖欲墜,蘇二顏的下巴很癢,想撓,又擔心站在門口觀望的蘇師年會發現。
蘇師年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小臉,那張用力過度導致潮紅的粉色小臉,像極了過去的那個安陵,她記得安陵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她說,你若以身相許,我便生死相依。
昨日的誓言還歷歷在目,今日卻已物是人非。
蘇二顏終於忍不住了,她的眼睛瞟著蘇師年的方向,見她在怔怔出神,於是悄悄地抬起手臂,快速擦掉了下巴處的那滴汗。
蘇師年沒有反應,蘇二顏還在暗喜著自己的動作沒被發現,蘇師年輕輕地嘆了口氣,轉身就回了屋。
所以這個是被發現了,還是沒被發現?
蘇二顏的心裏面很忐忑,等蘇師年規定好的時辰過去后,她伸了個懶腰,走進了屋裡:「姑姑,時辰到了。」
蘇師年在低頭寫字,蘇二顏輕快地挪到了她身後,提醒她說:「姑姑,時辰到了。」
「恩,去歇息吧。」
放在蘇師年手邊的紙上寫滿了柳三變的詞,蘇二顏的老爹雖然是個文人,蘇二顏自己也學過不少詩詞歌賦,但此刻她看到那些歌頌情情愛愛的詩詞,卻覺得無比的礙眼:「姑姑。」
蘇師年抬起頭,表情有些疑惑:「什麼?」
蘇二顏翹著嘴巴問她:「你不開心嗎?」
蘇師年快速搖頭,否認道:「沒有,只是想起了一個故人。」
「若是思念,為何不去找她?」
「無緣無分,無須強求。」
「即是無緣無分,那又何必思念。」蘇二顏把她手裡的毛筆奪下,精緻的五官帶著淡淡的瞭然:「外面景色這麼好,不如好好珍惜眼前。」
蘇師年見她又恢復清醒了,嘆息道:「人又怎麼能敵得過天,你看你,今日清醒了,明日也許又記不得今日的一切,我這幾日查醫書,知道你的病情,許是錯亂了哪根筋脈,我想醫好你,可也鬥不過天意如此,怪我醫術不精。」
回答的很莫名其妙,蘇二顏把她那些寫好的白紙黑字收疊在一起,抱在懷裡,走到了門口說:「我才不怪你。」
她又去屋裡拿了一個火摺子出來,先點著了一張筆墨未乾的紙張,然後偷偷瞄了蘇師年一眼,蘇師年還坐在書桌前,一動不動地望著地上的那些相思紙,她沒有阻攔蘇二顏,也沒有說好。
蘇二顏把那張點著的火星扔到了紙張中間,火苗一下子就大了,柳三變思念的情書被燒掉,那蘇師年的呢?
蘇師年走到她身邊,無可奈何地彈了一下蘇二顏的腦袋:「你總喜歡自主主張。」
蘇二顏蹲在地上看了好一會才道:「我想讓你開心,那些讓你不開心的東西,我都幫你解決掉,我會記得你,再傻也會記得。」
蘇師年悠悠地盯著她的臉:「傻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