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刺客!
月黑風高,正是殺人越貨的好時機。
淼淼伏在枝葉濃密的枝椏上,貓兒一般的兩眼半眯著,透過婆娑的枝葉遠遠盯著戲台下被一眾美人簇擁著的那個人,北風颼颼,她手心卻隱隱冒汗。
雖然只有十五歲,但淼淼出道已滿三年,死在她勾魂刀下的冤魂足有二十九個,若今晚事成,正好湊足三十了。
饒是早已身經百戰,此時此刻,棲身於太極宮御花園梧桐樹上的女刺客,還是免不了小心肝突突地蹦躂,只因今晚她要行刺的目標,可是當朝皇帝。
今晚是皇帝四十壽辰,不知買兇的金主和皇帝有什麼仇什麼怨,也不知閣主是不是吃了豹子膽,竟然就接了這樁買賣,要皇帝在他四十壽辰這一晚橫死太極宮。倒霉催的是,閣主竟然如此看得起她,選定由她來執行這九死一生的任務,且只給她派了燕飛一人從旁協助。
雖然心裡千不甘萬不願,但作為一名專業的刺客,首要的信條便是不問為什麼,堅定不移地執行任務。
淼淼咽了咽口水,再次將目光投向正興緻勃勃看戲的皇帝。
一直以為活在酒池肉林中的皇帝,定是大腹便便滿面油光的胖子,此時親眼見到,才知皇帝不過是身形微豐而已,相貌端正氣度不凡,想必年輕時也是美男子一枚。如此也好,胖子肥膏多,抹脖子時還得多費力,瘦子則省事多了。
戲台上正唱的是《昭君出塞》,那個演昭君的小美人水袖一甩,纖腰向後一扭喝下辭別酒,隨即幽怨地向皇帝拋了個眉眼,皇帝龍心大悅,抬手喊了句賞,一名小宦官便小跑著捧了滿滿一匣子銀元擱台上。
淼淼在心裡哀嘆一聲,真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呀,論美貌論身段姑奶奶我哪點比不上她?向後扭腰那個動作,我比她扭得更低更好看好不?可恨命運不公,人家在台上拋眉眼領賞,姑奶奶我卻抱著樹喝西北風,過那刀尖上遊走,今晚不知明日事的苦日子。
念頭剛落,毫無徵兆的,狂風驟起,御花園裡的樹木被吹得左搖右晃,一時飛沙走石。淼淼抱著搖搖欲墜的枝椏,小心肝也隨著那枝椏上下跌宕,她甚至聽到了樹榦喀喇喀喇的斷裂聲。
姥姥的,出師不利……她正考慮要不要冒險換個地方棲身,那陣狂風卻一如來時那般,又毫無徵兆地消失了。
妖風!
淼淼心裡隱約升起不好的預感,但還是大大鬆了口氣。御花園裡十步一名羽林衛,她並不想隨便冒險。抬頭看了一眼,或是剛才那陣妖風的緣故,烏雲散去,剛才還黯淡無光的夜幕,已升起一輪皎潔明月。
她這才想起,今晚原來是十五。
戲台那邊絲毫不受影響,依舊唱得紅紅火火。淼淼暗罵,燕飛這殺千刀的,定是看戲看得入了迷,連自己姓啥都忘了。
俗話說風高放火,月黑殺人,按原本的計劃,燕飛趁皇帝看戲時在宮裡各處放火,皇帝必然倉皇逃離,跑去近水的地方,而淼淼棲身的梧桐樹,正是皇帝從戲台跑到太液池的必經之路。
到時她只需輕輕一躍,悄無聲息地自樹上落到皇帝身後,勾魂刀往皇帝脖子一抹,她刺客生涯上的第三十個,同時也是最輝煌的一個任務就這樣搞掂了。
剛才烏雲閉月,妖風肆虐,多好的機會啊,可恨燕飛那臭小子一有戲看腦瓜就不靈光了。
燕飛看愛戲,就像貓兒喜歡聞腥,平時便愛流連坊間的各個戲園子,更何況今晚的御戲可是有錢也看不到的。曾經有一回,他們要刺殺一富得流油的員外,那晚正值員外家中宴客,讓自家的戲班子唱戲助興,於是兩人藏在屋頂看了一晚的戲,有好幾回淼淼打著哈欠要出手,早點完事回去睡覺,燕飛死皮賴臉硬是讓她再等等。
「急啥子急,左右那陳員外活不過今晚子時,今晚的壓軸戲可是霸王別姬。淼淼你且歇著,今晚我來動手,等楚霸王抹了脖子,咱們再抹那陳員外的脖子,就讓你看看小飛哥我的手段,保准讓他們同時倒地,完美收宮。」
終於等到虞姬哭著道「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舉起寶劍要自盡時,說時遲那時快,燕飛身子一擰,鬼魅似的繞著園子溜了一圈,學著楚霸王的腔調大喊一聲:「妃子萬萬不可!」。
待他再上屋檐時,鼓樂聲依舊,陳員外已無聲倒地,虞姬則舉著寶劍在台上目瞪口呆。
淼淼問:「說好的和楚霸王一起抹脖子,完美收宮呢?」
燕飛眼角泛淚白了她一眼,蘭花指微翹,理了理鬢邊的一縷亂髮,幽幽道:「你小飛哥我最是憐香惜玉,怎忍讓美人珠沉玉隕。走走走,趁西市杜二娘家還沒打烊,咱們吃碗餺飥壓壓驚去。」
還以為他今晚同樣捨不得嬌滴滴的昭君去那苦寒之地,在她臨別前會出手,沒想到整整一齣戲唱完,別說火光,連煙也沒見一縷。昭君唱畢,台上鼓樂又起,奏起一曲秦王破陣樂,皇帝興緻高昂,竟親自上台舞起劍來,引得台下的一眾妃嬪尖聲喝彩,笑得花枝亂顫。
又等了片刻,東北角的宮殿終於有了動靜,先是零星幾點火苗頭,很快便火光衝天。淼淼終於鬆了口氣,心道皇帝這回可把自己送上路了,那小子顯然不愛看皇帝演戲。她自腰間摸出勾魂,牢牢攥在手中。果然不出所料,數名羽林衛已上前護著皇帝,朝太液池方向走去。
淼淼貓兒一般的眼睛倏地眯起,目光緊緊追隨著皇帝。
羽林衛的動作忒快了些,火勢還不夠大,但不要緊,她清楚燕飛那小子的能耐,他要麼不出手,出手必然萬無一失,待她解決了皇帝往掖庭和燕飛匯合時,這太極宮必然已被他攪成一鍋粥。
隨著皇帝的身影逐漸接近梧桐樹,淼淼斂息屏氣弓起身子,隨時準備自樹上一躍而起。然而,正應了那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恰在此時,原本明亮的月色忽然暗了下去,宮中銅鑼聲四起,宦官們扯著鴨嗓子吼道:「不好啦!天狗把月亮吃掉啦!快敲鑼,快把天狗趕跑啊!」
月蝕了……
這突如其來的銅鑼聲,猝不及防之下讓淼淼剛剛提起的一口真氣一泄千里。偏偏禍不單行,真氣一泄,身子一沉,她賴以棲身的枝椏瞬間斷裂……
於是,在皇帝一行堪堪走到梧桐樹下時,便見到一窈窕的黑衣女子抱著一截斷枝從天而降,手中還握著一柄黑魆魆的匕首。
「有刺客!護駕!」
淼淼死了,被人一劍穿胸。
她看得清楚,送她上黃泉路的年輕男子,有一雙妖冶又冷漠的眸子,她被他逼到太液池,中劍後身子一仰,跌入刺骨的湖裡。
閣主曾說他揀她回來的那晚大雨滂沱,他算出她命格缺水,所以起名淼淼。
真是神機妙算,她連死也要死在水裡。胸口劇痛,湖水冰冷,淼淼的意識逐漸渙散,她想起一年前死去的白槿姐姐。白槿刺殺不成,反被人重傷,她和燕飛冒死將她救走,奈何她傷勢過重,終是熬不過那晚。
彌留之際,她握著兩人的手道:「生在菩提閣,不殺人……自己就活不成,雖說是身不由己,但這一行當畢竟有損陰德,是要遭報應的。將來若是有機會,淼淼,飛哥兒,你們一定要遠走高飛,別步我後塵……」
言猶在耳,可惜的是,這報應來得這麼快,她終是逃不脫這悲催的宿命。
淼淼最後的記憶,是被人自湖中撈起重重扔在地上,她最後的一眼,是一張圓圓的,和善的臉,臉上有雙彎彎的眉眼,那人蹲在地上看她,眼中帶著憐憫,聲音也輕柔好聽,「這麼年輕,可憐見的……一定是被逼的。阿彌陀佛,願你脫離苦海早登極樂,來世可別再做這極惡不赦的營生了……」
來世?她還有來世嗎?她手上可是有二十九個冤魂的,死後大概會入阿鼻地獄永不超生吧……但至少,他的一聲阿彌陀佛,讓她臨死前感覺到些許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