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顧淵想,他大可以坐在桌旁將就一夜,念念心法背背詩,反正他是絕不會回到那間屋子裡去了,他就坐在外邊等天亮,屋子裡不過是些死物,總不能躥出屋子將他——
他彷彿聽見內室傳出一聲響動,驚得原地蹦起,衝出屋子跑去敲黎穆的房門,黎穆披著外衣打開門,望著他驚慌失措的模樣微微蹙眉,抵住門框,倒像是有些嫌惡。
顧淵卻不曾察覺,哆哆嗦嗦道:「屋裡……屋裡有古怪!」
黎穆冷冷說了一句:「師父,別鬧了。」
顧淵一怔,他抬頭去望黎穆的神色,這才隱約發覺這對師徒或許並非是他所想那般感情深厚,可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再回到那滿是人皮的屋子裡去了,他扶著門框死活不肯離開,腆著臉面與黎穆說:「讓為師進去,你我師徒二人許久不曾敘舊了。」
黎穆蹙眉道:「師父,學人舉止如此有趣?」
顧淵充耳不聞,將黎穆抵住的門框稍稍扒拉開一些:「自你長大后,為師已許久不曾與你同被而眠,秉燭夜談……」
黎穆道:「哪怕我幼時,您也不曾與我在一塊睡過。」
顧淵:「……那正巧當是彌補你幼年遺憾。」
他又將門擠開一些,可憐兮兮般仰首望著黎穆,黎穆原是神色冰寒,此時微微一怔,竟也抑不住軟化了幾分,稍退半步,放顧淵躥了進來,他方還沉著臉,就這顧淵的上一句話涼涼答道:「我並無遺憾。」
顧淵不想與他繞嘴皮子,他看著屋內燈火,總算覺得自己安全了些許。黎穆在此處,就算尹千面屋內真有什麼妖魔鬼怪,想必也不敢輕易闖過來,他鬆一口氣,左右打量黎穆的這間屋子,不免微顯錯愕。
黎穆卧房格局與尹千面處並無多少不同,只不過尹千面房內布置雖是簡單,卻極為講究,而黎穆屋內除去床榻桌椅便再無多餘之物,床上也僅著竹席,桌腳殘缺一處,搖晃不已,桌沿置一盞孤燈,說不出寒磣。
現下已是九月,天氣漸涼,草木凋零,顧淵望一眼屋內擺設,禁不住喃喃道:「這如何住得了人。」
黎穆倒是耳尖聽見了,介面道:「自然住得。」
顧淵不免皺眉,他原先以為尹千面一定甚為疼愛這徒兒,可現今看來他師徒間並不和睦,若是關係融洽,又有哪個師父捨得讓寶貝徒弟住在這種地方?顧淵越發覺得黎穆可憐,本就是遭人欺辱的半妖,又落了這麼個師父,實在是命運凄慘,現今既是自己當了他「師父」,倒不若為他換間屋子。
思及此處,顧淵已開口道:「深秋天寒,明日我便讓人為你換一床錦被來。」
黎穆道:「修行之人,何懼冷暖。」
顧淵一口噎住,竟覺無處反駁,思來想去,也只得說:「那……那你好歹為屋內添些家什物件,若有人見著你屋內這般模樣,怕是要以為為師苛待你了。」
黎穆的神色已顯得有些古怪,顧淵驚覺自己多言引人狐疑,正想要改口,黎穆卻已先他一步說道:「我本是自願如此,怨不得師父。」
顧淵只得訕笑一聲,心想自己又做了些多餘之事,這對師徒也真是古怪至極,反正他是不會再回去了,他在桌旁坐下,而黎穆反手關了門,走到床邊,盤腿閉目,只當他不存在。而顧淵瞥見黎穆的尾巴就繞在身側,好好放在床榻上,一動不動,不免覺得他這個姿勢真是甚是乖巧可愛。
他睜著眼甚是無趣,便打算倚著桌子小憩片刻,那燭燈就在他眼前,太過刺眼,他心想黎穆正閉目修行,這燈亮滅均可,他便將燈燭吹熄了,正想趴下來睡一會兒,卻忽而聽見黎穆開口說:「點燈。」
顧淵轉頭看去,黎穆已睜開了眼,一雙眼眸在暗處微微散著綠光,正直勾勾盯著顧淵,窗外灑進些月光,落在床沿上,照著黎穆大半個身子,顧淵看見黎穆雙耳豎立,身側的尾巴已收到了身後,他神色冰涼,卻顯然已有些緊張了,見顧淵遲遲未曾動作,不由得提高了些音調:「把燈點上。」
顧淵先是下意識燃了燈火,這才隱約回神,黎穆許是有些怕黑。
顧淵心中詫異不已,自昨日見到黎穆起,他便一直是一副冷漠疏離的模樣,倒是想不出他竟然會怕黑,燭火亮起,黎穆的神色平復下來,顧淵忍不住問他:「你怕黑?」
黎穆冷哼一聲,並不回答。
顧淵心下篤定,只覺有趣,黎穆卻不肯再閉上眼了,二人誰也不打算與對方說話,甚為尷尬,顧淵趴了好一會兒,終於進入夢鄉,可他還沒睡上多久,便聽得屋內響動,他迷迷瞪瞪睜開眼,發覺黎穆已起了身,便嘟囔著詢問:「什麼時候了?」
黎穆不曾理他,收拾妥當后出了屋子,顧淵又趴了一會兒,忽而想起隔壁那一屋子人皮,登時睡意全無,蹦出門去追黎穆,好在黎穆沒有走遠,顧淵從廊下往外看了看天色,時間尚早,連日頭都不曾升起來,他不知道黎穆起這麼早是要去做什麼,只得小心翼翼跟著他。
好在黎穆也不曾趕他離開,他跟著黎穆走出小院,繞上岩壁,壁上有一處石台,雲霧遮繞,靈氣充盈,正對著山間百景,倒是個修行的好地方。
黎穆走上石台,坐下盤腿閉目,顯是要起早修行,顧淵站在他身後,習慣望著他那毛茸茸的尾巴,這幾日黎穆空暇時總是在鍊氣修行,實在刻苦,一時無言,想自己若真是他師父,一定要好好誇獎他。
顧淵走到他身邊坐下,卻根本沒有修鍊的心思,他資質不佳,家中守著金銀千萬,自小便養尊處優不肯努力,父親在世之時,總希望他能夠被修仙門派選去,可他不爭氣,幾輪資質篩選都落了榜,待到父親過世之後,他更是沒有了修鍊的心思,只覺得當一輩子凡夫俗子也是很好的。
他想黎穆如此用心確是好事,保不齊千百年後也確有他所成一日,只可惜黎穆畢竟不是正道,跟著尹千面這等魔修,初起便已入了歧途,想必以後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待天光大亮,顧淵隨著黎穆回到住處,有僕役已在外候著他們,那僕役仍是畏畏縮縮低著頭不敢去望顧淵,聲音刻板而僵硬,告知二人欒君已至,正在殿內候著他二人。
他一句話還未說完,黎穆已加快了步伐,顧淵見黎穆著急至此,不免有些訝然,卻也提步跟上,心中更加好奇欒君所得的消息究竟是什麼,他們走到屋內,遠遠便見著一名黃衣男子立於殿上,身量面容均是平淡無奇,並不出挑,見他們進來,往前幾步,朝著顧淵一揖,道:「魔君,許久未見了。」
顧淵微微蹙眉,頷首算是答應,心中卻已有疑惑——這人是如何認定他便是尹千面的?就算方才聽僕役說尹千面換了新臉,也不該毫不猶疑便喚他作魔君。
黎穆卻不曾注意此處,反是匆匆詢問:「你說你已得了消息。」
欒君道:「不必著急……」
黎穆跨前一步,急道:「我如何不急!」
顧淵第一次見著黎穆如此失態,不免多看了他兩眼,黎穆卻似乎誤會了顧淵的意思,他神色微黯,像是做錯了事一般,退至顧淵身後,垂眸不語,連尾巴也徹底耷拉了下來。
欒君輕咳一聲,反過來勸顧淵:「年輕人難免有些浮躁,魔君切莫生氣。」
顧淵一副茫然,心想他哪兒生氣了,一面偷偷拿眼去瞥黎穆,黎穆直直盯著地面,一言不發,卻仍顯得十分急躁,顧淵皺一皺眉,對欒君道:「你說吧。」
欒君答:「是。」
他自懷中掏出一面銅鏡,念了兩句咒法,鏡面登時湧出一片白霧,而欒君在旁說道:「我尋至束桐鎮,終於將這小白臉捉了回來。」
鏡中白霧漸漸化作人形,顧淵定睛看去,這倒像是一名年輕男子的生魂被困於鏡中,起初這銅鏡尚且模糊,他只能認得出人形,過了片刻,鏡中人五官容貌愈發清晰,顧淵驀地一怔,認出此人是凌山觀師叔輩的弟子賀潺,他們在越城大會時見過幾面,此人修為平平,卻絕不會如此輕易便被捉,而凌山觀向來不問世事,倒不知欒君究竟為何要將賀潺捉來。
賀潺顯是也看得見外邊光景,他顯是怔怔望了顧淵許久,忽而發聲苦笑道:「顧少莊主,那魔頭也將你殺了啊。」
顧淵板著臉不敢去答應他,倒聽得欒君在一旁解釋道:「當年一役,賀潺也在場。」
顧淵茫然不解,卻也只能裝出一副瞭然,反倒是黎穆顫聲問道:「當年還有誰——」
他聲調尖利,已不似平日里冰涼淡漠的模樣,好似恨不得從欒君手中奪過那面鏡子來一般,賀潺在鏡中望不見旁側的他,卻也高聲傲然答道:「你們便是散了我的魂魄,我也絕不會出賣同道好友。」
黎穆怒道:「那我先廢了你的修行!」
他身側煞氣一瞬濃郁,如同那日與李顯義交戰一般,還要更可怖一些,欒君急忙將那鏡子收入懷中,一面安撫他道:「黎少主莫要激動!」
顧淵也忍不住伸手攔住黎穆,他實在不明白黎穆為何如此憤怒,一面在心中細嚼欒君的對黎穆的稱謂,如何就是少主了?
他想不通透,這廂黎穆終於勉強定了心緒,欒君又試探般道:「黎少主不若出去透口氣定定心,我先將此事告知魔君。」
言下之意,是有些事不能讓黎穆知道。他說的直白,黎穆自然明了,卻不肯挪開步子,轉眼去望著顧淵,目光里竟似有些哀求意味,顧淵不知如何才好,他想讓黎穆留下,可循著欒君話語中的意味,尹千面是絕不會這麼做的。
他猶豫道:「愛徒……」
黎穆一瞬神色黯然,似是已經知道了結局,悶聲道一句「是」,便轉頭朝殿外走去。
在殿內終於只剩下了欒君與顧淵二人。
顧淵還不曾開口去問欒君究竟要告訴他何事,欒君卻已搶先一步笑著與他說道。
「魔君這張新臉可真是像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