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愁緒
候母左手托著水煙筒,右手從地上的煙絲團中捻出指甲大小的煙絲,往煙筒側方斜伸出來的煙嘴一塞,「鏘踉」地點了打火機將煙絲點著。她的嘴巴貼著筒口用力地吸了幾口,水煙筒里咕嚕咕嚕地響著。
她將水煙筒移開,嘴唇動了動便有一縷煙冒了出來。
候創意蹲坐在陽台的一張矮凳子上,勾著腦袋看從她面前排著隊經過的螞蟻。與一般香煙不同的煙味飄了過來,在悶熱的空氣中連煙霧都粘稠起來。她抬起頭,又將垂下來的頭髮挽回到耳後,再側過臉去看正吞雲吐霧的母親。
「這樣下去可不行啊!」候母愁苦地看了候創意一眼,眉頭深鎖,有千萬縷愁絲在心頭揮之不去。
做母親的到了她這個年紀,哪個不是在為子女的終身大事擔憂的;她倒好,還不需為候創意的終身大事擔憂,反倒需為她的事業愁眉不展。
「平常教你嘴巴放甜一點,偶爾放下身段低聲下氣又咋地了。你就是這麼倔強,還和上司頂嘴,這多容易得罪人哩。你瞧瞧這都是多少回因此而辭職的了?」候母看著候創意的眼神頗為複雜,心疼著她,罵也不想罵得過分。
候創意疲憊地暗嘆了一口氣,扭回頭繼續沉默。
為免家人擔心,她並沒有告知他們最近的那次辭職是因為上司的騷擾,只能一如既往地找一些無關痛癢的話來搪塞他們。
自畢業出校門,候創意堅持最長的一份工作就是在某國企做了兩年的工藝設計員,工資不高,但是福利待遇好。後來因討厭虛與委蛇、壓力大、工作枯燥乏味而選擇辭職。此一意孤行的行為得不到家人的理解,他們都惋惜候創意明明捧著鐵飯碗卻不懂珍惜。
投了半個月的簡歷,終於收到了幾次面試通知,但是面試下來,不是她對該公司存在憂慮便是該公司對她頗為不信任而告吹的——他們認為候創意離開前公司是能力不足或不是一個好員工。
後來有家公司挺合適,她實習了三個月卻被告知不能轉正,而轉正的崗位早已有了內定的人選,為此她又氣憤地辭職了。
接下來的一年半的時間裡,她就業了,又因各種原因而失業。履歷上任職的經歷太多,變動頻繁令許多公司對她的人格人品表示了質疑。
候創意有自己的傲氣,不會刻意去逢迎別人,更做不到對著不喜歡的點頭哈腰。她始終認為只要踏實工作,那便能得到別人的認同。可現實一次又一次地給了她巴掌——這回,她因為忍受不了好色的已婚上司的騷擾,而當著同事的面警告了他。被記恨是難免的,好事的同事也會在背後指指點點令她更是煩惱。於是在上司的各種刁難下,她辭職了。
後來她的履歷便如漂流瓶子在大海中浮浮沉沉,兩個月來連一片地都看不見。
從陽台望出去,西頭太陽正沉沉地落下,暮靄漸濃,天際一片絢麗多彩。霞光映照著候創意端正的五官、乾淨清秀的臉龐,透至她的心中卻只余淡淡的昏黃。
鄰居家的油煙味從排風扇口傳來。
「三棟的2008戶,沒少笑話咱家。」候母說到這裡,一口悶氣便梗在心中怎麼也咽不下去。
候創意知道那戶人家從來都與候家不合,只因當年她與那戶人家的兒子一同競爭該國企的崗位,她錄取了,那人卻沒錄取。本以為時間久了,這些事也該淡化,豈料他們得知候創意還沒找著一份安穩的工作,尋到了個落井下石的好機會沒少冷嘲熱諷,得了空便在小區里逢人便說,當初把她兒子擠下去的候創意如今混得比她兒子還差。令在小區里和人來往的候母很是憤恨。
候母恨得牙痒痒的,巴不得那鄰居的兒子立馬就遇上裁員被開除了。似要將這股怨氣傾瀉而出一般對著筒口呼了呼氣,水從煙嘴溢出將燃燒殆盡的煙絲渣拱出來落在兜在下方的小罐子里。做完這些,她的心裡舒坦了不少,將水煙筒往一旁堆滿了雜物的地方一擺,然後用粗糙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嘆氣道:「你自個兒好好想想吧。」
說完起身拉開了落地窗往廚房走去。不一會兒,廚房裡便傳來了她在裡邊忙碌的動靜。
在候創意心中,老一輩的人的思想便是那般固化——認為一個人的一生成功在於有一份穩定的工作、美滿的婚姻、孝順乖巧的子女,此生便足了。對此她不敢苟同,年輕氣盛的她總想著尋找自由、能讓自己發揮真正實力的工作。
儘管如此,不可置否的是有時候老人的話也有三分在理——老人常言:不多爬滾便圓滑不了,不圓滑便滾不遠。
在這複雜的社會看見了太多的現實,候創意也慢慢地思考了許多東西,她知道稜角太分明難免會四處碰壁,無形中傷了人也害了自己,若是一成不變,那將來要面對的依舊是這些挫折。自己且不說能走多遠,或許連在自己喜歡的道路上也看不見未來。
她是否也要學著為那五斗米而折腰呢?
望著落下了大半的夕陽兀自發了一會兒呆,候創意還是從失落的心情中回過神來。閑賦在家久了便會產生惰性,她不願這般。走回房間、撳亮了燈,又關上門、開了電腦,然後開始註冊各個招聘網的賬戶投簡歷。
突然,手機震動了,屏幕也亮了起來,緊接著便是熟悉的鈴聲響起。候創意看見屏幕上的「蕾蕾」二字,眼中閃過一絲雀躍,然而很快便淡了下來,眉頭甚至有些皺。響了十秒左右,候創意還是接了電話,隨後,聽著那嘈雜的聲音,她微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快步走出房間到玄關穿鞋的時候,候創意朝著廚房喊了一句:「媽,我有事出門,不用等我吃晚飯了。」
候母在廚房裡伸出腦袋朝候創意瞪眼:「快煮好飯了你去哪裡?」
候創意並沒有回她,掏了車鑰匙就走了。候母既納悶她有什麼事這麼急著出門,又氣憤她挑在快吃飯的時間出門,等會兒她回來要吃飯還得再熱一遍呢。
半個多小時后,候創意在KTV工作人員的指引下來到了她要找的包廂,在門外便聽見裡邊鬼哭狼嚎地唱著:「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
候創意便倚靠著牆站了幾分鐘,直到裡面沒有嘶吼的聲音發出后才推門進去。
昏暗的環境里,頂上發出的光線閃爍交錯,晃得人眼睛不舒服。卡座上坐著年輕的男女幾人,一男一女正在情歌對唱,四個男人則玩著骰子,每人面前都擺著一兩瓶啤酒,還有兩個坐在角落裡玩手機聊天的。
拿著麥克風的男人因視角關係首先看見了她,麥克風也沒移開便說:「猴子來了。」
和他正對唱的女人聞言放下了麥克風轉過臉來,捲曲的長發隨著腦袋的晃動而飛揚著,閃爍的光掠過她的臉,只一下便鐫刻出她清晰地五官來。
「你來了,唱歌還是喝酒?」向蕾走近了候創意,聲音比尋常要大些,好讓候創意聽清楚。
「不了。」候創意注視著她,淡淡地拒絕。
「來跟我們玩骰子啊,輸了不喝多,就半杯!」那四個男人笑嘻嘻地喊。
候創意只瞥了他們一眼,還是拒絕了:「我今晚不能喝酒。」
「猴子,今晚是蕾蕾的歡送會,偶爾玩一下怎麼了,你怎麼這麼無趣。」他們興緻乏乏地說。
候創意沉下了臉來,離她最近的向蕾看見了便朝他們笑說:「你們玩,我和她出去走走。」說完拉著候創意的手便往外走。出了包廂看了一眼周圍的環境,又往大門走去。
離開了KTV,在不遠處的人行道上停下來,她才說:「那我們好好說說話。」
正值晚飯時間,寬闊的道上車來車往,人行道上偶爾有步伐匆匆的人經過,宣告著喧鬧了一天的城市又將沉寂下來。
「創意。」向蕾注視著候創意,眼神飄忽了一小會兒便認真起來,「我明天去北京的飛機,我最後再問一遍,你的確不跟我一起去北京嗎?」
在這相對安靜的環境下,向蕾的嗓音顯得有些嬌嫩,然而語氣中帶著一點情緒,似嗔非嗔。本該令人舒暢的聲音在候創意聽來卻有些刺耳。
候創意沉默了,只有凝視著的視線與紊亂的呼吸讓對方知道她聽清楚了。
僅過了幾秒,沒有聽見回答的向蕾實際上在心裡已經得到了答案,因她不是第一次讓候創意與她同去北京,而候創意也不是第一次拒絕她了。一開始候創意總能找到許多理由拒絕她,甚至不希望她去北京。後來慢慢地,隨著她去北京的日程迫近,候創意拒絕她的理由便一成不變了——說:「我的家在這裡,我的親人在這裡。」
向蕾抱著手臂也沉默了,她轉過身去不看候創意,可是腳下的高跟鞋發出了與地板碰撞、摩擦的細微聲響掩飾不住她並不平靜的內心。
「候創意,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你說話啊!「向蕾還是憋不住了。
候創意繃緊的神情有了一絲鬆動,嘴唇動了動:「我沒有什麼好說的,希望你在那邊工作順利。」
「你!」向蕾的火氣一下子便竄上來了,「你就真的這麼狠心絕情?」
「我狠心絕情?」候創意垂著眼眸,喃喃反問。
她們相識五年,在一起三年有餘,因都愛著對方,雖說生活中難免起摩擦,但是最後都是和平地解決。直到最近半年,向蕾又升職了,隨著地位的提高,工作量也越來越多。而候創意也忙著找工作,忙著應對那騷擾她的上司的刁難。工作上疲憊不堪的倆人見面的次數少之又少,見了面甚至也說不了幾句話。
兩個月前,候創意又失業了,向蕾便提出讓她與她一起去北京。原來北京一家和向蕾她們公司有合作關係的公司動了挖牆腳的心思,暗地裡想高薪聘請她過去工作。向蕾捨不得候創意,正巧候創意辭職了,她便勸她一起北上。
豈料候創意拒絕了,她有幾十條拒絕的理由,然而也不想與向蕾異地戀,希望向蕾能慎重考慮。但是向蕾的決心也是很堅定,變了法子來遊說候創意。倆人都希望對方能退一步,可是在這一事上,誰也沒有讓步,為此倆人在這兩個月內也發生了不少爭執。
「你就這樣讓我一個人去北京,你不是狠心絕情是什麼?」
「去北京是你選擇的。」
「我選擇是因為這是一條合適我的路!」
「可它並不合適我。」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其實並不合適?」向蕾冷聲問。
候創意看著她的眼神頗為哀傷,她的心又隱隱作痛,可是這些爭吵得莫名其妙的話在這兩個月來已經重複了太多遍,她是真的累了。
「候創意,我不知道該說你有志氣好還是沒有志氣好,因為這一年半多的時間裡,我看不見你有向上爬的勇氣和毅力,所以你不想去北京這個充滿機遇和挑戰的地方。」
而事已至此,她們也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了。向蕾壓下了心裡的怒火,冷著臉說:「那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