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修魔
胡非措不及防,胸口正正好挨了西野炎不輕不重的一腳,他跌回進湖裡,嗆了一大口冰冷的湖水。
他浮在湖面上,一邊咳嗽,一邊委屈的看向站在岸邊的西野炎,「阿炎,你幹什麼啊!」
而西野炎只是沉默站在湖邊,臉上陰晴不定的瞪著他。
胡非被西野炎瞪得惴惴不安,他縮了縮脖子,眼珠子轉了轉,小心翼翼的又往岸邊靠。
等他靠攏了,仰頭看著西野炎,試探著向他伸出手,露出一個討好的笑來。
西野炎蹲了下來,沒去接他的手,他把手放在胡非頭頂,然後用力的往下一按。
他不說話,表情陰沉,像是恨不得要把胡非淹死一樣。湖面上本來是有禁制的,可他挨著胡非,並沒有像之前無數次那樣被凍起來。那湖水此刻只是普通的水,在寒冬臘月,冷到他心裡去了。
西野炎一眼就看到,胡非又進階了,練氣六層。
胡非不但沒有事,還在湖底得了大機緣,肯定是樂不思蜀,待了九個月才肯出來,而他自己卻白白守在這兒空耗了九個月!
他覺得自己就是個大傻瓜。
「玄烈師叔,你這是幹什麼啊!」
愣在一旁明凈的回過神來,連忙上前阻止,他本以為自己要廢一大番功夫才能把西野炎拉開,結果輕輕鬆鬆的就阻止了他對胡非的暴行。
西野炎放開手,站了起來,最後看了一眼胡非,「你這個廢物怎麼不去死啊!」
他惡狠狠的說,然後甩了甩手上的水漬,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胡非嗆了許多水進肺里,他從湖水中露出腦袋,猛烈的開始咳嗽,心裡是十分的委屈了,「阿炎……你怎麼這樣啊。」
明凈伸手把胡非拉出了湖面,聞言不知該做何回答,好像是安慰道,「玄烈師叔在此處候了師祖九個多月了,他大抵是太高興,反而不知該如何是好。」
西野炎彆扭的性子,明凈這九個月來已經是深有體會。
胡非聞言一愣,「九個月?」
「是的,您落入鏡湖之中,已經九月有餘。鏡湖乃當年驚寒祖師爺的修鍊之地,湖上的封印陣法,就是掌門同其它峰主聯手,也沒能破開。因此,大伙兒還都以為您……隕落了。就只有玄烈師叔不信,在這湖邊等了您九個月。」
明凈笑了笑,又對著胡非拜了拜,「沒想到師祖還真是有大造化的人,不但平安歸來,還有漲了修為,真是可喜可賀了。」
胡非聽了明凈的話,不覺得有半分高興,只是想,他在幻境之中,竟然待了九個月?
而阿炎,就這麼眼巴巴等了他九個月?
胡非鼻子一酸,也不管明凈,一邊用靈氣烘乾自己身上的衣服,一邊渾身冒著白煙,追西野炎去了。
被丟在後邊的明凈攤了攤手,心裡無奈的想這兩都什麼人啊。
西野炎捏著御風訣,在白霧中掠出道道殘影,他飛快的向天劍門趕去,心裡下定決心以後再也不要管胡非那個能氣死人的東西了。
他真的要氣炸了,進了四靈台,直接從四靈台旁邊的傳送陣上了東萊峰。
胡非回來了,他不管他,可還有些賬是不能不算的。
一落地,西野炎從牙縫裡狠狠擠出一個人的名字來,「玄秋!」
玄秋,正在演武堂,和善的指導一群明字弟子修行。
九個月前,他得知西野炎被鶴林峰峰主玄機的三個徒弟救了,並沒有死在高階雲獸爪下,一時之間還有些惶惶不安。
可時間久了,也不見西野炎找他算賬,還以為對方並沒有想到自己身上來,遂放下心來。
其實就算西野炎想到了,玄秋也是不怕的,誰鼻子下面不是一張嘴,說什麼就得信什麼啊。
又聽聞西野炎自此一蹶不振,還枉顧門中禁令,守在鏡湖邊,可卻連掌門都隨了他去,讓玄秋不由得又恨得牙痒痒。
不就仗著自己有個好師父么?
掌門又隔三差五使人去看他,讓這玄秋滿腔憤恨無處宣洩。
沒曾想,他不去就山,山卻來找他了。
演武堂是一座寬闊平整的大殿,雕樑畫棟上纏著龍飛鳳舞,正中是一處高台,高台下圍著不少觀摩的弟子。
玄秋正在高台上,他壓制著修為指導一個練氣四層的弟子劍招,就只聽後背風聲呼嘯,一股炙熱感壓迫襲來。
他連忙連忙反手一劍擋住了,解開了修為禁制,再回頭一看,正是雙拳生烈火的西野炎。
「玄烈師弟這是何意?」
玄秋一看西野炎的神色,心裡霎時就明白過來他是所為何事,卻只是故作不知,他遠遠退開,又揮退了堂中其它的弟子。
退是退下了,聽見這邊的動靜,又圍了不少過來看熱鬧的人,從人群中傳來不滿的聲音,「西野炎,堂堂男子漢,怎麼還做背後偷襲的勾當?」
西野炎不在意別人怎麼看他,他落在高台一處,以拳擊掌,將指關節捏的噼啪作響,臉上十分不屑一笑,「背後偷襲?你這種暗地裡陰人的雜碎不是很配這種死法嗎?」
說著,他閃身躍到玄秋上方,拳上火光大盛,照著玄秋那張裝模作樣的臉就砸了下去。
「西野炎,你別太過分,你不過築基一層,在我們築基三層的玄秋師伯面前囂張個什麼勁兒?」
「對,師伯,上,好好教訓一下這個臭小子。」
……
西野炎的話和動作立即引起群憤。
玄秋執劍擋住西野炎一拳,往後略退了小步,一派風度翩翩的笑道,「那先指教了?」
西野炎本就心中有氣,此時越發恨極了這個偽君子,拳上烈火顏色逐漸深了起來,又從拳上蔓延到全身,紅殷殷的似要擇人而食。
他瞬息之間朝著玄秋轟出數拳,雖然皆被玄秋一一化解,可強勁的拳風落到台下四處,炸開道道丈高的濃煙。
周圍起鬨的弟子也不由得往後散開了去,他們原本是在替玄秋打氣,而玄秋也是好整以暇,手上劍芒凜冽,從容不迫。
可隨意西野炎攻勢越來越猛,他臉上笑容不減,只是應對的越發吃力,基本上只是閃躲,卻無法近西野炎身。
鬧哄哄的人群全都逐漸安靜了下來。
有人陡然打了個寒顫,喃喃道,「他這是練得什麼功法啊?竟然……能跟比他高了整整兩重境界的玄秋師伯打個旗鼓相當。」
旁的人都看出來了,玄秋臉上笑也就掛不住了,他又有驚無險的擋住西野炎一擊,虎口被他霸道的拳勁震得直發麻,並且麵皮通紅,出了一身的汗。
汗,是熱出來的,麵皮通紅,是被烤出來的。
西野炎身上的火顏色越來越暗,從紅中透出了黑來。玄秋覺得自己的靈氣屏障卻成了擺設,分明離西野炎之間還有一段距離,衣衫被烤得縮皺起來,底下的皮膚也是又紅又燙,像是被火燒著,蝕骨灼人的疼痛難忍。
就連玄秋手裡的劍,也變得滾燙一片,只不過是他還在意麵皮,強忍著沒有扔掉而已。
「西野炎,你這練得什麼邪門功夫!」
看著對方一絲喘息的空隙都不給自己,又猛襲了過來,玄秋終於忍不住內心的恐懼,大喊了出來。
西野炎動作未停,一聲冷笑,「你自己學藝不精,就說我是邪門功夫?」
話語間,他已是欺身上前,呼嘯著一拳,看著就要對玄秋當頭砸下。
玄秋覺得自己躲不過去了,黑色的火,佔滿了他的視線,讓他恍然間從這黑火之中看見了一個血淋淋的腦袋,腦袋轉過來,是一張稚嫩卻又死不瞑目的臉。
是無安。
玄秋登時頭皮發麻,當真一動不動了。
旁邊傳來抽氣之聲,又有人大聲喊道,「西野炎,住手!」
西野炎才不住手,玄秋害他不成,反過來被他打死也是活該。
思及此處,西野炎眸色一暗,拳上火焰又漲了幾分,誓要一擊取了玄秋性命。
「住手!」
又傳來一聲大喝,可這一次,西野炎卻不得不停了下來,從天降下一股磅礴的威壓,限制住了他所有行動。
西野炎僵在了原地,然拳止,而拳風未止,他拳上的火往前一飄,一點火星子就飄到了玄秋臉上去。
然後,漆黑的火焰就在他臉上燃了起來。
「啊——!」
玄秋登時倒在了地上,右半邊臉上躍起了尺高的黑火,他不敢用手去碰,疼得在滿地打滾,御水法訣一個一個砸了過去,卻絲毫不起作用。
他撕心裂肺的哀嚎慘叫聲,讓在場每一個弟子都臉色慘白的望向西野炎,眼神驚恐,「怪……怪物……」
白衣大袖的玄墨從大步跨進殿中,他落到玄秋身邊,靈氣渡過去,法訣符咒也打了過去,同樣沒有用。
玄秋那半張臉已經被燒得露出森森白骨來。
玄墨別無他法,忙用神識護住玄秋心脈,控制著不讓黑火蔓延,轉頭解開西野炎的控制,大聲道,「收回去!」
西野炎,實際上也被這黑火駭住了,沒有反應,玄墨又一聲大喝,「玄烈,收回去!他要是不明不白死了,你以為你能好過?」
西野炎回過神來,他其實不懂該怎麼收回去,試著按照平時日引導這火的方法。結果,隨著他靈氣引過去,玄秋臉上的黑火竟真的跟了過來,繞了一個圈,回到了西野炎體內。
玄墨本來也只是急病亂投醫,沒想到真的成了,他一改平日里弔兒郎當的模樣,皺著眉深深看了西野炎一眼,也沒有多說什麼,然後轉頭救治已經昏過去的玄秋。
周圍的弟子圍過來的越來越多,有的人臉色慘白,也有的人神情憤慨,有人高聲質疑道,「西野炎,你是不是在修魔?」
胡非追在西野炎身後,他修為不及他,自然追不上,氣喘吁吁落到了四靈台邊,他略微一思索,覺得西野炎多半是回伶州峰去了。
可還沒等他跨進傳送陣里,先從身後傳來淡淡一聲,「胡非。」
胡非回過頭,看見了浮丘。
他長身而立,眉目冷然,「你在鏡湖中,見著他了?」
胡非想了想,覺得浮丘口中的這個他,指的肯定是洛水驚寒,於是他點了點頭。
九個月未見,浮丘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樣,「那走吧。」
胡非想去找西野炎,不想跟他走。
可浮丘明顯沒給他商量的餘地,大袖一揮,胡非眼前黑了黑,腳下一陣晃動,等他睜眼再往前一看,自己已經落到庚桑峰的竹林前了。
瀑布聲喧囂雜鬧,水霧朦朧,浮丘的聲音穩穩傳了過來,「胡非,拿起你的劍。」
胡非轉身望過去,只見浮丘背手而立,左手上卻持了一根細長的竹枝。他白衣似雪,身後是如碧浪似的竹海,墨染的長眸望進胡非眼睛里去,他又輕輕重複了一遍,「胡非,拿起你的劍。」
他的聲音透過瀑布水聲,和著簌簌的竹響清楚的落進了胡非耳朵里,胡非卻彷彿沒聽見一樣。
他不知道浮丘要做什麼,遲緩了片刻,然後才反應過來,喚出了白符,寒光過後,他握上了驚寒劍。
登時,前方傳來破空呼嘯之聲,浮丘躍向胡非上方,白袖鼓風,他面無表情持著竹枝刺向了胡非咽喉。
只是一刺,他沒有用任何招式,也沒有用半點修為。
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刺,可胡非站在原地,仰頭望去,卻彷彿看見了一柄利刃寒芒破開竹枝朝他刺過來,凜然的氣勢死死鎖著他的命門,讓他渾身僵硬動都不敢動一下。
竹枝的細端顫了顫,堪堪停在胡非喉嚨前半寸。感覺到浮丘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滴冷汗從胡非額上滑落,他吐出來一口氣,跌坐到地上,一股寒意順著後背,密密麻麻爬上他腦門,他無端的悚然想道——他想殺了我。
浮丘立在他面前,身後有風過,搖了搖他的長發白衣,他整個人卻依舊是無波無瀾的。他收了竹枝,沒有扔掉,仔細端詳著,好像真的在考慮它是否能刺破一個人的喉嚨。
一個元嬰修士,別說是用竹枝,他要想一個練氣期的修士死,單單看他一眼就夠了。
半晌,還是浮丘先開了口,他收回目光望向胡非,「你倒還真有幾分運氣。」
胡非還沒從那份驚恐中走出來,懼怕不敢接他話。
「他留了一縷神識在那鏡湖中,那神識複製了當初他初入劍道時的情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重複著那一段境遇,只是想有日後能得有緣人參透,得他傳承,念他初心。」
「胡非,你可悟得了?」
胡非還心有餘悸,很是沉默了一段時間,才小聲道,「我不知道算不算悟得……我把他的動作全記下了……」
浮丘安靜的看著他,是在等胡非繼續說下去的模樣。
胡非仔細端詳了他的神色,才又小心翼翼道,「洛水驚寒,他……究竟是什麼?」
他說著說著,聲音小了下去,見浮丘神色如常,才大了幾分膽子,問道,「在這兩次幻境里,東九東十……」
「胡非。」
浮丘打斷了他的話,「我說了,三招,等你能接下我三招,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
「你既說自己已全都記住,那日後你就在庚桑峰上練劍,練到你覺得悟了為止。」
浮丘說完這句話后,也不再看胡非一眼,走進了瀑布旁的黑洞子里。
「哦……」
胡非低下頭,悶悶答道,心裡茫然又失落。
阿炎還在生他氣呢,他還沒把抹額還給他。
可感受到從身後傳來的目光,胡非硬著頭皮站起來,一招一式的比劃起來。
那些招式已經深刻在記憶中,除了剛開始知道被人盯著有些不自在外,胡非動作慢慢的越來越流暢,水霧瀰漫過來,水聲湍湍之間,寒芒青虹,也有了幾分肆意氣勢。
他回憶著那青袍男子的動作,漸漸地的摒棄了一切雜念,融會貫通。
浮丘就依著洞口而坐,眼神冰冷,心裡是一潭被凍起來的湖水,他毫無情緒的想,「不像,不是。」
青袍廣袖的修士大大咧咧坐在前方,仰頭喝了一大口酒,他對他揚聲笑道,「誒,等什麼時候得了空,我帶你回我那死生之地瞧瞧。」
他放下酒葫蘆,又掄起他的佩劍來,動作十分的粗魯不堪,硬生生將一把秀氣美麗的劍掄出了大砍刀的氣勢,「嘖,我在那兒,可還有一大幫子徒子徒孫哩。四千多年前我回去過一次,呦呵,一大群人呼啦啦跪跟前叫祖師爺,那陣仗可把我嚇了一跳,嘿嘿……還怪不好意思的。」
他靠著樹,側身背對了修士,閉上眼睛裝睡,不想理他。
修士又湊了過來,在他耳邊小聲喚道,「小八?大人?尊上?天……」
彼時,他還是個孩童的模樣,可反而是修士更像個孩子,每天手上嘴上都沒個停歇,煩得他想揪頭髮。
他睜開眼推了修士一把,氣憤道,「你走吧!我不要你了!」
可修士是個厚臉皮,他每天都這樣說,說了整整五千年,都沒說走他。
浮丘把目光從胡非身上移開了,他將自己隱在黑暗中,心裡還是想。
不像,不是。
天劍門最近,出了件大事。
伶州峰無妄峰主的首徒玄烈,修魔。
他仗著自己師父在門中的地位,強行賴在門中禁地,不知道做了些什麼,突然回來后,沒有任何緣故的用一種黑火襲擊了東萊峰的玄秋。
那黑火纏在他身上,見風就長,只受玄烈控制,一旦落到別人身上去,就要活活燒死那個人。
玄秋不過沾上那麼一點兒火星子,要不是戒律堂堂主玄墨及時趕到,制服了玄烈,那玄秋恐怕就要被燒得灰飛煙滅了。
可玄烈是誰?是無妄的首徒。
無妄又是誰?是掌門的師弟。
那麼,掌門又是誰?
哦,你們看,就是那邊那個,那個模樣挺俊,左邊臉上寫著「偏」,右邊臉上寫著「心」的那個。
掌門偏心,偏他師弟,天劍門上上下下沒有一個是不知道的。
所以,犯此大忌的玄烈,並沒有被關進戒律堂,而是被掌門看護了起來。
掌門偏心,偏得十分理直氣壯,「無妄峰主外出遊歷未歸,玄秋還昏迷不醒,據玄墨承言,此事還另有隱情,待無妄歸來,我再親自審問。」
隱情,再如何有隱情,玄烈眾目睽睽下喚出了那詭異至極的黑火,他這修魔的罪是跑不了的。
掌門擺明了是要替自己師弟的徒弟開脫。
現如今,除了今年新晉弟子外,天劍門中的其它人,全是經歷過魔族襲擊僥倖活下來的,他們光是對於「魔」這一字,就已經恨入骨髓,全都盼東萊峰峰主清余能強硬一點兒,替自己徒孫討個公道,處置了玄烈。
據說,玄秋當年本是要拜入清余門下的,只是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改拜了清余徒弟。不過,那也還是清余峰主的直系,清余峰主沒有道理不為自己徒孫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