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往生
他說話用的力氣太大,以至於聲音都嘶啞起來。
「她是你娘啊!」
這是胡非第一次對西野炎有了真正的憤怒。他把臉上的淚胡亂抹去,手握緊了拳,大聲向西野炎吼了過去:「她是你娘啊!」
「我知道她是我娘啊!」
西野炎背對著胡非也吼了起來,「她終於死了!」
他不記得是具體哪一年的事了,他的腦子裡有了這麼一個概念。
他的阿娘隨時會死去。
好像是四歲的時候,或許是三歲,阿娘上一秒還取笑他人小還愛面子,笑完就晃了晃,張嘴吐出了一大口血來,然後她就朝著地面栽了下去。
那個時候的西野炎,真的很小很小,何明兮在他面前倒下,就像是帶著天地一起倒下了一樣。
雖然,她再次站起來了,還是笑,卻從來沒有安慰過他,她用一張蠟黃村婦的臉笑得痞里痞氣,「喂,兒子,看見了嗎?你娘我靠不住的,你得自己活,別等哪天我爬不起來,你就活不下去了。」
然後她教給了他很多東西。
現在,她終於死了。
胡非的拳握得越來越緊,他被西野炎的話氣得發抖,他盯著西野炎單薄卻挺直的背影,視線因為淚水變得模糊。
天邊的殘陽已經沉到了山腳,林間光線昏暗,西野炎成了一道恍惚的黑色輪廓。
他的淚水止不住,他的憤怒也止不住,最終他握著拳,朝西野炎沖了過去。
胡非掰過西野炎的肩,高舉的拳頭要往對方臉上招呼過去。
可他的拳頭最後還是沒能落下去。
因為回過頭來的西野炎雙眼通紅瞪著他,那張稚氣又兇狠的臉上,滿是冰冷的淚水。
「阿炎……」
胡非望進了他眼睛里去,忽然就泄了氣。他放開西野炎,跌坐到草地上去,用兩條手臂蓋住臉,開始悶聲悶氣的哭。
西野炎不去管胡非,他重新走到何明兮身邊,一隻手擦自己的淚,一隻手去擦何明兮臉上的血。
半晌。
胡非哭聲小下去了,他斷斷續續的問西野炎:「阿炎……我們真的……不能回去了?」
西野炎沒有回答他,十二歲的少年還在跟自己娘親屍體上的血漬較勁,他要把她埋下去,想把她弄乾凈。
可那血已經結成了痂,他沾了淚手不敢用力,擦不掉,怎麼都擦不掉。
他臉上的淚,何明兮臉上的血,這兩樣他都擦不掉。
然後他氣息一顫,終於氣餒了。
「你想要回去送死就自己回去。」
他又抹了一把眼淚,嘴巴一張一合,像永遠吐不出好話來一樣。
「阿炎……」
胡非抬眸望向他,眼裡沒有同情。
他們是一樣的,他沒有立場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同情他。
西野炎慢慢站了起來,還是收不住淚,他依舊看著何明兮,難得平和的說了一句話:「喂,你好好看著吧,我會活下去的。」
他在心裡想,他不僅要活下去,他會變強,變成最強,把那個什麼荒邑域,什麼魔物,都給撕碎。
一夜無眠。
何明兮留著西野炎的,是一個黑底綉金鳳的儲物袋,已經對他解除了禁制。
裡面有很多的東西,法器,丹藥,靈石。可是以西野炎的修為,只能給出一個靈氣四溢的評價。
都是好東西,他用不了的好東西。
西野炎從裡面翻到了一把很結實的金環大刀,他拿著它花了一晚上的時間,挖了一個大坑。
他什麼都不去想,長樂天,羅剎海,荒邑域,我們家的事,他一件都不去想。
他如今還沒有能力去想這些事,所以乾脆不想。
他在太陽從雲層后透出第一抹陽光時挖好大坑,把何明兮埋了進去。從挖到埋,全是他一個人做的,胡非要來幫忙,被他推開了。
西野炎不需要胡非幫忙。
他在晨光微熹中站直了身體,察覺到了疲憊,可是他發現自己不傷心了。
一個人死了至親,傷心是正常的,可他接下來還要活下去,總不能一直為了一個死掉的人傷心。
西野炎看向四周,確定自己把這個地方記住了,然後他抹了一把臉,眯著腫紅的眼看向新生的太陽,對著胡非說:「走吧。」
胡非不像西野炎一樣,可以說不傷心,就不傷心。
他不但傷心,而且害怕。
他怕西野炎會丟下他,畢竟他一直是不耐煩他的。
西野炎一句走吧,就讓他聽楞了。
等他回過神來,西野炎已經和他拉開了一大截距離。胡非連忙追上去,邊跑邊喊:「阿炎你等等我!」
兩個半大不小的少年,在廣袤的森林中穿行了一個月。胡非不知道要去哪兒,只是在跟著西野炎走,他問,西野炎也不說。
源流村處與凡間界相鄰,這一片地域的靈氣稀薄得已經和凡間界沒有什麼兩樣,森林中都是些很平常的生物。胡非提心弔膽跟在西野炎身後,看著他拍飛一隻又一隻襲擊過來的野獸,然後把它們剝皮抽筋,用火燒成半熟不熟的焦黑一塊,囫圇吞入腹中。
他們兩個就這樣活了一個月,一個月後,他風塵僕僕的走出了森林。
而前方卻是一處斷崖,視線再往前,是廣闊無垠一碧如洗的天幕,再看不到其它任何的事物,彷彿此處是天的盡頭一般。
胡非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阿炎,這兒是什麼地方?」
西野炎倒沒什麼表情,很漠然的說:「往生崖。」
然後他抬腳踢了踢胡非小腿,「你走過去跳下去。」
往生崖,是通往凡間界的屏障,能從這兒通過的,只有毫無修為的人。他們從往生崖跳下去后,會轉生到凡間界,從此墮入輪迴,再無緣大道。
這是他們第一次去聽村裡先生的課時,先生就跟他們講過的。
以前村裡阿蘭嫂練氣四層的丈夫死了,她就帶著和他一樣沒有修為的兒子,在村民們護送下出了村,說是要去跳往生崖。
胡非懷疑自己聽錯了,他張了張嘴,聲音有些發顫:「你什麼意思?」
他話音一落,西野炎就挑起了眉,是個即將要發怒的模樣,「你不過是個沒有修為的廢物,村子沒了,你不去凡間界,還想怎麼樣?」
他對人從來沒有什麼耐心,尤其是面對胡非,說完他就加重力氣一腳踹到胡非屁股上,「我可沒時間和你死磕,你要是不敢跳,我就把你踹下去!」
胡非被他踹得往前踉蹌了幾步,西野炎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的突然執拗起來的聲音:「我不去凡間界。」
胡非垂下了頭,盯著這一個月來已經森林崎嶇地面上磨破的布鞋,他感覺到身後西野炎在看著他。
他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目光。
他知道,西野炎一直都看不起他。
酸澀感涌了上來,胡非眼眶開始發熱。
又來了。
西野炎看不見胡非的表情,他不用想都知道,他肯定又要哭了。
他一直是這樣的。
不管說話還是做事,永遠都是畏畏縮縮的,總是用那張怯弱的臉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稍微大聲一點兒說話,他就一副要被嚇哭的樣子。
西野炎一直受不了這樣的胡非。
廢物,蠢貨,煩!
煩死他了!
血液彷彿變成了岩漿,在西野炎體內奔流,他捏了捏拳頭,大步上前,拽住胡非的肩膀就把他往崖邊拖,「你本來就是個凡人,你不去凡間界你去哪兒?你還想賴上我啊?我今天非得把你扔下去不可!」
胡非驚恐的瞪大了眼,無法控制的被一股蠻力向崖邊拖去,他的掙扎是沒有任何作用的,他想故技重施去咬西野炎,反被西野炎一手捂住了嘴,他看著自己離崖邊越來越近,卻只能發出含糊不清的悶哼。
西野炎,十二歲的西野炎,此時一顆心已經冷硬得像經歷了百年的風吹雨打。胡非滾燙的眼淚從臉頰滑下來砸在他手上,他不去看胡非一眼,一步一步捁著他向懸崖邊走去,他要一鼓作氣把胡非扔下去。
從崖底吹來了凜冽的風,西野炎呼出一口氣,鬆開了捂著胡非嘴的手,胡非還來不及反應,下一秒就整個人被他托舉了起來。
胡非絕望了,他是真的要把他扔下去啊!
西野炎沒有半分的猶豫,彷彿他要扔下的不是胡非,而是一塊大石頭。可胡非不是石頭,他亂蹬著雙腿,在感覺到身體往前傾得那一刻,崩潰的閉上眼大聲嘶喊了出來:「西野炎!你要殺了我嗎?」
「你這樣把我扔下去,跟你殺了我有什麼兩樣!」
他不敢看,所以眼前是一片黑暗,從崖底吹來的凜風,吹乾了他的淚,割得他臉生疼。
他感覺到西野炎的手鬆了。
他在往下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