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第一百零五章 盤剝
?葉鳳持靠近時,佛牌溫熱轉為略燙,時不時輕顫,顯然激動不已。
沈月檀只得在佛牌之外裹上一層道力,免得燙傷,這才含笑道:「葉兄別來無恙?」
一面仔細打量,上前一步,才開口喚了葉兄,身後傳來夏禎暴喝:「月公子當心!」
當空一片壯闊的金色明王幡席捲而來。
葉鳳持扣住沈月檀手腕,足下一蹬便後撤數尺,堪堪避開明王幡裹挾,金幡背後顯出夏禎的身影,手中伏魔大鎚彷彿卷著風聲雷光,烈烈轟響,只是見沈月檀與葉鳳持並肩站在一起,只得硬生生止住錘勢,冷臉喝道:「魔道,還不快放人!」
葉鳳持不語,沈月檀道:「夏將軍住手!」
他往前邁了一步,不意葉鳳持正拉著他手腕,頓時加重幾分力氣,生怕他掙脫一般。
沈月檀回頭笑道:「葉兄莫怕,我不走。」
夏禎見狀痛心疾首,將大鎚長柄狠狠往地上一頓,堅硬石頭頓時四分五裂,「此人自火中現身,與這場山火脫不了干係!更何況,魔氣纏身,絕非善類,月公子莫要上當!」
沈月檀抬手,虛虛安撫騷亂的部屬,轉頭問道:「葉兄可知道是誰人在鬼鳴山縱火?」
葉鳳持眼瞼低垂,淡然靜默,如亘古恆久無言的冰川,肅聲道:「是我。」
一時間,數不清的目光落在這青年身上,責難憤恨、畏懼厭惡,兼而有之。
他仍是不為所動,只抬起眼皮,看向沈月檀,「鬼鳴山駐軍合計五萬四千九百二十六人,神形俱焚,灰身滅盡,再不受六道之苦。」
夏禎聽后,氣得哇哇大叫:「原來你就是兇手!鬼鳴山雖然與我們不打交道,卻仍是一殿同袍!我不殺你,誓不為人!月公子,葉鳳持親口認了罪,你都聽清楚了,莫要再護著他!劉崇劉昶,還不將你們公子拉走!」
葉鳳持困惑看他一眼:「認罪?我持身謹正,何曾犯過罪?」
夏禎一愣,喃喃道:「這人……瘋了!」
他死死攥著伏魔錘,臉色神色變幻不定,正琢磨不管沈月檀死活,以擊殺那殺人惡魔為第一要務。
然而劉氏兄弟卻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一左一右立在他身側,各自拔劍防禦。表面上與他對敵,但夏禎十分篤定,若他敢威脅到沈月檀的安慰,這兩人的劍尖所向,便不是葉鳳持,而是他夏禎的後背。
沈月檀便問道:「葉兄,你對整個鬼鳴山下手,究竟所為何來?這幾個月來,雁州哥哥派了成百部下也尋不到你的蹤跡,你去了何處?」
葉鳳持對一旁夏禎等人的大呼小叫置若罔聞,木然問道:「阿月,世間有極惡事,勿看勿聞,方能自保。若見其形,易受其害;若聞其音,易受其困。你當真要問?」
沈月檀道:「我正是為此而來,豈能無功而返。」
葉鳳持便道:「你隨我來。」
沈月檀應允,又回頭命下屬原地待命,竟是要隻身涉險。
夏禎自然不允,他不是沈月檀的下屬,就要上前攔人。
誰知葉鳳持攬住了沈月檀的腰身,也不見如何動作,二人便驟然離遠,再度沒入了衝天火幕當中。
沈月檀只見頭頂四方,儘是赤紅濃霧,仿若血池一般。唯有葉鳳持周圍兩尺方圓維持常態,他一時不查,衣袖超出範圍,霎時著了火。
他這身衣袍本是個水火不侵的防禦法寶,竟也扛不住這烈焰。
若是葉鳳持維持不住結界……恐怕他立時就要由里到外、燒成一團焦炭。
葉鳳持嘆道:「五日後這火便熄了。」
沈月檀道:「葉兄惋惜?」
葉鳳持道:「嗯,五日燒不光的……到時我再另想辦法。」
沈月檀愈發困惑,問道:「葉兄,你究竟要燒什麼?」
葉鳳持卻只道:「你隨我來。」
沈月檀只得按捺,跟隨葉鳳持穿過山谷,谷口有屍身倒伏,被烈火長時間燒灼,焦黑的屍骨早已脆弱不堪,二人走過時掀起一點微弱氣浪,就震得屍骨散落成灰燼。黑灰猶如漫天飛雪,被火舌卷到半空。
山谷深處,乃是鬼鳴山軍營層層包圍、視為軍機重地的所在,原本就連天空中都設置結界,飛鳥在五里開外便不得不繞行。
如今結界盡毀,再無一絲人煙。唯有地上一個深深巨坑,直徑五里有餘,倒與聚靈塔塌陷的深坑有些許相似。
坑中亦是火焰熊熊,葉鳳持抓住沈月檀手臂,竟凌空一步步走進坑中,二人如同兩顆滴落進濃艷紅水中的珠子,緩緩往坑底墜去。
葉鳳持問道:「阿月,你怕不怕?」
沈月檀仰起頭,神色從容笑道:「葉兄未免太小看我。」
葉鳳持便難得彎了彎嘴唇,只是原本猶若雲霽月開的清朗笑容,配上他如今一雙血眸,只透著十足詭異陰森,「既然如此,阿月,我便讓你看。」
葉鳳持輕輕拂開沈月檀的額發,扣著那青年後腦,低頭下去,眉心輪與眉心輪輕輕相貼。
只那一剎那,沈月檀只覺腦中轟然一響,周遭的無邊熾熱烈焰,全都失去了蹤影。
他與葉鳳持便懸停在深坑中央,突然有重物墜落,自他耳畔呼嘯而過,沒入腳下無邊黑暗之中。不過一息的工夫,他已然分辨清楚,落下去的分明是個活人。
不等他想清楚,頭頂接二連三落下人來,有男有女,個個年輕健康,正是最朝氣蓬勃、最健壯的年紀。
卻被剝得赤條條如牲畜一般,面上或驚恐或悲憤,大張著嘴慘厲嘶嚎。
洞壁光滑無比,卻是上寬下窄,漸漸收攏的態勢。偶爾有人仗著身手出眾,勉強趴在斜坡,在光滑斜面上又蹬又抓止住下落身形,然而既然上不去,無論停留多久,最終也逃不脫力竭后再次跌落。
沈月檀瞠目結舌,葉鳳持已拉著他的手臂,伴隨頭頂落雨般密集的墜落活人,繼續往坑洞深處沉去。
坑底終於暴露在他視線之中。
直徑超過千丈的青石磨盤緩緩轉動,將落入其中的青年男女擠壓磨碎、碾成細膩肉泥,連柔韌的頭髮也被強大魔力碾碎,而後肉泥又順著另一條管道,被送往更深的地底。
分明該是幻景罷了,然而濃烈腥臭味依然熏得沈月檀面色慘白。他強忍著衝上喉頭的逆嘔感,雖然故作鎮定,卻仍掩不住嗓音微顫,「這……這是……在做什麼……?」
葉鳳持答非所問,說道:「這些便是育嬰堂送來投軍的孤兒。」
育嬰堂遍及修羅四域,搜羅、養育孤幼,未生道種者習得一技之長,在各地開枝散葉。至於生了道種的孤兒,無殘疾病弱,便於年滿十四時送往各地修羅軍中投軍。
又在軍中接受訓練、修行指導,磨練到十八歲時,便要參與十死九生的「剿魔試煉」。
然而,直到落入磨盤時,恐怕這些孤兒才明白,所謂的「剿魔試煉」,不過是將他們鍛煉得出眾優質的肉身送去「絞磨」罷了。
這恐怕是修羅界億萬年以來,最大最血腥殘虐的騙局。
沈月檀只覺遍體生寒,反手抓著葉鳳持的手腕,連自己都察覺不到顫抖劇烈,「怪不得……怪不得……爹娘執意要關閉育嬰堂……這等天良喪盡、神鬼難容的行徑!人人得而誅之!只是……目的何在?莫非是飼育魔獸?不不……縱使為了餵養魔獸,也不必磨製得這般精細。那些……是送往何處去了?」
葉鳳持道:「天人界。」
沈月檀倒抽一口氣,心中混亂如驚濤駭浪,「不……我不相信,葉鳳持,你又從而得知?!只調查一個鬼鳴山,為何能知曉這許多秘辛!」
葉鳳持抬起未曾被抓著的那隻手,抖開袖子,將纏繞手腕的硨磲珠露給他看,「鬼鳴山防守精妙,我被困在空間夾縫之中不得脫身,僥倖遇到了一個天人,是他告訴我的。」
沈月檀道:「天人?莫非是舍脂?」
葉鳳持愣了愣,「不是舍脂……我實則為舍脂所救,卻又被她不喜,丟棄在夾縫內自生自滅。那之後,又得另一位天人援手,他自稱名為阿朱那。」
他對著沈月檀又笑了笑,「阿朱那將六道背後的真相展示於我,阿月,現在輪到我給你看。」
沈月檀由他牽引,終於遠離了那血腥磨盤,遠離大地,穿過層層雲煙,突然之間,就被黑暗包圍。
不知過了多久,葉鳳持道:「回頭。」
沈月檀依言回頭,只見眼前有一顆散發猩紅光芒的剔透晶球,仔細看去,晶球內赤煙縈繞中懸浮著一片大地。有幾根綠色長管附著晶球上,彷彿幾根絲線綴著顆血紅的珍珠,只是放大了不知多少倍,儘管相隔距離遙遠,沈月檀依舊能判斷出其形態巨大。
圓球漸漸拉遠,沈月檀視野里進入更多圓球,第二、第三……合計五顆晶球。或瑩瑩幽綠、或皎皎潔白、或黯淡無光……各以管狀物維繫,彼此相連、在黑暗中彼此旋繞。
葉鳳持一一指點:「赤色是修羅界,綠色是人間界,白色是畜生界、褐色是餓鬼界,黯淡無光則是地獄界。」
至於天人界,葉鳳持示意順著相連的管狀物延伸看去。只見管狀物彼此靠近纏繞,形成了類似於樹榦之物,樹榦另一頭鼓起個約莫是樹冠,形狀卻近似於節瘤的黑色腫塊。
沈月檀不知是失望多些還是激動多些,喃喃道:「這便是……六道眾生的居所?」
葉鳳持不答,只叮囑他「抓牢」,隨即風聲呼嘯,二人身形宛若光電閃爍,剎那間沒入一顆晶球之內。
人間界大地上空,有絲絲縷縷的綠色薄煙不時升騰,被盡數吸納進一座銅鼎,又經篩選區分后,分別送入連接晶球的管道。
色勻而光柔,則送往修羅界。
黯淡微弱,色澤晦暗,則送往餓鬼界。
葉鳳持道:「人間界誤以為世上有輪迴轉世,實則乃彌天大謊。六道之中,唯有人間界能新生魂魄,是以歷練之後收集起來,挑選其中強健者,送入修羅界作為魂種,方能誕生我等修羅眾。至於病弱殘缺的魂魄,便丟棄到餓鬼界,任其自行消亡。」
而後又進畜生界。
此地卻與修羅界十分相似,挑揀健壯活人,絞磨成泥,卻是輸入修羅界的。廢棄者同樣拋入餓鬼界——原來餓鬼界不過是個處置不合格雜物的廢物處理場。
送往修羅界的是赤色管道,送往餓鬼界的則是黑色管道。
而地獄界,原來不過是關押看守諸如俱摩羅等反叛者、異見者的監牢。
二人順著管道折回了修羅界,便入了魔域,見魔獸自送來的血肉中誕生。
而後同樣有年輕健壯的魔獸,成群結隊跳入魔域之眼,被絞磨碾壓,送入天人界。
中途時與修羅眾融合,生時相遇,總是刀劍爪牙相向,廝殺得你死我活。死後想不到卻彼此融合,難分難解。
他二人便停在融合的粗大管道旁,遙遙望著黑色節瘤般的天人界,有天帝坐鎮,縱是個幻影也是進不去的。
葉鳳持便為他解說,「這些管道,實則俱是准提神木的根系——六道之中,只有一株准提神木。其餘不過是神木種子四散,偶然發芽的子木。天上天下,只能有一棵神木,若子木成長,便要與神木爭奪地位、壽命。所以天人四巡時,不遺餘力剷除子木。」
沈月檀問道:「所以這些……收羅絞磨,全是在為準提神木供給養分?這神木究竟有什麼來頭……」
葉鳳持肅容道:「此乃天人誕生之木。」
若干萬年前,天人尚是胎生。
而阿朱那則是天帝唯一的胎生子、亦是整個天人界,最後一名胎生子。
在那之後,六道隔離,天人界再無子嗣降生。
帝釋天與一眾部下花費數千年心思,這才建立了六道體系,利用准提神木,催生了天人界卵生子。
人間界供養修羅眾,畜生界供養魔獸。
修羅眾與魔獸終年征戰,彼此競爭,互為砥礪,打磨出優質的肉身、魂魄,經過挑揀,去蕪存菁,供養准提神木。
准提神木吸納足夠養分,便在枝頭結出尺余長的「卵」,一年開花,三年結果,又再七年方能孵化。
卵亦分九品,極上九品為金色,非王侯貴族不可求。
最下品為白色,供應尋常百姓所求。
天人結髮后,便能進祈子神殿求一個結緣鈴鐺,夫婦二人需往鈴鐺中滴入精血,合力祝煉一年。
隨後再上神山,在神官允准之下挑選一個卵,將鈴鐺系在果蒂處。而後卵在七年孵化時,會將鈴鐺漸漸吸收消融,從而誕生與天人血脈相連的卵生子。
葉鳳持將硨磲佛珠撐開成圓,自珠串形成的環中看去,便彷如偷窺一般,顯現出一株繁茂高大的神樹來。
枝頭七彩碩果累累,風吹時鈴鐺陣陣清脆敲響。
樹下有看似尋常的夫婦來來往往,笑容淳樸而無辜,落在卵果上的目光溫柔慈愛,與修羅界百姓並無區別。
然則,這些尋常天人習以為常的安康平和,卻全是靠著壓榨修羅眾的血肉而來的。
然而葉鳳持又道:「尋常天人一生辛苦勞作,泰半收入都耗費在十年供養神木的奉獻之中,難有片刻清閑。阿朱那亦因此勸誡天帝,監督祈子神殿的許可權,自然毫無作用。反倒連善見城的官員也嗤笑他,不過是出於胎生子的嫉恨罷了。」
自上而下、層層盤剝。
善見城盤剝天人百姓,天人界盤剝其餘五界。
而細分下來,修羅界又何嘗不是在盤剝壓榨人間界、畜生界?
人間界魂魄若能多留存些時日,能滋養天地,能惠及子孫,如今一死就被抽離,連溫養的餘地也不留。
數萬年前,人間界凡人壽數八百,如今活到九十歲便已堪稱長壽。
沈月檀看完,只覺心亂如麻,靜默許久才稍稍理出頭緒,「如此說來,你燒了一條准提神木探進修羅界汲取養分的根?」
葉鳳持道:「正是。剩餘的根系,也要逐一去除。」
他一雙血目不知為何悲傷莫名,視線落在沈月檀臉上,一字一句道:「眾生苦難無窮,我欲將其斬斷。阿月,你肯不肯與我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