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第六十七章 青山依舊在(1)

69 第六十七章 青山依舊在(1)

丁子號木箱的失蹤,本該是個隱秘。

可消息卻不脛而走。

等代表團途徑紐約,抵達了巴黎,關於的文件丟失,已經有了數個版本的傳言。有說是總長途徑日本時,被日本間諜買通了身邊隨從,盜走文件;有說是在游輪行駛到半途中,遭遇了偷竊;也有說總長在橫濱時,曾有御醫前來診病,是總長意志薄弱,把文件送給了日本人……報紙謠言漫天,日本人也在逼著總長闢謠,說是有人要蓄意影響中日關係。

那箱文件的丟失,不止提前泄露了中國的談判重點,還達到了另外的一層目的,摧毀陸總長的權威。流言滋生,無法遏制。

一場輿論戰,在和平會議開始前就拉開了大幕。

而對於丁子號文件箱,傅侗文在游輪上,甚至到了紐約也沒對她提到過。沈奚是在巴黎租住的公寓里看到報紙,才獲知了這件事。

……

而現在,沈奚發現,這份去年十二月中旬的報紙竟又出現在傅侗文的書桌上。

窗外,已是初夏六月。

沈奚握著那份報紙,心像浮沉在水裡。

自從租住了這間公寓,書房裡到處可見報紙,英文、法文,還有日文和中文的報刊。傅侗文和譚慶項曾給她講過,報刊是一個戰場,能夠引導輿論,博取民心。

所以一到巴黎,代表團電報回國,要的第一筆錢就是輿論資金,用來打點巴黎大小報社,為中國爭取更多的輿論支持。傅侗文也投了不少錢,打點日本和國內大小報紙,所以他收到最多的包裹,都是報紙。

沈奚挪開十二月的,下邊一份就是五月的,在講五四學生運動。

傅侗文走進書房,他穿著白襯衫和西褲,肩上卻披了件中式的長褂,灰白色的。

他一直不穿舊時的衣裳,這件還是沈奚私下裡問駐法公使要了一位華人裁縫的地址,特意讓人縫製的。西裝過於拘束,也重,還是長褂輕便。

傅侗文初見長褂,很是意外,雖不習慣,但也照沈奚的建議,披著禦寒。

久了,反而覺出沈奚說的好處來。

「報紙上說的話看看就好,都是舊新聞,」他走近,把一頂巴黎正流行的帽檐翻轉的鐘形女帽遞到她眼下,「你要遲到了。」

「我很快回來。」

「不用急,」他說,「難得你在巴黎見個朋友。只是不要到天黑。」

「嗯。」

沈奚接了女帽,在手中握著,若非要緊事,她是一秒也不想離開他。

沈奚並沒和他說見誰,只說是大學同學,傅侗文也沒追問過。

她臨走前和譚慶項交代了兩句,把自己要去的餐廳地址和電話號碼都留給譚慶項,這才放心出了門。

到了聖米歇爾大道,她找到那間咖啡館。門外坐滿了人。

全是一個個的小圓桌,桌子直徑不過二十厘米,擺上幾個杯碟就佔滿了。反而是圓桌周圍的藤編座椅,每一把都比圓桌要的大。十幾個桌子放置很隨意,紳士小姐們也坐的隨意,享受午後咖啡。椅子抵著椅子,是城市裡最常見的、擁擠的午後聚會。

紳士們只能把握著報紙的手盡量放低,避免邊角蹭到身旁的陌生人。

閱報者十有七八,沈奚不懂法語,但也猜得到,其中半數會在關注和平會議。

她又想到家裡堆積成山的報紙。

……

在角落裡,難得有個圓桌,只放了兩杯咖啡。一位先生。

沈奚看著窗邊圓桌旁坐著的男人,腳步停駐,對方從玻璃反光中看到了她的影子,偏頭回視。兩位好朋友,不約而同地笑了。

「你竟然還是老樣子。」陳藺觀親自起身,想為她拉開對面的座椅。

「這裡擁,你還是不要假紳士了。」沈奚攔他。

她把帽子擱到腿上,喝了口咖啡。

陳藺觀以手肘撐在桌邊,笑意滿滿,等她喝。

沈奚去年12月離開紐約前往巴黎,在游輪上就給他發了電報,但不巧,陳藺觀剛啟程前往紐約,進行學術交流活動。兩人在海上,彼此錯過。

直到前幾日,陳藺觀返回巴黎,才算促成了這次的見面。

當年沈奚離開紐約,沒來得及和他告別,這些年他們雖然恢復通信,可一直無緣相見。

真到面對了面,看到對方的臉,和通信又是不同的感覺了。陳藺觀不由記起在紐約讀書,兩人你追我趕,學到入魔的歲月。

沈奚是他從心底佩服的人,也是他認定的最好的朋友。

「為什麼挑在和平會議來?」陳藺觀笑著問,「在信里還故作神秘,不肯告訴我?」

沈奚抿嘴笑。不方便答。

幸好,陳藺觀知輕重,見她的笑容,就識相地不再問了。

「有句話我憋在心裡很多年了,你後悔嗎?」陳藺觀突兀地問。

後悔?她奇怪:「你指什麼?」

「你在紐約最感興趣的是心臟外科,也有天分可以成為最優秀的心臟學醫生,你後悔嗎?突然回國,毀了自己的前程?」

從兩人恢復聯繫后,陳藺觀就不遺餘力地勸說她來歐洲讀書,當聽說她放棄去英國的機會後,毫不留情地在心中指責她目光短淺,荒廢天分。

他對她昔日放棄心臟學的事一直耿耿於心,難以釋懷。到今天仍是如此。

沈奚搖頭:「不後悔。」

「你是在逞強。」

「是真心的。這幾年我在國內,單單是救活的人就有上千人,救治的病患早就數不清了,還有——」她笑起來,「我還給蔡將軍的軍隊送過錢。你看,我也做了不少的事。」

「你本可以有更高的成就。」

也許吧。她放棄爭論,不在意地喝咖啡。

沈奚放了杯子:「我想求你幫我做一件事。」

「我就說了,你是個功利主義者,」陳藺觀彷彿識破了她,愉快地說,「找我總是有事情的,不會僅為敘舊。」

沈奚又一次沒反駁。

兩人在念書時就是你來我往的談話方式,從沒人肯示弱。接連兩次的沉默,讓陳藺觀很不適:「我和你開玩笑的,沒有你的資助,我走不到今天。只要我能幫的,你只管說就是。而且,千萬不要用『求』這個字。」

「我想……讓你為我推薦一位心臟學醫生。」

陳藺觀恍然:「你是想找我的教授?為你的朋友嗎?」

她停了會,才道:「是為傅侗文,我想為傅侗文找一位主診醫生,他心臟不好。這半年來因為和平會議的波折……情況……」

笑容在陳藺觀眼中散去。

「我諮詢過許多的人和同學,都說你的教授是臨床上最好的醫生,最適合他的醫生。」

沈奚盯著他,「我想懇求你……」

陳藺觀搖頭,以最溫和的方式表示了拒絕。

當初在紐約公寓外,情緒激動的少年長大了,他學會了控制情緒,學會了尊重朋友,可不代表他能忘記自己家是如何落魄的。

「抱歉。」沈奚輕聲說。

「不必抱歉,」陳藺觀說,「竇婉風告訴過我,他是你丈夫的哥哥。」

「他現在是我的先生。」

陳藺觀怔了一怔。

他從同學那裡聽說了沈奚結婚的喜訊,還電報責備她,以為她忘記分享喜訊。

今日揭破,才知真相。

沈奚欲要說話。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在紐約時,一直反覆要我記住資助人的恩情,」陳藺觀看著她,「現在是想要我還了嗎?」

「不,我當時說的話,是想要你牢記學醫的初衷,救許多的人,才不枉費傅侗文給我們的花費。不是要你還他什麼。」

「他是個大慈善家,愛國商人,資助過許多的人,」陳藺觀回她,「可是沈奚,他對別人是好人,但對我不是。我是個普通人,不是聖人,你如果想要我的教授救他,不必來求我。」

「我試過聯繫你的教授,可是……」

陳藺觀自然知道她碰到的困難:「當然,我教授早已重病在身,閉門謝客了。」

「所以我才找到你,是因為知道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你不要打我的主意,也不要和我談醫者仁心,我是個很自私的人。」

長久的安靜后,沈奚再次說了句:「抱歉。」

她預料到這個結果了,可還是想試一試。

這條路走不通的話,只好準備起來,前往英國,去見譚慶項過去的教授。心臟外科是連外科醫生都要避諱的領域,專攻這方面的醫生本就少,能有豐富臨床經驗的人更少……她怕,到了英國還是於事無補。

沈奚和陳藺觀不歡而散。

她沿著鵝卵石鋪就的坡路,往公寓走,兩旁都是小咖啡館、小酒館。她初見巴黎,是在傅侗文送給自己的一套彩色照片里,那時她對歐洲的這個城市印象是,街邊房子像擺放整齊的洋火盒,色彩斑斕的牆面,嚴絲合縫地貼著彼此。

傅侗文後來提到那套照片,說是自己初到巴黎,花大價錢問一位記者購買的。他從不吝於讚美任何一個西方國家,開放的思想和工業化的成就。

讚美下,是美好的期盼,期盼中國能有這樣絢爛於世的一日。

幾個小孩子圍著輛冰激凌販賣車,接過自己想要的甜品和汽水。

沈奚看到也有販賣爆米花的,她買了一包,販賣的老者提醒著,指了指她的手包。巴黎是繁華沒錯,可偷搶也是出了名的。老者見她黑髮黑眼是個亞洲人,走路漫無目的,有點遊覽的意思,推測她是初到巴黎的女孩子,好心提醒。

沈奚用和傅侗文學的法文,道謝后,接過紙袋子。

回了公寓,她看落地鐘的時間,傅侗文還在午睡,便把爆米花放在了門口的矮几上。來接培德的人坐在客廳里,見到沈奚,立身喚她:「少奶。」

她看門口的布紋行李箱:「譚先生呢?」

「在和培德小姐道別,在廚房間。」

沈奚到廚房門口,咳嗽了聲。

「不用進來了,我們出去。」

譚慶項說著,帶培德走出廚房。

他這次帶培德來法國,就是為了親自把她送到歐洲,再把她交給德國駐法領事館。沒幾日,和平會議就結束了,他知道再沒法拖延,就在上周聯繫了德國領事館,定了這星期送她過去。對於這個決定,培德不是沒爭辯過,可她能戰勝所有的困難,唯獨無法逾越一個天塹——譚慶項不愛她。眼看著德國即將被制裁,培德也要擔心家裡的祖父母,左思右想,沒別的法子,才算是答應了離開的安排。

培德手裡抱著一個食盒,是她央求譚慶仙做的中國菜,準備在路上吃。

沈奚和譚慶項送她到公寓大門外。

「不要給這個地址寫信,會議后這個公寓會交給房東,我們也會回國。」譚慶項交代。

「你們回中國后,住在哪裡?」培德灰藍色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淚水。

「說不準。」譚慶項說。

培德低著頭,用只有他們兩個聽得懂的德語,說了很久的話。

沈奚從音調、語氣里,猜想這是最後的剖白。

譚慶項畢竟是傅侗文的同齡人,經歷得多,他始終帶著笑,使培德不至太窘迫。最後,他給了小女孩一個真誠的擁抱,低聲,用德語說了幾句話。

培德眨眨眼,淚水順著臉頰,落到衣領內。

「再見,沈小姐。也替我和三爺說再見。」培德輕聲對沈奚道別,掉頭,上了汽車。

汽車消失在街道轉彎處。

譚慶項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

「她說了什麼?」沈奚小聲問。

「我不告訴你的話,你會如何?」他笑。

「會輾轉難眠?」沈奚和他說笑,「像在紅磨坊看了一場歌舞,卻唯獨落幕前離場了,不知結局的滋味,不太好。」

「她說……同樣是叫培德,同樣是跨國戀情,同樣是愛上了中國男人,為什麼她得不到好結果。她說,陸總長和夫人的愛情是『命運的暗示』,可我卻要忽略。」

女孩子在愛情上,都是相通的。

都喜歡抓住一點蛛絲馬跡,說服自己,暗示自己好的結果。

「那你呢?」

「我?你問我說了什麼?」

「嗯。」

「我說,」譚慶項笑著說,「小姑娘,我不愛你。」

和她想的幾乎一致。

沈奚和譚慶項交代了下午的結果。

見陳藺觀的事,傅侗文不知道,譚慶項知道。從五月以來,他和沈奚一直在商量這件事,是留在法國,還是去英國。

怕被傅侗文聽到,他們在廚房裡,輕聲交談。

人年紀大了,愛回憶,譚慶項說著說著,就提到了那年在游輪上的事情:「那時也是山東,侗文還說,他實在不行了,綁了炸|葯在身上,和日本人同歸於盡去。」

沈奚在外頭還能端著架子,面對譚慶項,架子全散了,心亂如麻。

半晌,也只是輕聲說:「我一想到,我們在橫濱坐立不安,唯恐誤了去美國的時間,唯恐讓威爾遜懷疑我們合作的誠心……就覺得……」太可笑。

這些話,她不能和傅侗文聊,只好在這裡隨便說說。

「最後美國選了日本,可笑啊我們。」譚慶項接了話。

突然,樓上有戲曲聲傳來,他們對視一眼。

他午睡醒了。

「我上去了,」她說,「你儘快聯繫你的那位教授,會議一閉幕,我們立刻啟程。」

「已經談妥了。」譚慶項微笑著,安撫她。

可兩人都知道,錯過了陳藺觀這裡,是錯過了什麼……

她拿了那包爆米花,尋聲,來到書房。

傅侗文仍披著同樣的一件灰白長褂,深陷在黑如墨的天鵝絨沙發里,腳下是軟皮拖鞋。壁爐里沒火,光穿過玻璃和大半間書房,落在他腳旁,西褲腿上。

他下半身沐浴在陽光里,五官在房間的晦暗中,合著眼,帶著一絲微笑,手指在跟著曲子輕敲著。

日光太短,夠不到他的臉。

沈奚深知,對巴黎一行的失敗,她的唏噓和傷心,遠不及他的萬分之一。他走維新的路,維新失敗,他支持革命,袁世凱登基稱帝,忙活半輩子,好似全在瞎折騰。到最後在山東這裡還是一事無成,註定是要失望……

而身邊人,去了一個又一個,死了一批又一批,黃泉路上已是老友無數。

她站了許久,靜看他,心裡一抽一抽地疼。

傅侗文在欠身,調整坐姿時,睜眼,瞧見了她。

他一笑:「我這個閑人,又在等著你回家陪我了。」

「我走時你還說,難得我在巴黎見個朋友,」沈奚上前,半蹲在他面前,兩手捧紙袋,「我欠了你許多年的爆米花。」

他接了紙袋,打開,捏起一顆丟到嘴裡:「Cinderella.」

他們在紐約看得首映。

傅侗文也給她餵了一顆,柔聲道:「等三哥回國,要為央央開上一百家影院,像戲樓一樣熱鬧。首映日就放Cinderel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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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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