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生少年
昨夜一陣簌簌的雪,今日晨曦初露時,雪已壓翻了多少枝椏。
寒風肆意,卻吹不進天牢。
火把熊熊,牢內無雪,卻有類似的吱嘎聲。牢頭肥頭油麵,舔凈一碗酒,才瞅了底下兩眼。
「大人,他暈過去了。」
牢頭哼笑,帶得喉頭尚未咽下的酒一陣咕嚕,連話也說不太清楚:「先這樣吧,向上頭說一聲,明個繼續審。」
話音未落,外頭一陣腳步聲壓迫過來。牢頭覺得奇怪,抬頭看見明黃色一晃而過,嚇得摔了酒碗。
這時候該留在朝露宮見幾位閣老的爺,怎地來了天牢這破地方。
那人撇退了侍衛,往人犯那兒走了兩步。牢頭正要說話,卻覺得有人在看自己,立時驚出了冷汗,憋在舊木椅子上,靜得像具死屍。
天牢里靜得只剩下或徐或亂的呼吸聲,那人垂眼瞧了一陣子,才對侍衛道:「帶到裡面去。」
牢頭啊了一聲,再捂嘴已經來不及了。侍衛刀如薄冰,晃過他的眼,就削了他腦袋,一併搬了出去。
侍衛們將人犯搬到他先前待的牢房。鳳淵一甩明黃色的衣袖,淺笑:「謝相,該醒了。」
人犯眼皮一顫,似老宅里開了一扇窗,一雙眼睛漆黑深邃,古井無波,平靜地注視著鳳淵。
半晌,他唇角一動,似是無奈:「恕臣有傷在身,無法禮見陛下。」
他語氣平緩如山澗幽泉,鳳淵眉頭一挑,終是現了幾分怒色。
帝王終歸是帝王,謝歸此等反應,還無法激怒鳳淵。
鳳淵輕拂衣袖,「那不識好歹的牢頭已命人處理乾淨了。謝相儘管放心,往後天牢內,再不會有人……」
謝歸雙眼稍閉,無心虛與委蛇:「容臣猜猜,陛下今日帶了什麼?是孔雀膽,抑或三尺白綾?」沒等鳳淵開口,他自顧自地繼續說:「大約是孔雀膽。陛下志在萬里山河,怎會讓區區三尺白綾,毀了明君的好前景?」
鳳淵臉上是被看破的尷尬與惱怒,他身後匆匆行來一名侍衛,手上端的托盤內,恰是一瓶再熟悉不過的孔雀膽。
年輕侍衛見牢內氣氛不對,先前帝王囑咐過的好像派不上用場,僵在那兒手足無措。鳳淵眼含戾色,示意侍衛退下,回頭正與謝歸譏誚的眼神對上。
——謝歸此人,乃是人中龍鳳,若無法駕馭,不如放歸山林,任他做了閑雲野鶴,也好比急著收攏過來,卻無處安放的好。當心請神容易送神難,燙了自個的手。
若干年前殿試放榜,朝中暗流洶湧,年邁的父皇望著春風得意的年輕學子,竟然少見地直截了當地扔出了話。
皇子中根基淺的,以為父皇要放逐新科狀元謝歸,紛紛對其避之不及。幾個根基厚的,自然不將這番話當回事,明裡暗裡使勁渾身解數,意圖將謝歸收於麾下。
謝歸不僅是個新科狀元,據傳他與書香名門謝家亦有不淺的關係,是謝家長房的庶長子,只不過礙於種種緣由,流落在外,不曾認祖歸宗。然而謝家家主,便是傳言中謝歸的生父,私底下曾流露出對謝歸的親近。
一個新科狀元,天之驕子,與一個龐大的謝家。
誰能拒絕這等誘惑?
鳳淵無法拒絕。
何況他根基深厚。太子早年病歿,母族亦一蹶不振。而他的生母是宮內最得寵的貴妃,母族雖盛,卻夠不上顛覆朝綱的層次。他愛惜士子,早有名望,有明君之姿。多年苦心經營,只待一飛衝天。
然而還有幾個皇子,與他不相上下。這回殿試,父皇在選人,其餘皇子也在選人,他亦不例外。
謝歸是最好的助力。
正如所有人預料的,事情水到渠成。有了謝歸,那不僅是一道助力,更是一把利刃。父皇挑不出錯,臣子們挑不出錯,他的百姓中的名望亦是水漲船高。
謝歸生來就是坐相位的人,註定位極人臣。
便是在他即位后不久,事情起了變化。
——亦算不得什麼變化。新君即位,朝中不穩實屬正常。其他皇子的黨羽尚未清掃乾淨,不過流言蜚語多了些。
京中慢慢起了陣風,說他這個帝位,都是靠謝歸才搶到手的。還不如早早退位讓賢,讓謝歸做了皇帝才好。
離間計。他哂笑。
可琢磨一陣,又不對味。
謝歸的能耐,太大了。正應了父皇的話:若沒那個本事,就別沾這人。
鳳淵此人,實乃人中龍鳳,可與謝歸相較,不免讓人覺得,是螢火與日月爭輝。
其他皇子的明槍暗箭,他能盡數防範。將他鳳淵的聲望往上推舉,卻又不會讓父皇心生不滿,分寸恰到好處。就連三朝老臣的刁難與質疑,謝歸也能從善如流地化解,安撫朝臣。
這句話像根針,扎在他心口。雖不致命,卻讓他寢食難安。
在帝位穩固之後,鳳淵設了個局。
他惴惴不安,又滿懷欣喜。
怕謝歸不入局,他這齣戲唱不下去,又懷著難以言喻的僥倖:假若真的擒獲了謝歸,誰還敢質疑他的帝王寶座?
意料之外的是,謝歸跳了進來。
鳳淵欣喜異常地收了網,將人投進了天牢。
天之驕子,總有計謀算盡之時。
洋溢了月余的欣喜,在與謝歸雙眼對上時,霎時化為烏有。
鳳淵怔了半晌,冷笑:「謝相不妨再猜猜,孤還為謝相準備了什麼?」
謝歸像是沒看見他的臉色:「陛下這急性子的毛病,還得再改改。總不能明君一日,昏君一世?可惜,」他低眼看著自己雙手,「今後怕是沒有機會再給陛下寫摺子了。」
一雙修長白凈的手,已經被夾板殘虐千百遍,歪成相府里的老梅樹,再無復原的可能。
他再也不能動筆,甚至連日常起居也無法自理。
謝歸平靜地道:「陛下應當牢記,這等見不得光的事,該換見不得光的地方去做。不知牢頭的屍首,可曾妥善安放?」
他說完這話,有一絲亂髮飄過眼前。謝歸抬起手腕,用歪曲的手指擋住頭髮,將其捋至腦後。
他平靜得如同身在相府。不見血與骨,唯有詩書茶。
這個動作壓垮了鳳淵的自制力。他陡然飛起一腳,生生將謝歸踢飛出去。
謝歸的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遭他一腳,又狠狠撞在牆上,立時嘔出大口鮮血,跌在牆邊,無力動彈。
他淺淺地扯動嘴角。
接連幾句話激怒鳳淵,再被他殺死,應該是解脫的最快方法。
相處數年,他將鳳淵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暴躁易怒的帝王,能忍到現在,已算是長進很多了。
利器出鞘,是劍破風之聲。
謝歸毫無畏懼,直直迎向冷厲的劍風。
佩劍戛然而止。
謝歸一怔,心思已轉過千回,正欲開口,卻見鳳淵意味不明地看著自己,登時心下一沉。
「孤改主意了。」鳳淵收了劍,「謝相是孤的左膀右臂,不甚著了奸人的道,落入牢中。孤一時為奸人蒙蔽,今日前來,是要請謝相回朝的。」
謝歸皺眉。
鳳淵此人極有城府,可惜性子暴躁,看上去短了氣勢,卻並不意味著,鳳淵是易與之輩。有時他的手段之狠辣,令幕僚都心生寒意。謝歸不是天真之人,知道鳳淵的請,會比殺還難對付。
「只可惜,謝相被奸人傷了腿腳,不便行動。孤體恤臣下,遂令謝相於天牢靜養,閑雜人等,不可近天牢半步。」
快要入鞘的劍,忽然變了方向,抹向謝歸左腳。
謝歸狠狠地抓住衣物,指關節陡然泛白,疼得將要暈厥。
眼看他孱弱的身體禁不住地蜷縮起來,連犀利的目光都痛到失神,鳳淵抹掉血跡收了劍,心中竟生出一股快意。
「謝相好生靜養,明日,孤會再來看望謝相。」
這是謝歸昏過去之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他以為自己會昏至次日才醒,哪知半夜裡卻自行醒來。
頭頂一方書頁大小的氣窗烏漆漆的,隱約閃著點星光。謝歸喘息幾聲,覺得身體異常的熱,如同置身爐灶。
是鳳淵那一劍,挑斷了左腳腳筋,加上手指和胸口一腳的傷,他的身體快扛不住了。
往常鳳淵讓人用刑,卻也不敢讓他死在天牢,每晚都有人來灌藥。今晚天牢里卻死一般的寂靜,連看守巡查的腳步聲都沒有。他費力敲打柵欄,依舊無人前來。
鳳淵是鐵了心要他死在裡面。
昏沉間他竟生出莫名的求生意圖,意識沉浮間,似乎又聽見了鳳淵的聲音。
「謝相辛苦。可惜看守不力,又讓奸人得逞了。今日,孤會派人加強守衛。」
他快要清醒的意識,又被右腳的劇痛帶入深淵。
第四天,第五天。
滿身是傷,滴水未進。
第五日傍晚,鳳淵意外地見到了仍舊活著的謝歸。
謝歸倚靠在牆上,正對著入口方向,一隻殘損的手軟軟地落在柵欄外。聽見他的腳步時,那雙銳利的眸子費了許久,才聚起目光,落在他身上。
鳳淵卻被看得一怵。
這眼神,不是他熟悉的那個謝歸。
兩道目光像兩道釘子,迎面而來,狠狠地扎在他心底。
蒼白的唇翕動,竟還有力氣露出諷笑。
鳳淵冷笑,上前假意噓寒問暖了一番,抬腳踩在他手上。骨骼磨蹭,吱嘎難聽。
謝歸竟沒有半分反應。
鳳淵定睛看去,才發覺謝歸竟就這樣在睜眼看他過來時,徑直斷了氣。
死不瞑目。
謝歸將鳳淵的臉記得一清二楚。
他的身子輕飄飄的,鳳淵的容貌卻凝聚不散。他向來平靜無波,只不過,這回卻在暗流洶湧處藏了無限的恨意。
謝歸從未這麼恨過人。
毀了他的宦途,摧殘他的身軀與尊嚴。
視線被黑暗吞噬時,他恨不得將鳳淵的臉刻入魂魄,生生世世吞其血肉,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然而終究是慢慢地,看不清了。
幽魂被風拉扯,四處飄蕩,他眼前黑漆漆的,風聲卻越來越大。謝歸心生煩躁,抬手揮去,卻揮到了一面牆壁。
他眼前的黑暗,竟然慢慢消散了。暗處的陳設物件,如同幽夜綻開的花,抽絲剝繭地呈現在他面前。
——是他十四歲苦讀時的小書房。
謝歸不敢置信地抬手,放在眼前,怔怔地打量。
沒有天牢的血污,這雙手很乾凈,還帶著少年尚未長開的青澀。
他十四歲時,因為生活清苦,又太用功,曾經大病一場,險些沒能進入赫赫有名的南山書院。
天之驕子之名,從南山書院始,於天牢終結。
他回到了十四歲,一切尚未開始。
極悲之後竟是狂喜,使他有些回不過神。謝歸深深吸氣,回想當時景況,記得書童風雅熬的葯就在桌上,便要起身去拿。哪知腳上卻像生了根,活活定在床上。
書房裡一陣翻箱倒櫃,風雅聞聲進來,倒吸一口涼氣,連忙上來攙扶。
「公子你真是的,明明摔傷了腳,還要亂動,要是趕不上後天的院生選試,看你后不後悔。」
謝歸僵了僵。
「公子?」
風雅的手在眼前晃動,謝歸回神,問他:「我摔傷了腳?」
書童奇怪地看他:「公子不記得了?你和錢府小公子起了爭執,風寒還沒好,身上沒力,被錢公子推得摔下台階。大夫說了,你現在不能亂動,否則會留病根的。」
謝歸剛剛狂喜的心總算平定幾分,他不顧風雅的攙扶,摸到桌邊,翻出手稿。
他有做批註的習慣,也喜歡將靈光乍現的批註另外謄抄,標註日期。
室內燈火飄忽,手稿上鋒芒乍現的「慶德十八年春」六個字,讓他安心下來。
摒退了茫然的風雅,謝歸坐在床邊,捧著尚顯稚嫩的手稿,緩緩一笑。
鳳淵、鳳淵。
你且等著。
總有一日,我會與你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