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舊時紅衣(二)
四日之後,秦良娣的茶宴,果然辦的極好。一器一皿,一飲一食,都是世間難尋的奢華。與宴之人更是煊赫,除了方錦安外,整個東宮的女眷都去了,宮中的高位妃子,與其他皇子的王妃夫人也來了數位。另還請了幾位在書畫琴棋上有造詣的大家作陪。整場宴會可謂賓主盡歡,盡興而回。
唯一一點小小意外,便是孫婕妤的女官王氏,竟毛手毛腳把一杯茶摔在了孫妤身上,污了一身貴重的青色雲紗。雖是並沒有燙傷孫婕妤,但她素來不是個寬厚的,如此當眾出醜豈肯罷休。宴罷之後,王氏便被罰跪了兩個時辰,跪完之後,便由七品女官變成了最下等的粗使宮女。
王氏這事兒於貴人們來說不過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兒,然而落在謝岫眼中卻不同。
前世,王氏也沒這一遭子事兒啊。前世的王氏,一直舒舒服服地做著她的女官,伺候著孫婕妤。孫婕妤總管東宮庶務,王氏也跟著沾光,一概銀錢財物過手,總要薅下點油水,謝岫記得聽到過宮女們議論,王氏私下裡攢下的身家,怕是等閑不得寵的主子都比不上......
謝岫揉揉太陽穴:隱隱約約,似乎那時宮女們還說過,王氏也太不顧體面了,章華殿中,竟剋扣到一塊銀絲炭也無,全是冒黑煙的烏炭......
謝岫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她喚來凌波:「我之前讓你去查的劉碧玉,可有了眉目?」
「是,奴婢已經打探到了。」凌波回到:「章華殿中,原是有個叫劉碧玉的宮人。後來她盜竊太子妃的首飾,犯在了尚功局手裡,被打斷手腳扔出宮去了,後面怎麼樣,就不知道了。」
謝岫聽了背上一涼。
這也與前世不同,大大不同。
前世里,這個表面忠厚老實、內里惡毒□□的劉碧玉,是章華殿掌事女官。
且做下了天大的一件惡事。
她勾搭了一個太監,倆人對食。那太監明明是個沒根的東西,竟還色膽包天,有這劉碧玉還嫌不足,竟敢把主意打到了方錦安身上。這劉碧玉也不知怎麼想的,竟從了這太監,把人放進了方錦安寢殿。
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第二日晨起之時,章華殿宮女入內伺候,發現了渾身是血、氣絕身亡的太監與劉碧玉,以及昏迷不醒的方錦安。
事情報給李憫之時,謝岫也在。她聽了這事給驚得砸了手中杯盞。
李憫立刻便來安慰她,卻是依舊不肯去看望方錦安。
「要緊的是整頓宮闈,杜絕這種醜事再發生。孤去看看她又能怎樣,孤又不是大夫。」那時他淡漠地說。
......
從回憶中回過神來,謝岫猛地揪緊了衣襟。
且不說後來,只說當時,李憫這般做派,她怎就鬼迷了心竅,絲毫未曾警醒。現在想來,那副天底下最溫柔的皮囊之下,包裹的卻是一顆冷漠到極致的心啊......
目光又觸及一旁已做好的紅衣,心中猛地抽搐:這一切,全是在李憫一念之間,方錦安,她也受了那麼多苦啊......
凌波看著她模樣,不明所以然:「良娣,這衣服都做好了,可要送去章華殿?」
謝岫沉默許久:「送,做都做好了,為何不送。我的茶宴上,太子妃正該穿著這麼一身衣服出現,艷壓群芳。」
又過了六日,才到謝岫的茶宴。
謝岫嘴上說粗陋,然而到底骨子裡爭強好勝慣了,哪裡粗陋的來。
奢華上比不上之前秦緣琇的,但清雅上卻做到了十分。宴名浮雲流水,尋了六付當代名士繪製的山水屏風,高高低低錯落地擺開,置身其間便如同置身於遠山曠水之間一般。茶具用的白瓷,並不稀罕,取的是瓷白如玉,點浮雲之題。茶與茶點則是綠色,點流水之題。那茶倒也罷了,宮中什麼好茶喝不到。茶點委實好心思!從淺到深不同的綠色,晶瑩可愛,用荷葉托著,宛若露珠。
不過這點心看著清雅,吃起來,也清淡無味。方錦安不喜歡。
「真真好心思!」東宮諸女眷倒是交口稱讚。
謝岫坐於左首第一席,含笑掃過眾人。
李憫的後宮,人數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迎娶方錦安之前,他已有兩位侍妾。后依身份,一冊為婕妤,一冊為孺人。后又臨幸了兩名宮女,沒有冊封,宮人們稱為娘子。現又剛剛新進了她與秦媛修兩個良娣,正好七人,夠一席。
前世李憫後宮也是這些人,只少了一個紫蘇,此時還沒接進宮中。
今世自然該讓她提早出現。謝岫看著方錦安,眼波流淌。
方錦安穿了謝岫給做的紅衣,認真梳妝打扮,抹了胭脂水粉,人看起來精神不少。看的出來,她是在努力挺著身板,做出為謝岫撐場子的樣子。
「許久未見娘娘,娘娘今兒穿這麼一身紅色,倒是襯的氣色好了些。」孺人胡氏細聲細語地與方錦安說話。
「我少有紅色衣衫,偶爾穿穿似乎倒也不錯。」方錦安和氣地道。
秦緣琇聽了這話嬌媚地道:「殿下昨兒個還與臣妾提起過,說臣妾穿紅色想來好看。臣妾便說,這東宮中,也就太子妃娘娘配穿這大紅色了。」
這分明是恃寵而驕。謝岫心中忍不住冷笑:他是不是還在床笫之間喚你阿琇啊?!
方錦安倒絲毫不以為意的樣子:「我也覺著你穿來應該好看。」
倒是賢良大度啊。謝岫心中翻個白眼。不過細想想,方錦安在李憫的後宮面前,倒是從沒顯露過爭風吃醋什麼的。
「不過我倒是喜歡你現在身上這件。這輕紗曳地,恍若飛仙呢。」方錦安又道。
秦緣琇沒想到這樣明晃晃的挑釁,方錦安竟還肯誇讚她——真是誇讚,語氣溫柔,情意真切。不是語帶雙關,也不是違心恭維。秦緣琇聽了這話竟覺著心中美美的。
方錦安還在說:「這動起來,想必是行雲流水的好看。來,轉個圈,轉個圈!」
她聲音里有不可察覺的鉤子,勾的秦緣琇心甘情願地照著她的話去做。
「是吧,不錯吧,」方錦安輕輕鼓掌,又看向其他眾女:「飛鴻,羅羅,且為緣琇伴奏一曲,嗯,緣琇擅跳什麼舞?」
「在家中習過綠腰。」秦緣琇乖乖順著她的話道。
「好,飛鴻羅羅,你們會奏綠腰吧?」
「會的。」
......
謝岫眼睜睜地看著場中仙樂飄飄舞袖翻飛,瞬間一片和樂。
等等,發生了什麼?方錦安,方錦安剛使了什麼妖法,讓你們都乖乖聽話?謝岫驚疑回想:剛才那樣的方錦安,那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掌控人心走向的方錦安,是她認識的那個方錦安嗎?
「太子殿下駕到!」氣氛正好之時,通傳聲響起,李憫來了。
謝岫心中一緊,下意識地看向了方錦安。
方錦安神色沒什麼變化,扶著雲見的手,慢慢站了起來。
她還沒站穩,李憫已經走了進來。
李憫原是目中含笑,一幅他最常現於人前的光風霽月模樣。
可是在看到方錦安的瞬間,他目中的笑凝固了,他手緊緊握住,似欲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可終究他沒控制住。
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方錦安衣襟。
「殿下......」方錦安眼眸中滿是疑惑不解。
「今天是什麼日子,你沒有心嗎!」李憫幾乎是吼了出來。隨之他用力一扯,方錦安那件大紅錦衣被他扯落。
「什麼日子......」方錦安還想發問,而李憫已經厭惡一推,把她重重推倒。倒地時正撞著茶案,各樣精緻擺件器皿噼里啪啦帶倒一片。
「殿下息怒!」謝岫與眾女眷早已跪倒在地,有膽小的已經哭了出來。
李憫倒並不理會她們,凜然揮袖轉身離去。
謝岫忙去扶方錦安。
方錦安匍匐在地上,掙了兩下,竟是爬都爬不起來的樣子。「什麼日子,什麼日子啊?」給謝岫半抱到懷中,她喃喃自語,眼神渙散,渾身顫抖,原本強撐的一點精氣神一潰千里。
有那麼一瞬間,謝岫真的很愧疚。
可是很快,報復的暢快替代了愧疚。
李憫啊李憫,你看,她以你做夢都想見到的的模樣站到了你面前,可是你呢,你還是認不出她來啊!
一遍遍回味李憫那一推,方錦安那一驚,喧囂散盡后,謝岫埋首在被子中無聲的大笑,笑出了淚。
同一時刻,李憫立於佛前,供上三柱清香。。
「到今日,你已經離去整整四年了,阿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