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天生樓主(四)
?王憐花坐在一張柔軟的椅子上。他單手撐著下巴,似在沉思著什麼。
房間內點著燈。燈光從碧綠的輕紗罩中透出來,既不明亮得過分,也不顯得幽暗。
一個身穿白衣,蒙著臉的女劍客走了進來,對王憐花一拱手:「憐花公子,主人的命令有變。」
王憐花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只有一瞬,下一瞬間,他的眼中又充滿柔情和笑意。
「石姑娘請說。」
「主人讓你留住方侵竹的性命,主人對他很好奇,有話要問他。」
「殿下之前可不是那麼說的,只要拿到天生令,這方侵竹最好殺掉。」
石姑娘冷冷地道:「你敢質疑主人的命令?主人讓你殺,你殺得了么?」
王憐花的神色瞬間一冷,搖曳的燈影讓他的神情更添陰鷙。不過他又笑起來,宛如春花盛開:「姑娘的話我已聽到了,殿下的命令怎敢違抗?」
那石姑娘明顯不是很信任他:「之前的計劃還繼續進行么?」
王憐花終於調整了一下姿勢,輕輕拂了吹拂袍子,道:「怎麼不繼續?我這次,本就沒打算殺他。」
有時候,讓一個人死很簡單,但是死了,那些秘密也會隨之埋葬。不如讓他活著,如貓捉老鼠一般,只要在他的爪子底下,何愁不能問出那些秘密呢?
石姑娘皺了皺眉。她顯然很不喜歡這位千面公子,甚至覺得跟他說話,已是忍受。
「你明白就好。任務完成了,第一時間告訴我,我會好好回稟主人。」
王憐花裝作沒有聽懂對方話里隱隱的威脅,並沒有抬頭,好像被袍子上的綉紋吸引了全部視線:「小生就不遠送了。」
石姑娘轉身,離開了這個舒適的房間。
王憐花確定石姑娘已經走遠,這才起身,在屋內踱了幾步,卻抑制不住心中怒氣,一甩衣袖,那碧綠的紗燈倒在地上,綠紗轉瞬間就被燒著了。
他自然不打算殺方侵竹。那位殿下看出方侵竹身上有古怪,難道他就沒有看到么?
方侵竹為什麼沒有死?他明明中了七情七傷毒,活不過七日,卻醒在仁義莊門口!李解鞍捅穿他的腹部,傷他至此,他還是沒死!他的眼睛,那麼快就恢復了光明,這一切難道不奇怪嗎?
王憐花有預感,只要知道方侵竹身上的秘密,這秘密一定能幫助他擺脫那位殿下的控制。
「主人?呵呵……」火光漸漸暗了下去,王憐花在黑暗中冷笑:「沒有誰能做我的主人,母親不行,快活王不行,那位『殿下』自然也不行……」他一甩衣袖,熄滅最後一點燈火,走出了房間。
小方和王憐花消失之後,留在房間里的陸小鳳等人自然是十分著急。那被陸小鳳救下來的少女扯了扯花滿樓的衣袖,道:「你們……你們要去找他嗎?」
花滿樓本是心急如焚,但是無論何種情境,他都不會對這樣一位少女發脾氣。他只能嘆息一聲,道:「姑娘,你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嗎?」
那少女已經經受了王憐花的一輪懲罰,在知道自己要坐在那恐怖的巨琴之後時,已知必死無疑,現在被陸小鳳救了下來,又被花滿樓接著,她的心也頓時柔軟起來。
「我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不過,那位方公子恐怕不會好過,這快活林底下是深不見底的深淵,無論什麼人到了那裡也休想出來。」
「鈴鐺!還不回來,你想背叛公子么!」一個白雲牧女疾聲喝問。
聽到「公子」兩個字,花滿樓明顯感覺到少女的顫抖。陸小鳳的手更快,他已經點住了房間里所有白雲牧女的穴/道。
那些白雲牧女瞪著眼睛,什麼也說不出來。叫鈴鐺的少女見到她們這麼可笑的樣子,想起往日這些人的趾高氣揚,不禁笑起來。
陸小鳳道:「一個人知道笑,總是好的。」
鈴鐺卻立刻不笑了,轉而對花滿樓說道:「即使再危險,你們也要去找他對不對?」
花滿樓點了點頭。
「很簡單。」鈴鐺道:「這個房間里每塊地板都是活動的,你們只要和剛才那人一樣,掉下去就可以。」
花滿樓道:「你知道機關在哪裡嗎?」
鈴鐺點了點頭:「我曾經偷偷聽那些牧女說過,她們總是威脅像我這樣的人,如果我們不聽話,就會掉進這個房間的陷阱。」
花滿樓嘆息:「既然如此危險,我們還是換一條路走吧。」
鈴鐺的眼神亮起來。她方才明明看到花滿樓著急的神色,現在,他卻這樣說。豈不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不能留在快活林,他一定會帶自己走,所以才不願意讓自己也跟著遭遇危險嗎?
鈴鐺挺起胸膛,道:「沒事,我在這生活了十幾年,並不比那些白雲牧女差。」
花滿樓微微一笑:「也好,你一定要跟緊我和陸小鳳。」四個人從一個入口落下去,未免太沒有效率,分開又怕有危險。
陸小鳳道:「花滿樓,我和令狐一塊,你和那小姑娘一塊!」這樓底一片黑暗,花滿樓反而比陸小鳳他們更佔優勢。
黑暗,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都是非常恐怖的。而那些不得不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又有幾個不是憎惡黑暗?
鈴鐺也和絕大多數人一樣,充滿了恐懼。可是,那位花公子隔著衣袖握住她的手。
「失禮了。」花滿樓有些歉意,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但她畢竟還只是個小姑娘。
鈴鐺的心砰砰跳起來。她現在一點也不覺得黑暗可怕,反而覺得這黑暗瀰漫了一股淡淡的香味,說不定他們正走在一間放滿鮮花的房間,那鮮花一定盛開得極艷。若不然,她怎麼會如此快樂呢?
花滿樓拉著她走了許久,不時提醒她注意腳下。鈴鐺本覺得無論多遠,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也很好,可是她越發覺得花滿樓有些焦急。他一定很希望早點找到那位方公子。鈴鐺心中有著淡淡的失落。但她旋即振作起來,她把這想成江湖人的互幫互助,這本就沒有什麼。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她腳上的鈴鐺早已取下。所以此時,他們是輕捷無聲的走在黑暗之中。
忽然,鈴鐺的另一隻手也被人握住。那人直接握住她的掌心,鈴鐺立刻嚇得一縮,差點驚叫出來。
那人忽然捂住她的嘴,溫熱的氣息落在脖子邊。鈴鐺立刻知道了他是誰!
「鬆開手,跟我走。」王憐花道。
花滿樓向後拍出一掌。他聽聲辨位的功夫極佳,怎能錯過王憐花的聲音?
只聽王憐花一聲輕笑,鈴鐺已經把手從花滿樓手中抽了出來!機關響動,王憐花借著機關飄出很遠,聲音也遠遠地傳來:「花公子,不如先擔心一下方侵竹吧,你放心,我會對鈴鐺好好的。」
花滿樓追了上去!
他本已習慣黑暗,他又怎能讓一個少女落入惡魔的手中?可是即使他耳力再靈敏,也被黑暗中的機關困住腳步!
「花公子,不要管我!」鈴鐺掙紮起來,接著便是一聲悶/哼,和王憐花一起消失了。
花滿樓沒有多少猶豫,向著聲音消失處撲去。他的心分成兩半,頭腦卻極是冷靜。一定要救下鈴鐺!
情到濃時情轉薄,或許他和沈浪一樣,比起下落不明的情人,他更傾向於救下眼前的弱者……
花滿樓追了上去,抓/住一根繩索。這繩索緩緩下降,將會通往何處?花滿樓用衣袖包裹住手,從繩索上滑下去。他的腳落到一塊木頭上,接著,人便進了一個木箱。來的時候也做過這種木箱。
可是王憐花和鈴鐺卻已經不見了!空氣中似乎還留著鈴鐺身上香囊的香味……
繩索終於沒有再動。花滿樓走出木箱。
起初,花滿樓並不知道黑暗已經退去。腳下是一條長廊,兩邊都是房間,每個房間里都點著燈。燈光朦朧從紅色的紗窗里透出來。
他只聞到了蠟燭的味道。
花滿樓繼續往前走,兩邊的房間里,偶爾傳來隱隱約約的人聲。
那聲音婉轉起伏,他自然知道這代表了什麼。
這裡到底有多少房間?為什麼每個房間里都有客人?他們從哪裡來?
自從進了天坑,有太多奇異的事情。花滿樓沒有忘,這座樓本來就叫做快活林。快活林里有這樣的房間,本來就很正常。他一直往裡走,耳朵里已聽了太多綺糜之音,他本想快速穿過這裡,可是忽然定住了腳步!
一個極為耳熟的聲音傳了過來!那一聲嗚咽,似是被束縛,似是在掙扎!
花滿樓的心猛地跳起來,立刻推開門沖了進去。他很少有這麼慌張的時刻,額頭也有細細的汗珠冒出來。
房間里的聲音很奇異,到處都是滴滴答答的響聲。如果他的眼睛看得見,他會看到整個房間裡布滿了機巧的小物件。那些小物件敲敲打打,發出凌/亂的聲響。
任誰都不想在這個房間多呆一刻。花滿樓凝神細聽,果然聽到那聲音更大聲起來,嗚嗚求救。
「小方,是你么?」這裡的聲音太嘈雜,他一時間不敢確認。
「唔,唔!」小方似乎被什麼堵住了嘴,只好拚命拍著床板。
花滿樓急忙走過去,發現小方被綁在床/上,嘴裡堵著布條。
花滿樓趕緊拿掉小方嘴裡的布條。
小方緊緊抱住他:「花滿樓,你終於來了!」小方瑟瑟發抖:「你不知道,我剛剛差點遭遇了什麼!」
花滿樓嘆息一聲,拍了拍懷中人的背。他曾經擁抱過小方,熟悉這樣的感覺。
一個房間,不管是不是聲音嘈雜,一張柔軟的大床,還有情人瑟瑟發抖的身體,無論是誰,恐怕都要把心放柔,嘆息著,安撫著。
等到那熟悉的身體不再瑟瑟發抖,轉而,或者會變成另一種發抖。
花滿樓本是個溫柔的人。他輕輕撫了撫小方的背,手的動作卻忽然一停,他卻嘆息一聲:「你不是小方。」
「小方」一怔,整個身軀都緊繃起來:「你說什麼?花滿樓,你聽不出來是我嗎?」他似乎很失望。
花滿樓卻出手如風,已經點住了那人的穴/道。
他從床邊站起,又說了一遍:「你不是小方。」
「小方」咬緊了牙,似乎在壓抑著什麼。他好像有些傷心,但又不忍心大聲指責,只好道:「花滿樓,或許這裡太吵了,你聽不出我的聲音,我不怪你。」
花滿樓板著臉道:「難道還用我再說第三遍么?」
那人怔了很久,卻忽然換成另一種聲音:「你怎麼知道?」
這該怎麼回答呢?有些事本來就是一種直覺,一種情人間才有的直覺。花滿樓沒有說話。
那人道:「我還是低估了你。」
花滿樓道:「你學得很像。但是一個人的聲音並不會完全變成另一個人,正如一個人易容,只能改變自己本來的面貌,卻無法變成別人。」
那人道:「不錯。」他忽然舒展身體,竟然解開了花滿樓的穴/道。看著花滿樓吃驚的表情,他走下了床,笑道:「可惜你沒法看到我的樣子。如果你能看的見,一定會驚訝,我竟然和方侵竹長得一模一樣。」
花滿樓微微皺眉:「其實你可以摸一摸/我的眉眼,確定我沒有說謊。」
「這世上不會有一模一樣的人。」花滿樓的心更沉了。其實方才他就覺得,這個假小方,實在假得太像了。如果真的有人處心積慮變成小方,那麼背後的原因,一定很危險。
「花公子,臉色不要這麼難看么。」那人走到床邊,倒了杯茶:「其實你想不出我是誰么?」
花滿樓的臉色很冷,他道:「我知道,你是——」
他話未說完,便覺得身體里湧起一股奇異的熱力。那熱力從下往上,立刻在四肢百骸內蔓延開來。
花滿樓忍住急促的呼吸。他的額頭滲出汗水。
那人忽然貼近花滿樓,用小方的聲音低聲道:「你說,我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