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冷宮
夏日炙陽,當是炎熱之時,這冷玉宮裡卻一派清涼。園子極大,樹木極多,人又沒幾個,哪裡會不涼爽。不似其他宮殿,花草雖盛,樹木卻不許過人高。房宇雖多,伺候的人更多,一起擠擠挨挨,哪裡能不苦夏。
六月和蘇木兩個小宮女就坐在大樹下乘涼,手裡拿著一束蒲扇,時不時晃幾下扑打一下蚊蠅,過得很是愜意。
蘇木歪在一顆大槐樹下笑,「六月姐,咱們這裡雖然冷清,好東西撈不著一星半點,不過夏天是真舒服。她們常為了一碗冰嚼舌一番,我們哪裡需要。看這一顆顆大槐樹,遮天蔽日,即便無風,也自帶清涼之意。」
六月壞笑,「我們村子里傳說,槐樹最易招鬼,咱們天天呆在樹下,也不知道會不會碰上鬼。」說著,還做著鬼臉,低吼著嚇唬蘇木。
蘇木用蒲扇敲了一下六月的咯吱窩,笑道:「咱們在這冷宮,什麼事情沒見過。那些女人剛來的時候白天黑夜的嚎冤,日子久了餓的沒有力氣瞎嚎,卻整日鬼鬼神神的詛咒,那些不人不鬼的樣子,比真鬼可怕多了。我還聽說,普通人家種槐樹易招鬼,可這皇宮裡最不怕這個,帝王之氣最能壓制這些個髒東西。」
六月撇撇嘴,小孩子懂得還真多,沒意思。「算了,懶得搭理你,我先眯會眼。咱們趁著天熱多享受,等天冷了,要不來炭火,看你怎麼哭。」
冷宮夏日不需冰也涼爽,當然想要冰也要不來,誰稀罕搭理冷宮的人。到了冬日就很是慘,京城入了十月就一日冷似一日,冷宮尤甚。
蘇木嘆一口氣,「哎,白天尚好些,躲在牆根曬太陽,還能挨上一挨。到了夜裡,冷清清光禿禿的屋子裡,燒一點臭碳,氣味不好聞是小,一點不暖才叫難熬。六月姐,誰讓咱們沒後台,分到這冷宮來呢。」
六月搖頭,「小小年紀嘆什麼氣,咱們雖然清苦一下,卻並不勞累,總比浣衣局的要強很多,總有熬出去的時候。今年你十三歲,還有十二年就可出宮。運氣好,趕上大賞之年,說不準皇后就恩賜咱們早日出宮。」
蘇木苦笑一聲,悄聲道,「咱們皇后,也是個能人。平日不顯山不漏水,行事很是低調,好似被寵妃們壓得死死的,可這次竟然能把麗妃給扔來冷宮,也是個厲害角色。再者剛來的這位麗妃,據說這一兩年在這宮裡不是一般風光,如今竟然混到這個地步,還真是世事無常。」
這樣的事在皇宮裡還少嗎?今日皇上將你放在心尖上,明日就能扔到刀尖上,再正常不過。六月心裡這樣一想,嘴上卻說道,「可不,誰能料到。一直聽她嚷嚷,說是被人陷害。可既然傷了八皇子,皇后再老實也會拚命。八皇子可是皇后唯一的命根子。」
蘇木搖頭,「真相如何誰又知道,沒聽麗妃罵皇后是武賊。當年武賊能親手掐死自己閨女,皇后不過是讓八皇子躺床上幾個月而已,為的就是將她整死。」
六月嗤笑,「這誰。皇后就這一根苗,還是皇子,哪裡捨得冒險。何況,麗妃再囂張,卻沒皇子,靠一張臉能蹦躂幾年,皇后至於為了整死她冒這麼大風險?」
武皇那是皇子多,不稀罕,何況掐死的還只是小公主。當然,也可能是後世冤枉,武皇說不定十分無辜,歷史還不是誰說誰算。
蘇木點頭,「姐姐說的在理。算了,咱們也別咸吃蘿蔔淡操心,跟咱們沒任何關係。姐姐,你別以為人家浣衣局就多苦多累,人家好歹還能在人堆里吸吸人氣。我還聽說,浣衣局也分三六九等,若是有點天分,拜好了師傅,還能縫縫補補,也是一門手藝。運氣再好點,還能去司珍房刺繡做衣,怎麼也比咱們這裡連人都難見的好。」
二人絮絮叨叨,也不過是瞎發牢騷而已。誰讓她們沒有銀子,又沒有好同鄉來拉一把。想過好日子,且等吧。
六月倒是有些喜歡這裡,吃穿雖差些,好歹也能吃飽,總比在外頭餓死強。
她家是大興縣一個小村莊,就在京城南邊幾十里路,可卻沒沾上京城的半分繁華。有一年趕上蝗災,地里顆粒無收,天子也沒說減免賦稅。她大哥賣身為長工,她也進了宮,家裡只留一個弟弟在爹娘身邊伺候。
現如今日子也不過是勉強果腹,連贖她大哥的銀子都湊不出來。至於她,還得十年才能出去,有錢沒錢都得熬到二十五歲才可。
宮女出宮這是開國皇帝發慈悲,也是為了將尚有生育能力女人放出去嫁人生子增加人口。可說到底,規矩是規矩,也得有運氣活著出去。
六月進宮五年,當初睡一個通鋪的十二個姐妹,不過只留下五六人。但凡生點病,就被挪出去,最後是死是活還有誰在乎。命大的還能活著回來,其餘的一個席子就被扔到亂葬崗上。還有那耳朵長了,眼睛尖了的,聽見不該聽的,看見不該見的,做了不該做的,能好好活著才怪。
所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冷宮再不好,總還不會隨便被人折騰得沒命。不處在利益糾葛圈子裡的,才能長命百歲。
六月正迷迷糊糊這麼想著,便聽見屋子裡一陣亂嚎,尖利刺耳,將她吵了起來。
蘇木也被吵醒了,嘟嘟道:「這幫子女人,來了這地還不老實,天天要死要活,活該被厭棄。咱們繼續睡,懶得理她們。」不是她們心狠,看多了誰還會在乎。
六月看蘇木又沉沉睡去,也不多說什麼,一個人往西院走去。叫上兩個老婆子,用鑰匙開了東西兩院之間的鐵柵欄門,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雖說心鐵,卻也不想見人命。
卻說為何,原來是剛來的麗妃和早一兩年進來的兩個前貴人滾在一起。
六月看她們戰得正酣,自然不會硬幫一二,只待她們自己折騰。只要不出大事,就算對得起職責。
這兩個貴人,六月記得,剛來之時尚且很有幾分顏色,妖妖嬈嬈很是動人。不過幾個月,她們就失去嬌顏,如今更是像常年少食老嫗一般可怕,皮膚灰色暗淡,皺紋叢生,岣嶁著眼珠子,手指如雞爪一般枯瘦,煞是可怕。
這兩個貴人不是別人,正是麗妃當年的姐妹,後來的仇人。
一個罵:「你這個賤人當日不過是我房裡的洗腳丫頭,仗著有幾分姿色就爬上龍床。我且不怨你,還幫你往上爬,你卻反過來陷害我損傷龍體,將我打入冷宮。如今你也受到報應,真是天道不爽。」嘴上說得還算客氣,雞爪子早已往麗妃頭上臉上好一頓招呼。
這人是因為用生情香被發現而被棄。這年頭,宮妃多多少少會用些香,但這人用的勁道大了一些,差點掏空了皇上的底子,也是活該倒霉。
另一人也陰森森笑,「可不就是天下第一賤!當初口口聲聲說我面善,舔著臉啃我屁股,拉攏我幫她上位。可她這個嘴甜心狠的,轉臉就讓我失子失寵。如今也捨得來陪我們姐妹,就讓她也好好嘗嘗這裡的滋味。」
麗妃自然是拚命反抗,可哪裡敵得過這二人。雖身體比那二人強不少,可畢竟也因平日里為保持纖纖細腰,從未吃飽過,身子本就嬌弱。如今進來兩天,更是想吃也吃不到,身子早就一日掏空一日。
又那二人心中太恨,將這些日子的恨全都拼出來,自然是壓製得麗妃不能還手。
六月就在一邊看著,等打得實在厲害,才讓兩個婆子過去將她們分開。
婆子還笑,「姑娘就是心善,她們願意打就打唄,咱們還能當個樂子。這裡就怕冷清,有點人聲還聽著痛快。就算死了,也沒人追究咱們,說不定還獎賞幾個錢。」
說歸這樣說,這兩個婆子手上卻也麻利,三兩下就將人分開。這宮裡,年老的婆子,若是混不上管事姑姑,那地位就不是一般的低。年輕的宮女,有出去的盼頭,還有青春顏色,說不準哪天就一飛衝天。可老婆子,不過是出宮沒人要,在宮沒人理的物件,哪裡還敢違背他人命令。
自然,六月也看出來,那兩個被廢的貴人也不想幾天就把麗妃折磨死,且留著慢慢解恨。婆子說的也是,這冷宮裡這樣無趣,有人折磨著,日子還能有點樂趣,那兩個女人想來也是這樣想。
等這三個女人各歸各位,六月也就懶得再管,就想回到東院繼續睡一覺。卻聽麗妃出言,「這位姑娘,一看就是心善之人,能否幫我一個小忙?」
六月頭一回,面無表情道:「不能。」
兩個婆子嘴角抽抽,這個六月姑娘,從來不主動踩人,可也從來不會隨便發善心。這麗妃,求人還真是求錯了,求她們說不定事情還能好辦些。
可麗妃卻只認準六月,軟軟跪下磕頭,「妾這裡還留有一副金鑲玉細手鐲,分量不重,成色手工卻極好,姑娘定會喜歡。」
六月站住腳,看著麗妃,等麗妃獻上手鐲。誰說她不愛管閑事,只要有足夠的好處,她其實最不怕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