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 亂世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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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外面形勢不明,林川坐不到片刻,又忍不住想出門打探,林若一向不愛約束身邊的人,便由得他去了,誰知林川才剛繞過假山便又退了回來,神色古怪:「少爺。」

「嗯?」林若順著他的示意看過去,就見下人領著一個人過來,忙起身招呼:「魏伯伯。」

魏徵對他點了點頭,熟門熟路的將手裡提的油紙包交給下人:「跟她們說不要切的太薄,料也別調的太重……算了,還是把料備好端上來,我自己調得了,怕你們糟蹋了好東西。再讓她們多弄幾個爽口的小菜,有魚的話就煮兩條,肉就算了。對了,林川,去把你們老爺最好的酒搬兩壇來,若是天然居的三珍釀還有的話就最好不過了。」

「三珍釀伯父可沒有,倒是我那裡還剩了半罈子……林川,你去取來,再搬兩壇女兒紅,我陪魏伯伯好好喝一杯。」林若吩咐一聲,又對魏徵笑道:「伯父他酒量不佳,那三珍釀一杯下肚就醉的昏天黑地……伯父喝過一次就再也不肯碰了,說酒是好酒,可惜醉的太快,全然體會不到酒中之趣,只剩下宿醉后的頭疼了。」

說著引魏徵坐下,倒了茶,道:「我這裡沒留人在跟著侍候,又嫌生個爐子在旁邊燥的慌,索性就一壺茶從燙喝到涼……唔,這會兒還是溫的,魏伯伯若是能將就就將就下,若是不能,他們也快送茶過來了,待客的規矩我們家還是有的。」

魏徵端起來喝了一口,搖頭道:「你要將就就該真將就,這麼好的茶被你一煮一大壺,還放涼了喝……好好的一個才子,硬是被你弄出一股暴發戶的味道來。」

林若道:「魏伯伯錯了,同樣的事,暴發戶去做叫粗鄙不文,才子去做,就該叫不拘小節了……這世上最錯的事情之一,就是人們用身份去判斷一個人的對錯,而不是行為。」

又笑道:「不過這茶倒真不是什麼好東西,便宜買了新鮮葉子自己炒的,府里如今都拿它當大碗茶喝,可不止我一個。」

「阿若你是有感而發啊!」魏徵搖頭,又道:「既然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待會給我裝幾斤,我拿回去嘗嘗鮮。」

林若應了一聲,又笑道:「魏伯伯這會兒還敢登門,不會是自暴自棄了吧?要知道太子殿下可不是個心寬的。」

魏徵搖頭苦笑,長嘆一聲道:「我這半生,自認嚴謹,凡事先問自己該不該做,再問能不能做,最後才問想不想做……可最終卻還是不得心安,反而這輩子就不曾暢意過幾回。我現在懶得想這些,忽然想來看看你,就來了,至於以後的事……管他娘的!」

下人送茶過來,林若親手接了,奉給魏徵,笑道:「魏伯伯現在看到我了,感覺怎麼樣?」

「正要問你感覺怎麼樣,」魏徵看著他,緩緩道:「一品相國,被你用來殺雞儆猴,勛貴權臣被嚇得宛如驚弓之鳥;滿朝文武,被你玩弄與股掌之間,皇上、太子、秦王、還有口口聲聲喊著要殺你的大臣們,都成了你手中的棋子……高興嗎?得意嗎?」

這話並不好聽,但魏徵問的很認真,不帶絲毫嘲諷之意,他只是單純的在問他,高興嗎?得意嗎?

林若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凝在空中,繼而消散於無形,林若坐下,眼中透出淡淡的倦色,好一陣才開口,聲音輕如薄云:「不高興,不得意。」

他忽然抬頭,看向魏徵:「身邊親人因莫須有的罪名入獄,無辜枉死,卻沒有一條法或理可以為其討回公道,這樣的世道,有什麼值得高興的?放下足以令人醉心一世的琴棋書畫、詩詞學問,行這種連自己都厭惡的暗殺陷害之事,這樣的人生,有什麼值得得意的?」

少年的雙眸清澈漆黑,帶著些許憤怒,些許委屈,唯獨看不到絲毫高興得意的存在,魏徵心中一痛,拍拍他肩膀,嘆道:「既然不喜歡,又何必……」

「我不要。」少年看著他,眼睛因為瞪得太大而顯出幾分濕意,第一次說出這般孩子氣的話:「我不要!」

「阿若……」

「我不願,也做不回那個曾經的林若。」

「十多年來,我一直以為我生活的世界,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少年側過臉,看著亭外的猙獰假山:「我以為只要與世無爭,只要與人為善,這世界也會回報給你足夠的善意,別人的利用刁難,我也只當是遊戲,笑笑就過去了……

「那天晚上,我對小書說『別怕,只是一場鬧劇,誰都不會有事』,我對他說『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忍著熬著,等著我來找你就好』……」

淚水終於忍不住從眼角滑落,這些話,他一直沒對人說過,也沒有人可說,閤府的人都哄著他,連那個名字都不敢提,他也笑著哄著閤府的人,做出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來……可是小書……他陪了他十一年,走了才十七天。

「有時候我甚至會想,你為什麼這麼不聽話,不是讓你等著嗎?不是讓你忍著、熬著嗎?為什麼不好好的等下去?他們讓你招供就招供好了,你那麼笨,想那麼多做什麼?不是還有我嗎?不是還有我嗎……

「心裡疼極了的時候,我連他都是恨的。可我不能……不能這麼……不講道理。」

林若低頭,片刻后再抬起來的時候,眼睛里已經沒了半點軟弱,他語氣平淡:「可是這個世界,它卻不講道理。我也是這個時候才知道,這不是一個講道理的世界,有那麼一群人,他們不必和你講道理,他們的話就是道理。

「覺得你有用就拉去賣了,覺得你有趣就抓起來玩玩,覺得你掃興就關起來收拾,覺得你礙事就伸出手指碾死……如此而已。

「我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原來我一直在被人欺負……我就想,為什麼總有人想要欺負你,為什麼總是被人欺負?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

「別人欺負你,當然是因為你好欺負。」林若聲音很淡很冷:「你自己好欺負,就別怪別人欺負你。」

所以,殺你的,就殺了他,陷害你的,就讓他嘗嘗被陷害的滋味,出賣你的,就讓他身邊再沒有人可以出賣……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

此刻的太極宮,李淵高高坐在龍椅上,李建成、李世民一左一右,站在低幾階的地方,再下面,是或站或跪的臣子。

那些跪著請命的人,李淵並未讓他們先起來聽竇承濟講完再說,而是由著他們一直跪著。

大殿中此刻只有一個人的聲音:「臣經過多日盤查,已經將當日參加哄搶的兩百五十二人,以及參與藏匿財務的四百二十四人全數捉拿歸案,此案的來龍去脈也基本勘察清楚。」

竇承濟不緊不慢的講述著案情,他的聲音沉穩有力,語氣平緩:「據幾個賊首交代,裴大人遇難當日,有一個青衣人找到他們,說裴大人富可敵國,那船上的東西隨便一件,都夠他們一輩子錦衣玉食、享用不盡。又說,到時候他們只需在碼頭附近逗留,自然有人去鑿穿裴家的大船。裴家在船上只留了十幾個家丁,船一開始沉,他們必然要找人幫忙搬東西。到時候他們就可以趁機上船,私藏些值錢的小物件……

「反正最後船都是要沉的,誰知道丟了什麼,又沉了什麼?半點兒風險都不必擔。那些東西只要耐心等些日子,或走到京城以外的地方出手,就是一大筆錢,到時候買房買地買女人,做個富家翁,吃喝玩樂一輩子。」

有人微微點頭,不得不說,這青衣人的計劃雖然大膽,但具備相當的可行性,這些話別說那些偷雞摸狗的小混混,只怕是平民百姓聽了,都不免會動心吧?

竇承濟講的這些其實並沒有什麼新意,在場的人早已從別的渠道知道個大概,只是沒這般細緻罷了,但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很仔細——有的人一心一意想聽後繼,有的人則膽戰心驚,就怕他嘴裡忽然冒出些要命的東西來。

竇承濟的話還在繼續,內容卻不再是他們所熟知的東西:「那賊首就問,『那你呢,你要什麼?沒道理你找我們就為了幫我們發筆橫財吧?』那青衣人回答說,『船上當然也有我想要的東西。』接著青衣人就讓他們幫他找一幅畫,他比劃了大小,又說那副畫沒有落款沒有裝裱,卻不肯說畫上到底畫了什麼,只說若是有人找到了,他有五千兩銀子的酬謝,若是找錯了,也有五百兩的辛苦費。」

聽的人再次點頭,別說五千兩,就算五百兩也是一個不小的數字,那些混混沒見過什麼好東西,根本判斷不出自己私藏的那些小物件到底值多少銀子,所以五百兩已經是個極大的誘惑,如果他們看到的話,一定會拿來給他。最妙的是那青衣人沒有說明畫上畫的到底是什麼,等他們交了東西,他只說不對,拿五百兩買了,誰又能知道他最終要找的到底是什麼?

所以這個計劃真的很好,若是不出意外的話,他有很大可能找到他要的東西,即使失敗,他也沒有任何風險。

所以這麼好的計劃,當然不可能是假的。

「後來到了快黃昏的時候,果然船被鑿了,裴府的家丁跑來央求他們上船幫忙,他們上了船之後,趁著人多眼雜那些個家丁看不過來,就找了個沒人的艙房放了火……後來因為船上好東西太多,場面又亂,就漸漸的失了分寸,最後船上的東西被一掃而空,誰也沒注意到底是誰得了那副畫,當然那青衣人也再也沒來找過他們。

「他們唯一一次見面的時候下著雨,那青衣人戴了斗笠,進了房子也沒有摘下來,又偽裝成絡腮鬍的模樣,沒人看清他的容貌。不過他運氣不佳,當時有個侍候茶水的小扒手在場,那些做小賊的眼神最是銳利,他發現青衣人一直用的是左手,可是又有點彆扭,不像是天生的左撇子……那小賊有幾分機靈,故意將茶水放在青衣人右手邊,那青衣人右手抬了下又放下,換了左手端茶,小賊借著這個機會,看清青衣人的右手手腕上,有一道陳年的傷疤。」

聽的人有的點頭,有的搖頭:這事兒真怪不得那青衣人,他已經做得足夠好,只可惜運氣太差。若不是當時有一個機靈又多事的小扒手在場,只怕沒有人能找到他。

果然竇承濟繼續道:「因為青衣人的左手依舊用的不慣,臣猜測此人右手受傷不久,便令人全城尋找兩年內傷了右手的男人,再根據他的聲音體態,排查數日才鎖定了一個名為鄭大的人。」

「可惜臣去的晚了,那鄭大已經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臣派人全城搜捕,最後在一家菜地里,挖到了他的屍體。」竇承濟聲音頓了頓,才繼續道:「那鄭大已經死了幾天了,四肢盡折,雙目被剜,顯然生前遭到了嚴刑拷打,死後也被戮屍。那等慘況,連臣見了都有些心驚……」

李世民一直安靜聽著,直到聽到最後一句才忍不住抬頭看了竇承濟一眼,如果不是那鄭大是被他的手下所殺的話,他幾乎以為竇承濟說的都是實話——也或者除了這最後這一句,他的每句話原本都是真的。

他的人同竇承濟一樣,通過這些線索找到了鄭大,且是第一個找到了鄭大,也同樣在第一時間確定了鄭大並不是那個青衣人……他們知道鄭大是李元吉的人,這種情境下自然不可能讓他活著,於是一刀殺了他……乾淨利落的一刀,絕沒有什麼四肢盡折、雙目被剜的事。

而事後鄭大的屍體也的確被人找到,但找到他的人,卻不是竇承濟,而是太子,而太子的人找到他的屍體之後,並沒有再埋回菜園子。

所以,編這個故事的人,不止是竇承濟,還有……太子?

那副畫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會和太子扯上關係?太子為何要配合竇承濟捅開此事?以他的立場,不是應該將哄搶的事掩的越深越好嗎?

而且為什麼竇承濟要在這種時候提起此事?難不成他以為他破了沉船的案子,就可以免了被推出來平息眾怒的命運不成?可除非這些請命的大臣自己主動偃旗息鼓,否則怎麼可能?

眼前忽然又浮現出那少年淺笑的模樣,心中的謎團也越來越大:這件事會不會和他有關?那些東西,他為什麼讓自己一定要到昨天晚上才獻給陛下?他到底想要做什麼?現在發生的一切,還在他的掌握中嗎?

還有鑿船的事,會不會連累到他?會不會竇承濟破不了裴寂的命案,索性將沉船的事栽到他頭上,好用另一個罪名來抓他?

若果真如此,他該怎麼辦才好?

是了,鄭大。

李世民眼睛微微一亮:鄭大的屍體就算被他們做了手腳,但生前受刑和死後毀屍是不一樣的……這些人若真要陷害那人,就別怪他捅破了天!

李世民思緒萬千時,竇承濟的聲音還在繼續:「臣看見他身上的傷痕,猜想他可能藏了些什麼,而且這些東西很可能還沒有被找到,否則對方也不至於在他死後還要砍幾刀發泄。臣順著鄭大的線索查下去,搜查了許多地方,可惜都一無所獲。直到前日,有一個婦人在鄭大門口張望,被守在鄭大家的差役當場拿下,臣審問后才知道,原來鄭大在城外山區的一個小村裡,有個相好的和一個兒子。

「他將那對母子藏的極嚴,幾乎無人知曉,只是最近他去了一次村裡,同那婦人說話時言語帶著不詳。那婦人越想越是不安,見他幾日沒有音訊,便忍不住託人前來打探。

「臣查問清楚后,立刻帶人火速前往那個山村,不料被人走露了消息,臣到那裡的時候,那對母子剛剛身遭不測,房屋也被點著。

「臣立刻帶人救火,並冒死衝進火海,終於在那婦人屍體旁的牆縫裡,找到了……這幅畫。」

竇承濟的聲音一直很鎮靜,因為他很有底氣,他說的這些事,絕大大多都是真的,每一件都有案可查:譬如他的確查到了鄭大,譬如鄭大的確在山村有個女人有個孩子,譬如他的的確確衝進了火里拿到了那副畫……

裡面或許有少許不實,譬如鄭大的屍體是太子交給他的,譬如那副畫並非真的是在牆縫裡找到的……但他並不心虛,他說的故事或者有編造的成分,但他堅認自己是在揭露一個事實,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因為只有這樣,才是最合理的解釋,才能把所有的線索都串聯起來。

竇承濟從袖中緩緩抽出畫卷,畫卷雖未展開,但上面的焦痕和血跡卻斑斑在目。

所有人包括李淵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張畫上,竇承濟剛剛講述的過程太細緻,細緻到讓他們都感受到了其中的兇險和曲折,都覺得竇承濟能將這幅畫找到,實在是太僥倖太難得。

所以這幅畫……到底畫的是什麼?

畫被交給內侍,內侍請示李淵之後,緩緩在龍案上展開了那副血跡斑斑的畫。

除了李淵,沒有人看見畫上畫的是什麼,他們只能看見李淵的表情。

一開始是錯愕,畫才展開了一線,李淵就露出極為錯愕的表情,顯然這畫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看著他的人也覺得詫異之極:難道這畫原本是屬於陛下的?否則怎麼才剛打開一線陛下就已經認出來了似得?

趙懷德悄悄抬眼看著李淵的臉色,他對現在重心從裴寂的案子拐到別的地方很不滿意,卻也無可奈何。他正盤算著一會該如何重提此事時,忽然看見李淵竟抬頭向他看來,目光中充滿審視,竟還隱含著兇狠之意,頓時嚇了一跳,忙低下頭,好一陣才敢抬頭。

同樣的情景不止發生在他一個人身上,李淵的臉色越來越差,放在扶手上的右手微微顫抖,他抿著唇,眼中的怒意越來越甚,卻不知道為什麼,始終沒有發泄出來,最後閉了閉眼,不去看畫上刺眼的一幕,聲音平靜道:「去叫齊王來。」

內侍腳步匆匆去了,李淵的目光落在竇承濟身上,竇承濟明白他要問什麼,磕了個頭,道:「臣派人查過當日的情景……其實因裴大人之案,當日的情景,臣曾經問過很多人,問過很多次。」

竇承濟心中越發鎮定,因為從現在開始,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林公子早裴大人半個時辰到了客棧,看了一會兒雨……」

林公子三個字一出口,很多人心裡都是一驚……怎麼又和他扯上關係了?

有些人則想的更深:為什麼竇承濟會稱其為林公子,而不是如先前一般,直呼林若?

「林公子問店家有沒有圍棋,店家說沒有,」竇承濟依舊講的很細緻,細緻到了近乎繁瑣的地步:「林公子的隨從林川準備出去買,林公子說算了,讓店家取些筆墨紙硯來。店家問要寫字,還是畫畫?林公子想了想道,畫畫吧。於是店家就送了畫畫的大幅的宣紙過來。

「林公子看到紙愣了下,店家解釋說,有些讀書人到碼頭送行的時候,也會忽然想寫個詩、畫個畫什麼的,所以店裡這些東西準備的很齊。然後林公子就開始畫畫。

「林公子開始還畫的很仔細,畫了快小半個時辰的時候就有些不耐煩了,越畫越快,最後連詩也沒題就撂了筆。見他畫完了,林川就捧了茶來給他潤口,林公子喝了一口,就隨手將茶杯放在了桌子上。當時桌子上鋪著畫,茶杯就擱在了畫上……就是涼亭那一塊。」

眾人眼中的不解更甚:如果竇承濟說的那副畫,就是龍案上的這副的話,那麼這幅畫……其實是林若閑極無聊在茶館里畫的?

這怎麼可能?

這樣一幅畫,值得人花這麼大的功夫去偷?去藏?

但如果這幅畫真的是林若畫的那副的話,就能解釋為什麼陛下一開始會露出錯愕的表情了:林若的畫,他自然只看一線也能認出來。

問題是,林若他……到底畫了什麼?

「林公子又開始看雨,又過了片刻,裴大人就來了。一開始他們誰都沒理會對方,林公子看都沒看裴大人一眼,裴大人看了林公子一眼后,就準備從他身邊經過,但後來看到了畫,就停下來說話。裴大人說……」

竇承濟的記性很好,將兩個人的對話一字不錯、一直不漏的重複下來,甚至連語氣神態都學得很像。

包括那句「德高望重、一呼百應」,包括那句「布衣之怒,流血五步」。

李淵的臉色已經不再能用難看兩個字形容了,他的手劇烈顫抖著,可見憤怒到了極致——如果他這個時候忽然暴起殺人或者直接吐血昏迷,都不會有人吃驚。

所有人都心驚膽戰,生恐這份怒火會發泄在自己身上,卻始終不明白,李淵為何會如此憤怒。

但竇承濟還在說話:「林公子說完最後一句話,就接過了傘,走進了雨里,林川也跟著走了,沒管那副畫。然後裴大人就讓人收了。」

李淵的目光從跪著的人的臉上再落回畫上,那一張張臉,如此清晰,如此鮮明——在大殿上,面對著他,他們義憤填膺,磕的額頭滲血,口口聲聲說他包庇人犯,口口聲聲說他亂了國法朝綱,聲稱他若不殺了那孩子就決不罷休;在畫卷上,面對著那兩個人,他們卑躬屈膝,滿臉堆笑,就差將諂媚二字寫在臉上!

這就是他的臣子?這還是他的臣子嗎?

難怪那孩子說一呼百應,可不就是一呼百應?連死了都一呼百應!

裴寂,裴寂!

枉朕以為他一直忠心耿耿……哈,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會在他還是唐國公的時候,將他灌醉令晉陽宮人服侍,害他犯下死罪不得不起兵造反?忠心耿耿會一邊對他說自己將那孩子照看的好好的,一邊令手下將人朝死里折磨?忠心耿耿……忠心耿耿那這箱子里的東西是什麼?

這還只是秦王收集到的那的一小部分!

裴寂!死有餘辜!

死有餘辜!

李淵再度閉了閉眼,深吸口氣,目光落在畫卷中心的兩人身上,片刻后再次開口,語氣竟聽起來十分平靜:「鄭大是什麼來歷?」

竇承濟答道:「鄭大是南城的一個混混,他的鄰居們說,他沒什麼大的惡跡,就是為人陰狠了些。比較奇怪的是他整天無所事事,只靠典當度日,但日子卻過得十分松范,時常光顧酒店青樓……按說他家祖上沒給他留下什麼家業,當也當不出什麼東西來才對。

「臣按這個線索查下去,發現他每次都在一家名為『誠濟當』的當鋪當東西,每隔半個月或一個月去一次,每次當十兩或二十兩的東西。其中最近的一次,是用一個五文錢買的瓷盤,轉手當了二十兩銀子……」

五文錢的瓷盤,當了二十兩銀子!

李淵冷冷打斷道:「『誠濟當』又是什麼東西?」

竇承濟遲疑了一下,才道:「『誠濟當』兩年前轉手了一次,新東家……是齊王殿下妾室的父親。」

齊王,李元吉。

真是一點都不意外的答案。

除了李元吉,還有誰會對這幅畫勢在必得?

李元吉,裴寂……他一直都很奇怪,裴寂從未見過林若,為什麼一心一意想要他的命,現在終於明白了:從第一次見面開始,李元吉就看林若不順眼,一次又一次的找他麻煩,還親自在他面前陷害林若……

想殺林若的,從來就不是裴寂,是李元吉!

而裴寂,為了幫李元吉做事,將他當傻子一樣糊弄。

「呵……」

大殿上響起一聲輕笑,眾人面面相覷后才發現,發出這聲輕笑的,竟然是李淵。

李淵抓起畫,緩緩站了起來,道:「朕問你們,爾等意欲誅殺林若,為的是私憤,還是國法?」

同林博遠一模一樣的話,這次出現在李淵的口中。

趙懷德心中大感不妙,正要開口,卻見李淵手一抖,一幅畫從他手上垂了下來,李淵再次開口,爆喝一聲:「爾等意欲誅殺林若,為的是私憤,還是國法!」

畫中各色的人物,毫無預兆的沖入所有人眼帘,跪下的人心裡咯噔一聲,手心裡開始冒汗。

沒有人懷疑這幅畫的真假,包括李淵,包括畫上的人自己,他們只怪自己的這番作態,正好被人看了去,畫了來。

畢竟這畫是那少年閑極無聊畫的,畢竟他畫完以後隨手就扔了……所以它怎麼可能是假的?

若畫是假的,裴寂藏它做什麼?若畫是假的,齊王偷它做什麼?若畫是假的,鄭大怎麼會死?若畫是假的,鄭大的女人孩子又怎麼會被殺人滅口?

怪只怪齊王運氣不佳又用人不慎,先是偷畫的時候發生了哄搶,后是鄭大監守自盜,將找到的畫藏了起來,最後導致畫落在了竇承濟手中。

趙懷德定了定神,強自道:「只是一副……」

話音未落,只聽哐當一聲巨響,龍案上的箱子被李淵一把掃到地上,裡面的東西林林總總散了一地,李淵寒氣森森的聲音響起,一字一句道:「爾等意欲誅殺林若,為的是私憤,還是國法!」

一掌重重拍在龍案上。

「噗、噗」兩聲響起,這是原就又傷又累的大臣,在散落在地的信件上看見了自己的筆跡昏厥過去的聲音。

很多人都抖了起來,鴕鳥一般將額頭深深的抵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他們最害怕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最要命的東西到底出現了,出現在他們最想不到的時候。

這東西,怎麼會在陛下手裡?不是說府兵找到的那些都已經偷渡回來了嗎?這些東西,不是應該在那三位爺手裡嗎?那三位爺,不是應該用這個來換取他們的忠心嗎?

空氣沉重的讓人透不過起來,李淵有些站立不穩的撐著龍案,沒有說話,太子和秦王沒有說話,一直低頭站著不曾說過話的中立大臣們沒有說話,跪在地上請命的人更不敢說話。

內侍戰戰兢兢的進殿,跪在地上。他是去找齊王的,可是回來的卻只有他一個。

齊王的府邸就在東宮旁邊,比東宮離這裡都近,可是這麼久了,他也沒能找來人。

「齊……齊王殿下,不、不在府里。」

李淵冷笑一聲:齊王不在府里……還在禁足的齊王不在府里。

是了,裴寂走的那天,齊王也不在府里,他當著這麼多大臣的面給裴寂送行,完全不擔心誰會「出賣」他……可不是,這些人可沒有一個人上摺子告知他此事。

齊王,他最心疼的兒子,那個雖然有點魯莽,但孝順的、真性情的,偶爾還會對他撒嬌的好兒子……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竟然做了這麼多事,竟然有這麼大的本事!

真是……驚喜。

「封禁全城,找。」

******

「這會子,也該鬧得差不多了吧?」李元吉已經醉了,歪歪倒倒的起身:「爺也該回去看看熱鬧了。」

陳嘉扶著他,道:「殿下您先坐著,臣讓他們靠岸。」

「嗯,」李元吉含糊應道:「讓他們快著點兒,那些人可勁兒的鬧,姓林的小子又不肯服軟,老爺子肯定又氣又急……爺得趁這個機會好好安慰他一下,說不定連這見鬼的禁足都解了呢!成天偷偷摸摸的出來玩,有什麼意思?爺都多久沒跑過馬、打過獵了?

「老爺子可真夠可以的,為了一個不知所謂的林若,居然禁爺的足,真不知道到底誰是他兒子?再過幾天就是爺的生辰,爺還準備好生熱鬧一次呢……」

「陳,陳嘉,你給爺想個法子,讓姓林的小子,在爺生日的時候給爺彈個曲子,不然,隨便吹個什麼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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