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晚宴風波
虞姝和陳嘉怡到達凌市的時候,天上開始下起了小雨,彼時已是初秋,夏蟬早已停止了啁啾,正在換裝的梧桐樹還沒來得及收拾妥當,樹葉子便稀稀落落地墜了下來,要死不活地粘在地上。這是一個凄涼的季節。虞姝想。一種身不由己的凄涼。
鴻盛集團歷史並算不得悠久,但在業界也算是一大巨頭。集團的創辦者柳文盛先生膝下育有一子一女,據說皆是人中龍鳳,其子柳傑文留學回來之後直接接管了集團,雖然年少,雷厲風行的行事作風與其父相比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公司在他的經營下,也是愈發的蒸蒸日上。
虞姝和陳嘉怡在此之前通宵達旦,早已做足了功課,會議雖然漫長,兩個人輪流交替地做下來,倒也順利。
接下這份工作的時候,陳嘉怡原本是打算第二天四處去逛逛看看,畢竟這天沒事,閑著也是閑著,等晚上回來再準備第三天上午的工作,也是妥妥的。她已經擬了一份計劃給虞姝看,並成功地拉到了虞姝這個旅伴。
但二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凌市的雨,一下竟然就沒了頭,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零零丁丁,實在不是一個出去遊玩的好時機。
更沒有想到的是,鴻盛集團在二人工作結束之後,竟會邀請二人參加他們的內部宴會。
分明都是自家人,難道還要人給彼此翻譯?
虞姝不解,陳嘉怡卻欣然應了下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卻可以有白吃的晚宴,反正鴻盛集團財大氣粗,不介意多她們兩張嘴。更何況,說不定是她們二人表現太好,鴻盛集團心裡感懷,特意藉此答謝她們的呢?
事實證明,鴻盛集團還的確有這個意思。
為了表示對她們二人的感激,柳文盛老先生竟然還特地把她們請到跟前來,好生噓寒問暖了一番。
對於在譯員這條路上摸爬滾打了近十載的虞姝而言,這樣的待遇與其說讓人受寵若驚,不如說讓人心裡疑竇叢生。
虞姝從來沒有見過哪個東家曾給予譯員如此高的待遇,更何況這個東家,在此之前,虞姝只在網路上見過照片而已。少東家柳傑文虞姝倒是見過本人,就在上午還與他打過照面。其實以他的能力,根本就不需要別人給他翻譯,若不是對方不通漢語,也許她和陳嘉怡根本就沒有機會來這裡。
可是此時的情形卻很奇怪。
這個與虞姝有過些微「交集」的柳傑文在一邊安坐如山,只是看著她們,一言不發。而那個傳說中早已退出江湖,在家裡頤養天年的柳文盛卻明顯對她們興趣頗深,一番褒獎與問候之後,竟然開始時不時地打探二人的身世家底甚至是……婚姻情況。
虞姝向來防備心極高,一牽扯到家世等敏感問題,她便逢人只吐三分真,盡說一些含糊不清的話糊弄過去。但這柳文盛卻窮追不捨,哪怕她委婉暗示了都無濟於事。她實在是不堪其擾,也便不再應付,抬眼直直地看著對方說:「對不起,工作以外的事情,我想我有權保持沉默。」
她的性子向來這樣,逢人總是迎著一張笑臉,笑意卻不達眼底,帶著股距離與疏遠。也會與人好好說話,但前提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真的受到了冒犯,不管對方是誰,她絕對不會留一絲情面。
陳嘉怡欣賞她這股個性,卻也很頭疼。在工作上,虞姝無疑是個絕佳的夥伴,豐富的知識儲備和深厚的翻譯功底讓她工作起來遊刃有餘,並能時不時地幫自己的搭檔一把。可是在應酬這方面,她很少曲意逢迎。做人嘛,個性直是沒什麼錯,但是在某些場合下,太直便易折。
陳嘉怡害怕虞姝出事,更怕虞姝玩火**的時候,自己會成了那被殃及的池魚。
於是她在低下暗暗地掐了虞姝一把,看著柳文盛那略顯不悅的臉色賠笑:「柳先生您別介意,她酒量小,今晚可能喝多了,說話沒個輕重,您別跟她一般見識。我代她向您賠罪,您有什麼疑問儘管問我,我一定知無不言……」
柳文盛卻沒有再問下去,目光依舊落在虞姝身上,半分都沒有向別處轉移。虞姝也直直地看著他,唇畔微微揚起的弧度早已消失了,只留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幽幽地從她瞳孔之中四散開來。
陳嘉怡不知該如何補救,只好再次暗暗地伸出手來,在虞姝腰上狠狠地擰了一把。虞姝腰上吃痛,下意識地轉頭看陳嘉怡,陳嘉怡便趁機塞給了她一杯水,笑著說:「來,阿姝,喝杯水醒醒酒,待會兒帶你回去,我們回去再耍酒瘋。」
陳嘉怡的眼神太過複雜揪心,虞姝伸手接下。只是還沒喝水,便聽柳文盛朗聲笑道:「小丫頭,你們以為我要幹什麼?不過問問你們家裡情況,想著給你們父母備些禮物而已,瞧把你們嚇的。」
陳嘉怡剛要擺手道謝,虞姝卻先她開了口:「柳先生客氣了,我們只是盡自己的本職工作而已。」
柳文盛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便轉向了一旁的柳傑文,一邊起身一邊說:「傑文,好好招待他們,我累了,先回去了。」
柳傑文應下。
好好的宴會出了這樣的插曲,連陳嘉怡都沒了興緻,虞姝剛一說累了,她就跟她一起離開了。
一路上,陳嘉怡免不得把虞姝的行事作風苦口婆心地數落了一番。虞姝沉默著聽著,在陳嘉怡停下了換氣的間隙說道:「嘉怡,你不覺得這個柳先生很奇怪嗎?」
陳嘉怡點了點頭,嘆了口氣道:「哎,這種大人物的心思,捉摸不透啊捉摸不透。」
虞姝緊了緊手臂:「快點走吧,挺冷的。」
陳嘉怡跟上,走了兩步又嘆了口氣:「哎,看他其實挺和藹可親的樣子,又這樣問長問短的,我還以為他是從會場的照片里看到你了,想給他兒子說媒呢。沒想到變臉比翻書還快,一言不合就擺臉色甩袖走人……」
哪裡是說媒,柳傑文去年才結婚,柳文盛的夫人也還健在。虞姝想起了曾經遭受的那些騷擾,不由冷笑。這種人都是這樣,你好言相待,他們便得寸進尺,哪怕是婉拒,他們都能當成欲迎還拒。
得罪個人不怕什麼,天下這麼大,功夫這麼高,還怕沒了這幾個人脈就沒了活路?就怕那些人心術不正,把自己帶進地獄里去。
陳嘉怡仍在喋喋不休,虞姝感慨:「你做譯員實在是太委屈了,分明應該去寫小說的,肯定賣的很好。」
陳嘉怡忙不迭點頭:「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英雄所見略同!我最近正有這個打算呢!」
虞姝:……
此事就這樣過去了,雖然過程略為奇葩,倒也沒什麼影響,虞姝和陳嘉怡應得的報酬一分也沒少,鴻盛集團給公司的反饋也十分中肯,誰都沒再提晚宴的事情。
陳芝蘭回洛鎮還沒有回來,虞姝打電話過去,只聽陳芝蘭說,那邊的飯館還沒有轉讓出去,她想再待幾天,等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再回來。
的確要安排妥當了,陳芝蘭來祝市才能安心。虞姝不作他想,只叮囑陳芝蘭好好照顧自己,注意身體。
臨掛斷電話之前,陳芝蘭免不得又仔細將虞姝叮囑了一番,要她好好與岱梓風聯絡感情。
虞姝在電話這頭沉默半晌,終於開口:「媽,您放心吧,我們這次交往本來就是以結婚為目的的,我知道該怎麼做。」
明明是喜事,虞姝的聲音卻聽不出分毫的喜氣,只帶著股濃濃的壯士斷腕般的決絕與絕望,陳芝蘭聽在心裡,不免嘆了口氣:「嬌嬌,媽不是逼你……」
「我懂。」虞姝打斷陳芝蘭的話,抬眼看了看窗外濃厚的夜色,復又收回目光來,對著電話那頭笑了笑:「媽,我都懂。」
陳芝蘭沉默了幾秒,放緩了語氣:「小岱對你挺上心的,媽看得出來。」
「嗯。」
「嬌嬌,」陳芝蘭嘆了口氣,「嫁一個愛你疼你的,會好過得多。」
「我明白。」
掛斷了電話,虞姝丟掉電話,立即癱在了沙發上。她沒有告訴陳芝蘭,其實,這次回來,她又遇見左斯南了。雖然隔得挺遠,但她看得出來,左斯南瘦了。
她原以為自己已經忘了他了,就算沒有忘,也已經沒什麼感覺了。可是在她看到左斯南的那一瞬,她只覺得心裡仿似有數萬隻螞蟻在爭先恐後地噬咬,又疼又癢,無休無止。
她從不知道忘記一個人是這樣艱難的事情,尤其是當這個人就潛伏在你身邊,不知道何時就會冷不防地出現在你的面前,所有費盡心思遺忘的一切就又都會鋪天蓋地地朝你席捲而來,躲之不及,避之不及,只能受著。
而這種痛苦的承受,還得藏著掖著,不能讓人發現。
虞姝覺得好艱難。她不知道自己的偽裝是否得當,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瞞過了岱梓風的眼睛。
那日她從凌市回來,岱梓風手捧一大束紅玫瑰倚在車前等她。陳嘉怡一雙眼珠子在他們身上逡巡許久,突然作出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拍著腦門道:「啊啊啊啊,我怎麼忘了呢,我家阿毛該買吃的了,我先走了啊,阿毛愛吃的那家店關門早……」
虞姝看著陳嘉怡倉皇而逃的背影,頗是哭笑不得。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束紅玫瑰上,自從見了面,岱梓風幾乎每天都會送她紅玫瑰。的確,她喜歡紅色,可是為了忘卻左斯南,她分明有故意躲著這個顏色。她強笑著對岱梓風說:「都這麼大的人了,不必拘泥於這些形式。」
岱梓風卻執意將玫瑰送到她手上,臉上的笑意分明透著股雲淡風輕,卻偏偏又讓人覺得不容置疑:「明明正是最好的年華。再說,這是我第一次追女孩子,該有的一樣都不能少。」
虞姝還想推辭,又聽岱梓風道:「虞姝,為了不值得的人改變自己,不值得。」
岱梓風的眼眸很深邃,在他面前,虞姝覺得自己所有的小心思都無處遁形。
那一日,在看到左斯南的那一瞬,只是幾秒而已,她便拉著岱梓風轉過了身去。但是她的餘光在告訴她,岱梓風似乎在回頭。而後,握緊了她的手。
虞姝把頭埋在自己的膝蓋上,手指穿過烏黑的發里,柔軟的頭髮向下垂著,絲毫沒有章法。她抓了抓頭髮,越抓越亂,越抓越亂,一如她彼時的思緒。她想,也許,她應該搬到一個遠一點的城市去,就算是回洛鎮,也比繼續留在這裡好。
手機在一旁震了一震,虞姝放過自己的頭髮,歪著身子撈起手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