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 52 章
他們舉行的是中式婚禮。其實就算天氣冷,穿婚紗也未必就凍得怎樣了,但是岱梓風考慮到虞姝的家庭情況,最終還是選擇的中式婚禮。虞姝原本不知道他這一番計較,後來無意聽到岱梓風與岱母的談話,這才知道了其中原委,不禁彎了彎唇角。
虞姝和岱梓風的婚禮浩浩蕩蕩,賓客滿棚。既然是虞姝的婚禮,岱梓風仔細想了想,還是主動向柳文盛他們發出了請帖,不過他也再三警告,不許柳文盛他們在婚禮上作出任何可能讓虞姝起疑的舉動。
得到了柳文盛的親口承諾,按理說也該放心了,偏偏岱梓風怕會有個萬一,於是他早早地安排好了人在一旁盯著,堅決不許婚禮上出任何的差池。
婚禮前一晚,月明星稀,清風徐徐。岱梓風給虞姝打電話,問她:「緊張嗎?」
虞姝搖頭,嘴上卻配合道:「有一點。」
「明天會很累,」岱梓風在那頭笑道,他的聲音輕柔卻不乏醇厚,在寂靜的夜裡分外好聽,「我唱首歌哄你睡覺,好不好?」
虞姝斜倚在床頭點頭,「好。」
岱梓風抱著一身鳳冠霞帔的虞姝下樓的時候,隔著紅蓋頭在她耳邊呢喃:「『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奇服曠世,骨象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我以前只知道美,今天才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姿態。」
虞姝彎了彎唇角,問他:「美嗎?」
「美。」岱梓風點頭,笑容從不曾離面的臉上笑意更盛,「嬌嬌,我帶你回家。」
近百人的儀仗隊,鳴鑼打鼓,浩浩蕩蕩。虞姝坐在八抬大轎里,透過喜帕向下望去。她的手上戴著岱母給她的玉鐲,還有岱梓風求婚時的戒指。
緊張嗎?還是有點的。可是一想著岱梓風就在身邊,好像又不緊張了。
鳴鑼聲中,她彷彿又聽到了岱梓風的聲音。他的聲音醇厚好聽,直沁到人心裡去。「我唱歌哄你睡覺,好不好?」
如此乾淨醇厚的嗓音,虞姝以為,他的歌聲一定會很深沉動人。
她點了點頭,閉上了眼,只說了一個字:「好。」
岱梓風的歌聲響起,不是她以為的流行情歌,而是一首耳熟能詳的搖籃曲。
虞姝閉上的雙眼驀然睜開,卻依舊靜靜地聽著,待一曲終了,岱梓風在那頭頓了半晌,終於試探著開口:「是不是很難聽?」
「嗯……還好,」虞姝忍不住輕笑出聲,「就是有那麼一點點跑調。」
岱梓風還沒有接話,虞姝突然想起了什麼,眼光一轉,話已接著出了口:「你有給別人唱過這首歌嗎?」
「沒有。」微頓之後,岱梓風嘆氣,「是不是真的很難聽?」
「真的還好。」虞姝鬆了口氣,暗嘆:還好沒給別人唱過,這三百六十度帥得無死角的岱梓風,竟然五音不全,要是傳出去……
就是這樣想著,什麼緊張什麼擔心全都灰飛煙滅了。虞姝在轎子里差點笑出聲來,一邊摸著手上的戒指一邊在想,以後可千萬不能讓岱梓風哄孩子睡覺。
轎子跨過火盆,穩穩落下。新郎眉目帶笑,利落地朝著轎門射下三支箭來。繡球兩端是十年的思念,跨過馬鞍、踏過米袋,從此平安相守,直到永遠。
拜過天地、拜過高堂、也拜過彼此,紅蓋頭緩緩挑起,各種祝福與讚歎滾滾而來,敬過高堂,再一起飲下交杯酒,結髮同心,互換信物,一切都與預想的一樣,沒有任何意外。
他等了十餘載,終於將她娶了回來。她顛沛流離數十年,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港灣。
他們沉浸在這終於落至實處的安心與幸福之中,沒有人注意到角落裡的那幾個人。
沒有人注意到,在新人拜堂的時候,左斯南眼裡滿滿的憤恨與絕望。沒有人注意到,當虞姝的紅蓋頭被岱梓風緩緩挑起,所有人都驚嘆於她的美麗時,左斯南眼裡滾滾而下的淚水。他的手緊握成拳,青筋暴起,並不長的指甲狠狠地嵌在肉里。
甄若若看著萬眾矚目的那幾個人,又看了看左斯南攥緊的拳頭,突然笑道:「斯南,你看,他倆多配。你總說虞姝姐值得最好的,現在可不實現了嗎?」
左斯南的頰邊露出一抹凄慘的笑,聲音飄飄蕩蕩:「是啊……」
虞姝姿容婉轉,岱梓風儀錶堂堂,二人往那兒一站,便是一道亮麗的風景。
「爸,請喝茶。」
「媽,請喝茶。」
岱父岱母眼角微濕,滿面的笑意卻是藏都藏不住。台下也有人喜極而泣、感動落淚的,卻不是全部。
幾家歡喜幾家愁,向來如此。
水鴻玉亦是淚盈於眶,卻與岱母大不相同。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再次見到女兒,女兒已經嫁作他人婦。她已經二十多年沒有聽過女兒喊自己「媽媽」了,而柳文盛更是從來都沒有機會聽到女兒親口喊他一聲「爸爸」,此刻聽著虞姝喊別人爸媽,只覺得心裡彷彿有千萬隻蜜蜂蜂擁而至,蜇得生疼。
在岱梓風笑著給陳芝蘭敬茶時,水鴻玉終於按捺不住,作勢就要上前去。柳文盛使力忙攬住她的肩膀,低聲吼道:「你做什麼去?!」
「那是……」她的眼裡萬千情愫融在一起,朝著柳文盛凝重的眼睛看了片刻,立刻就掙紮起來,「不行,那是我女兒,我要……」
「你當初對她做了些什麼?這些年裡,我們又為她做過什麼?」柳文盛打斷他的話,又轉而沉痛出聲,「小玉,我們哪裡還有臉認她……」
水鴻玉掙扎著的身體,驀地僵住了。
整個大堂里喜氣洋洋,二人爭執間,婚禮已經進行到了新人同飲交杯酒的環節。起鬨之聲四起,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這邊發生了什麼。
所有的悲傷與遺憾,盡數被他人的喜悅所遮蓋。
折騰了一天,二人累得不行。虞姝洗過澡后,一沾床便睡著了,待岱梓風洗完澡出來,看到的便是那麼一幅海棠春睡圖。
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掀開被子,關了燈,在虞姝背後躺下。
「累壞了吧?」他從身後抱住虞姝,在她頭髮上蹭了蹭鼻子,聲音極為慵懶。
虞姝驀地轉過身來,與他四目相對。燈已經關了,層層窗帘遮住了窗外所有的月光與星光,二人雖都睜著眼,卻是誰也看不到對方。
然而岱梓風卻知道虞姝睜著眼,他蹭了蹭虞姝的鼻子,輕道:「我吵醒你了?」
虞姝搖了搖頭,在岱梓風的唇上輕啄了一下,「我在等你。」
我在等你。
這句話岱梓風在心裡重複過無數遍,此刻從虞姝口中說出來,他只覺得自己整個的世界都明媚了起來。
他緊了緊手臂,在虞姝唇邊輕輕噬咬,「不累?」
「沒有你累。」虞姝輕笑,一點點地咬回去。
岱梓風翻身上前,在虞姝上方惡狠狠地開口:「這可是你自找的!」
虞姝抬起頭來,再次印在他的唇上。她笑了笑,聲音雖輕,卻十足的鄭重,「岱梓風,我們生個孩子吧!」
蓄勢待發的岱梓風頓時便蔫了,他嘆了口氣,「虞姝,我們這才剛結婚。」
虞姝不解:「剛結婚怎麼了?」
「我不想讓小毛頭夾在我們中間。」岱梓風翻身下去,將虞姝抱在自己胸前,輕道:「我們才剛在一起。」
「但是爸媽都想我們要孩子,我今年虛歲三十,也不小了。最重要的是,」虞姝轉過身來,與岱梓風面對面躺著,鄭重道,「我媽的身體……我想讓她看看我們的孩子。」
溫柔的暗夜頓時陷入了死寂之中,虞姝突然覺得有些冷,她往岱梓風懷裡鑽了鑽,問他:「岱梓風,你是不是覺得我太自私了?」
「傻瓜,」岱梓風緊了緊自己的手臂,「我只是在想,為什麼我沒有早他一步遇見你。」
「嗯?」
岱梓風彷彿沒有聽到她的疑問,只是接著道:「虞姝,以你的性子,等生了孩子,一定會是一個很好的媽媽。」
虞姝點了點頭,「我會盡我所有讓他健康快樂地長大。」
「那我就更沒有機會了。」岱梓風的悶悶出聲,聽起來極為憋屈。虞姝還沒有反應過來,又聽他道:「生就生吧。」
他的聲音實在是太過不情願,彷彿作出了極大的退讓一般。黑暗之中,虞姝無法看清他的臉,不知道他此刻是怎樣一種神色,但是聽著這話……她心思一轉,不禁莞爾:「你怎麼連孩子的醋都吃?」
岱梓風的聲音依舊悶悶的:「因為我已經預見了,你以後肯定會很愛他。」
虞姝於黑暗中捧起岱梓風的臉,湊近了問他:「那麼,你的意思是,我不愛你?」
岱梓風閉上了眼,忽而狠狠地攫住了虞姝的唇。他不知道,虞姝對他,也許只是比喜歡多一點點而已。他怕再談下去,虞姝遲早要將這層紙捅破。
「這是一場以結婚為目的的相親,我們可以不摻任何感情。」
他可以接受她不愛他,但絕對沒有強大到聽她親口說出來。
岱梓風狠狠地吻著虞姝,舌頭長驅直入,攻城略地,邀虞姝一起共舞。在虞姝覺得腦袋發昏,幾乎喘不過氣的時候,他才緩緩鬆開,笑著對虞姝道:「來,我們來生孩子。」
二人的婚事已了,陳芝蘭的臉上卻並不見歡喜。
岱梓風和虞姝常去醫院看她,看她常常愁眉不展,只當她對自己的身體不樂觀,便時常來開導她。直到她有一天終於開了口:「嬌嬌,我想回老家看看。」
「這個不難,」虞姝笑著點了點頭,「等我跟公司告了假,立刻就陪您回去。」
陳芝蘭點了點頭,看向虞姝的眼中雖然帶著笑,卻摻雜了太多其他的情愫。
虞姝心裡默默地嘆了口氣,面上卻還是笑著,歡歡喜喜地摟著陳芝蘭道:「媽,您想去哪兒,想做什麼,儘管說就是,別藏著掖著,整天悶悶不樂的。不管您去哪兒,我都陪您去,您高高興興的,身體才恢復得快……」
陳芝蘭的眼角早已濡濕,此時只輕輕拍著虞姝環在自己胸前的手,笑著點了點頭,「我知道。」
虞姝的行動力向來很強,更何況是陳芝蘭的心愿,她只覺得刻不容緩,很快便告了假,去帶陳芝蘭回老家。
「小岱不去吧?」出門前,陳芝蘭問虞姝。
「嗯,不去,」虞姝點了點頭,接著又解釋道,「他本來說要一起去,我不讓。咱們一去就是好幾天,他工作那麼忙,耽擱不起。」
「媽也是這麼覺得,小岱工作忙,咱們別什麼都麻煩他。」陳芝蘭一邊下樓一邊拍了拍虞姝的手,笑道,「能自己解決的,就不要給他添麻煩,要不就算他沒什麼意見,你公公婆婆怕是要說你的不是。」
「我明白,」虞姝點了點頭,又道,「對了媽,梓風把他的司機王師傅給了我們,有他在,一路上也好照應一些。」
二人一邊說著話一邊下了樓,待看到了倚在車邊的岱梓風,都實實在在地吃了一驚。
「王師傅呢?」虞姝環顧四周看了看,絲毫不見什麼王師傅的身影。
「噢,他臨時有事,來不了了。」岱梓風如是說。
「那隨便再找一個師傅就好了。」虞姝幾乎不假思索。
「別人我信不過,」岱梓風打開車門來,一邊去扶陳芝蘭,一邊笑道,「最近公司沒什麼事兒……」
「真不用了,」陳芝蘭忙推辭,「小岱啊,你的心意媽心領了,但是我跟虞姝一去怕就要好幾天,你別耽誤了正事。實在不行讓虞姝自己開車跟我去就好了,我們娘倆能照顧好自己,你放心。」
「媽,我也想去看看虞姝小時候生活的地方是什麼樣的。」話雖是對陳芝蘭說的,岱梓風的目光卻是落在虞姝身上。他的目光誠摯而綿軟,看得虞姝一陣悸動。
陳芝蘭擺了擺手繼續推辭:「你想去,以後等空閑了,什麼時候去都行,真的用不著陪我這糟老婆子。」
岱梓風笑了,一面扶著陳芝蘭上車,一面溫聲向他解釋:「媽,工作我都給他們交代好了,這個時候回去,倒顯得我這個老闆出爾反爾的不靠譜。」
見陳芝蘭還有意阻攔,岱梓風看著虞姝笑了笑道:「更何況,我這個老闆結了婚連蜜月都沒度就來上班了,已經夠敬業了。趁這個空檔偷個懶,也完全無可厚非。」
陳芝蘭分明還想推辭,卻怎麼都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了。
陳芝蘭所謂的老家,指的是汾島市。她二十二歲時從洛鎮嫁過去,兩年後便遇到了虞姝。又是兩年之後,她與王有壽離婚,獨自一人帶著虞姝回了娘家,從此在洛鎮定居下來。
說是老家,其實,又算哪門子的老家呢?
自從帶虞姝回了洛鎮,她就再也沒去過汾島市。這個時候突然提出要回去,說不驚訝是假的。但虞姝雖然驚訝,卻也沒問什麼。
她想了想,也許,如果沒有她的話,陳芝蘭就會在汾島市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
黃昏時分,夕陽欲墜不墜,餘暉淡淡地灑在海面上,幾分清冷幾分暖。陳芝蘭和王有壽離婚後,房子全分給了王有壽,此時到了汾島市,卻也是無處落腳,他們找了個酒店辦了入住,吃了個飯便各自休息去了。
陳芝蘭說,既然小岱來了,咱們就少待兩天,反正在這邊也沒什麼要緊事,不過斷一個念想。
虞姝點頭,「好。」
虞姝並不知道陳芝蘭要斷的念想是什麼,二十多年過去,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第二天,虞姝和岱梓風陪著陳芝蘭去了她們以前住的那道街。
二十多年過去,城區幾經規劃,原來住的那棟樓早已不知所蹤。即便是還在那兒,王有壽跟陳芝蘭離婚之後,怕是很快就組建了新的家庭,這個時候即便是見了面,怕也是尷尬。
陳芝蘭只往那邊望了兩眼,就拍著虞姝的手笑道:「走吧。」
她原來也以為自己會像一個普通女人一樣,嫁人成家,相夫教子。王有壽對她還是很好的,兩人結婚四餘年,除了在要孩子方面,基本沒有拌過嘴。
卻終究還是分道揚鑣了。
陳芝蘭看向了西邊,笑道:「嬌嬌,我想再給你買把傘。」
虞姝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笑著搖了搖頭,「那家店怕也早已經不在了。」
「去看看吧。」
出人意料的是,那家手工店仍然還在,雖然店裡的裝潢跟從前大不相同了,但是面孔還是熟悉的。
雖然時隔二十餘載,店主看到陳芝蘭,也很快便認了出來,她很熱情地拉著陳芝蘭的手臂,寒暄了幾句之後便看向了虞姝,聲音里是掩不住的驚訝與歡喜:「這是你家姑娘?一轉眼,都長這麼大了!」
陳芝蘭點頭,「是啊,長這麼大了。」
虞姝點頭問好,又聽陳芝蘭道:「我這多年沒回來,這裡大變樣了,沒想到你還在這兒。還有我們以前買的那種紅色手工傘嗎?我想再給嬌嬌買兩把。」
店主忙不迭點頭,「有有有,我這就給你拿,現在花樣也多了,料子也好了,製作得也精緻,我多給你拿幾種,你挑一挑。」
傘拿來了,店主把傘撐開給陳芝蘭看著,介紹的時候,岱梓風也湊近了些。陳芝蘭見他過來,便笑著看向他道:「小岱,你看看哪個好看。」
「好。」岱梓風應下,低頭仔細挑選著,便聽店主突然問道:「這位是……」
陳芝蘭笑意更深,回道:「我女婿。我說回來看看,他倆就都忙不迭跟過來了。」
「我以前就看好你家姑娘,雖然不大愛說話,還是很有禮貌、很懂事的,」店家一邊說著,一邊朝著虞姝多看了幾眼,眉眼間是掩不住的喜歡,「你這也算是苦盡甘來了,女兒、女婿都這麼孝順,以後可是只管享清福了。」
「誰說不是呢!」陳芝蘭笑了笑,還不及說什麼,又聽店家訝然道:「但是看你這樣子,氣色不大好呢?這些年帶著你家姑娘在外打拚,很辛苦吧?瞧瞧這瘦的。」
「都說禍兮福所倚,現在不是流行骨感?我這樣倒省得減肥了呢。」陳芝蘭的臉上不見絲毫不適與不悅,又看向岱梓風,問他,「挑好了嗎?」
岱梓風將手上的那把傘合上,掩下眼中的情愫笑道:「就這兩把吧!」
付了錢,店主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在陳芝蘭將要告辭轉身的時候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輕道:「你回來,是要找王有壽嗎?」
陳芝蘭搖了搖頭,看向岱梓風手裡的那兩把傘,輕道:「沒有,我只是來給我家嬌嬌買兩把傘。」
不知道是不信還是怎麼著,店家盯著陳芝蘭的臉打量了許久都沒有放手,只是說:「他現在過得挺好的,一雙兒女也都快成家了。」
「那就好。」陳芝蘭笑了笑,「我走了。」
虞姝心裡五味雜陳,一路上沉默無言。良久才嘆了口氣:「媽,要不是我……」
「這個時候了,還說這個幹嘛?」陳芝蘭拍了拍她的手,打斷了她的話,忽而笑道,「嬌嬌,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娘倆第一次遇見的地方?」
虞姝深吸了口氣,抿唇笑道:「當然記得。」
「你當時雖然不說話,但是那個笑……又是乖巧,又是可憐的,媽看著你,就喜歡到骨子裡去了。」陳芝蘭的目光變得悠遠,悠遠中又透著滿滿的笑意與感慨,「當時媽就在想,這麼可愛的小女孩走失了,她的媽媽得多著急啊!於是我就忙把你送到了警察局,我以為等你媽媽實在找不到你了,應該就會報警,到時候你就可以回家了。
我也是太大意,一個多月後才又想起這件事來,去警局一問,卻聽說你去了孤兒院。警察說,那小女孩兒好像不會說話,問什麼都只會搖頭,不知道家住哪裡,不知道父母是誰,又遲遲沒有人來認領,一直在警局待著也不是個事兒,便只好送到了孤兒院。
我心裡放心不下,趕緊去警察說的那個孤兒院找你。你那時候格外瘦小,頭髮黃黃的,明顯的營養不良。我跟你說話,你依舊只是搖頭,也不再對我笑了。那家孤兒院條件很差,人多粥少,我捨不得你在那兒待下去,便問你,『我帶你回家,好嗎?』你點頭了。」
陳芝蘭突然「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我當時沒想到你會點頭的,等你點頭了,我就明白了。這小丫頭心裡清楚著呢,搖了這麼久頭,原來是在等我上鉤……」
虞姝也笑了:「是您心地好,換做別人,誰管我的死活呢?說不定我就只能在那家孤兒院呆一輩子,就那樣搖頭搖一輩子。」
「瞎說,」陳芝蘭的笑容微斂,片刻又恢復了正常,再開口時,語氣十分的篤定,「就算沒有我,也會有別人把你領出來,那不是你待的地方。」
虞姝不以為然:「別人誰管我……」
「你……」陳芝蘭把即將脫口而出的那個「媽」字咽進肚裡,轉口笑道,「你不知道?這世界上好心人那麼多,說不定你有緣遇到小岱他父母,就省得跟著我受著二十年的苦了。」
這樣的玩笑話虞姝還沒反應過來,岱梓風卻已經受不起了,笑著對陳芝蘭道:「媽,您饒了我吧!我可不想跟虞姝當兄妹。」
陳芝蘭不禁笑了,又指了一個方向道:「那你們陪我去那個街角看看……」
那個街角離買傘的店並不是很遠,岱梓風在前面開著車,虞姝坐在後面陪陳芝蘭聊天,也就七八分鐘之後,虞姝已看著前面道:「就是前面那個街角,梓風,找個地方把車停了吧,我們下去走走。」
「好。」
下了車,虞姝和岱梓風左右攙扶著陳芝蘭過了馬路。陳芝蘭看著前方笑道:「變化可真大,我記得當時這裡就是一個小雜貨店,現在都成了大商城了。」
虞姝點頭,看著周圍的高樓大廈,只覺得恍如隔世。
城市的發展如此迅速,人的衰老也是猝不及防。二十五年前陳芝蘭在這裡遇到了她,給她帶來了新生。二十五年之後,她帶著陳芝蘭故地重遊,等待著她們的,卻是陳芝蘭即將逝去的生命。
虞姝的目光從高樓上收起,嘆了口氣,「時間過得真快。」
「可不是么,」陳芝蘭笑了,轉眼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笑著拍了拍她的手,道,「要是你親生母親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不知道得有多吃驚。」
虞姝的臉色微變,瞬間又笑著依偎在了陳芝蘭肩頭道:「哪來的什麼親生母親,我只知道,我這輩子,可就只有您一個媽媽。」
岱梓風一邊聽著二人的談話,一邊看向四周,他的目光落在商城門口。那日是周三,當時正是黃昏,商場門口雖也算是人來人往,並算不上熱鬧非凡。在一個角落裡,有個人一直靜靜地站著,他的目光漸漸凝在那裡,輕道:「那個時候,虞姝就站在那裡么?」
陳芝蘭點了點頭,虞姝的目光望過去,便再也沒有收回來。
當時為什麼要站在那裡呢?好像是走得累了,也真的是——迷路了。
偌大一個汾島市,竟然沒有她一個容身之所。
陳芝蘭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虞姝道:「嬌嬌,你對你的生父生母有印象嗎?」
「當然……」虞姝回過頭來,映入眼帘的便是陳芝蘭那鄭重的表情,她心裡驀地一觸,強笑著道,「媽,這個問題小時候你就問過我了,沒有,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一點印象都沒有。」
「那……」陳芝蘭一邊往商城處走著,一邊問道,「你想不想知道他們是誰?」
「不想。」虞姝下意識便開了口,根本沒有思索。
岱梓風的腳步緊緊跟著二人,卻是在真正看到商場門口那位貴婦時便慢了下來。遠遠望去,只覺得那位貴婦氣質極好,走近了,這才發現,她的眼睛定定地黏在虞姝身上,眸中淚光瑩瑩,滿是辛酸與苦楚。
他突然警覺起來,大步擋在虞姝面前,轉身笑道:「逛了半天了,媽應該也累了吧?我們先找個飯館坐下吃個飯,歇歇腳,要是待會兒還想逛的話,我們再來。」
岱梓風的聲音雖然略顯急促,卻掩飾得極好,這一番話又說得沒有半分破綻,虞姝沒有任何的疑心,扶著陳芝蘭就轉身,笑道:「梓風說得對,咱們先去歇一歇。」
陳芝蘭分明有心抗拒,她的身形未動,嘴巴張了張,還沒開口,商城門前站著的貴婦已經快步趕上前來,顫著聲音喊了聲:「虞姝……」
岱梓風還未來得及阻止,虞姝的身形已然頓住,她轉頭看向來人,凝眉看她,「你叫我?」
「對……我叫你。」
虞姝面帶微笑,「可是我好像並不認識你。」
水鴻玉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聲音雖不大,卻依舊幾乎是哭喊著:「女兒啊,是我啊,我是水鴻玉,是你的媽媽啊……」
虞姝的臉色頓時變得面無血色,她的目光怔怔地望著水鴻玉,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發出聲來:「你認錯人了,我媽在這兒呢……媽,走,咱們走,這人真搞笑,怎麼隨便認女兒呢?」
水鴻玉拉住她的衣擺,淚流滿面,「真的是我,我真的是你媽啊……」
虞姝扶著陳芝蘭的手緊緊握緊,在陳芝蘭的衣袖上攥出密密匝匝的褶皺來。她緊緊地咬著唇,依舊是對陳芝蘭道:「媽,咱們快走,我不想在這兒待了……」
陳芝蘭的目光在虞姝和水鴻玉身上左右打量,還未表態,岱梓風已經抬臂擋在了水鴻玉面前,冷聲道:「柳夫人,還請自重。」
水鴻玉卻彷彿沒有聽到岱梓風說了什麼,依舊死死地抓著虞姝的衣擺,她的目光實在太過沉痛,虞姝沒有看到,陳芝蘭卻已經於心不忍。
陳芝蘭抬手覆住虞姝攙扶著自己的手,輕聲勸道:「嬌嬌,她真的是你生母,我問過的,她連你後背上的胎記都知道。而且,你倆長得真的很像。」
岱梓風出口攔她,可不過喊了聲「媽」,便被陳芝蘭打斷了:「嬌嬌,不會錯的,媽偷偷拿了你一根頭髮配對過,她就是你媽。你生母來找你了,他們家裡條件還不錯,你跟著他們,媽就是走了也放心。」
虞姝猛然丟開扶著陳芝蘭的手來,陳芝蘭沒有防備,差點摔下去,岱梓風眼疾手快地扶住,便見虞姝搖著頭後退了兩步,面色蒼白,說話的時候,聲音宛如夢囈一般,「不是的,媽,你要是不放心,等你走了,大不了我陪你去,可是你怎麼能隨便把我推給別人呢?她怎麼可能是我媽?你忘了,我說過的,我的生母早死了。」
虞姝不再說話了,連看都沒看一旁的水鴻玉一眼,便跑開了。
岱梓風還扶著陳芝蘭,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餘光掃到一旁的水鴻玉,便將陳芝蘭往她身邊帶去,急道:「不管你想做什麼,我現在將虞姝最重要的人交給您,如果真為虞姝好,就一定要把她安全送回去。」
陳芝蘭忙推著岱梓風,語帶焦急:「快去吧,我自己可以。」
虞姝的身影已經漸漸遠去,岱梓風再不敢耽擱,鬆開手便追了過去。陳芝蘭看著他們遠去的方向皺緊了眉頭,「嬌嬌她好像……」
水鴻玉擦了擦眼淚,「她剛剛說,她生母早死了?」
陳芝蘭轉過眼來,看向水鴻玉,眉頭皺得更加緊了。
待岱梓風追到虞姝的時候,虞姝正蹲在地上埋著頭,街上的人並不多,她蹲在人行道上,愈發地顯得孤苦伶仃。
岱梓風並不知道在虞姝身上發生過什麼,他只知道,虞姝不願意提及親生父母。每次提及她的親生父母,她的反應都會出奇的大。
他沒想到陳芝蘭竟然會帶水鴻玉來這裡,待看到了水鴻玉,一切卻都已經來不及了。
虞姝的肩膀抖得厲害,岱梓風走上前去,蹲下身子把她攬在懷裡,輕道:「乖,沒事了。」
虞姝睜開眼來,她的眼裡似有淚水,卻彷彿硬生生地忍了下去,雙目泛紅,目光空洞。過了許久,她僵硬的身子才微微軟了下來,岱梓風聽到她的聲音:「那一定是個騙子,怎麼可能是我生母呢?我生母早死了,如果還活著,怎麼會現在才來找我?」
岱梓風吻著她的頭髮,低聲誘哄:「好了,是她弄錯了。我們先回去,別讓媽擔心,嗯?」
良久,虞姝點了點頭,「好。」
二人走得極慢,等回到原來分開的地方,陳芝蘭和水鴻玉已經不在了。虞姝看著空空蕩蕩的街角,與岱梓風十指相握的手猛然握緊,「咱媽呢?」
岱梓風執起她的手微微抬高,放到自己胸口暖了暖,撫慰地笑道:「我託人送她回去了,這個時間,應該已經到酒店了。」
虞姝坐在副駕駛座上,一坐好,便不自覺地便縮成了一團。
「冷嗎?」岱梓風皺眉,抬手碰了碰她的額頭。
她搖了搖頭。可是身子明明是瑟縮著。
岱梓風開了暖氣,行駛了不過20秒,又不放心地伸手去摸她的手。她的手沁涼如冰,岱梓風嚇了一跳。
車裡的溫度越調越高,可是虞姝的手卻絲毫沒見暖和起來。這情形和那日兩人在海邊時如出一轍,岱梓風心裡發慌,握著她的手就丟不開了。
虞姝卻朝著他寬慰地笑笑,「好好開車,我沒事。我先睡會兒,等到了叫我。」
那個街頭距離他們住的酒店並不是很遠,岱梓風又開得快,不過十多分鐘,他們便到了。
虞姝似乎睡得很沉,岱梓風的手在她額頭上覆了很久,她都沒有絲毫的反應。岱梓風從副駕駛座上把她抱起來,一路抱著進了酒店。
工作人員幫他開了門,他托對方買了退燒藥,心急火燎地把虞姝放到了床上。等屋裡的溫度升起來了,他才起身去了陳芝蘭房裡。
果不其然,水鴻玉也在。
「嬌嬌呢?」陳芝蘭看他一個人進來,臉色便白了。
「有點發燒,我把她放我房裡睡著了,媽您別擔心。」
「好端端的,怎麼突然發起燒來了?」陳芝蘭嘆氣,「我去看看她。」
水鴻玉急忙跟上。岱梓風卻再次抬手攔住了她:「柳夫人,如果不想虞姝有事,就不要再來打擾她了。」
「可是我是她媽啊……」
「那您以前對她做那些事的時候,可有想過,您是她媽?二十多年對她不聞不問的時候,可有想過,她是您女兒?」岱梓風的聲音很輕,一字一句便如閑話家常一般,可聽到水鴻玉的耳里,卻如刀削一般地疼。
水鴻玉瞬時蒼白了臉,「她都跟你說了……她原來都記得。」
岱梓風沒有說話。
水鴻玉的聲音愈發蒼涼:「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不肯原諒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