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第一百一十七章
原以為雍家的人吃了閉門羹后,會惱怒拂袖而去,可想不到的是,接下來幾日,雍和璧依舊帶人登門拜訪,哪怕被拒之門外,亦不慍不怒,恭色問候蘇小姐病情。
一連三日,日日如此。
連蘇小昭也不由一邊壓腿,一邊服氣道:「都看看,人家為了沽名釣譽,都能不惜做到這種程度,我們還有什麼理由不為了夢想而努力呢?」
說的是大義凜然,當他不知道她的夢想就是摸黑去偷世子家的狼嗎?
屋檐上的影六撇了撇嘴,敷衍應聲:「哦。」然後繼續低頭,用刻刀雕琢著手裡的一根木頭……
私塾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便休息一日,故而這日兩人落得清閑,不必起早趕往鎮上學館,都在山莊里打發時間了。
然而蘇姑娘是忙碌的蘇姑娘,她的世界里不存在閑下來一詞。
用蘇小昭的話來說,就是哪怕她懶到不肯思考,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她的身體僅僅是為了維持呼吸不要死掉,就耗費了將近百分之八十的能量,而她活蹦亂跳的所有動作,加起來也不過佔據百分之二十。所以,如果她什麼都不做,那多對不起她努力呼吸的身體?
於是,人生觀價值觀自成體系的蘇姑娘,在做完每日的晨練后,為了不辜負自己身體的努力,便又元氣滿滿地跑進了房中,不知道在折騰些什麼了……
看著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房門后,影一側過身,視線落在影六正專心雕刻的,已經初現雛形的木頭上——
「你對她,似乎很用心。」影一淡聲說。
「啊?」影六遲鈍回了一聲,而後吹去木屑,手中刻刀不停,隨意回道,「也沒有,只是閑著無事而已。」
但是以前閑暇的時候,他從來只會坐著或站著發獃……
影一抬起眼,看向面容因為專註而綳得緊緊的少年,少頃,便緩緩移開了視線,重新落在屋檐外的梨花樹上——而現在,只剩他一個人發獃了。
「嘿,你們看我找出了什麼?」
少女雀躍的聲音傳來,影一低頭望去,只見她懷裡抱著一把蒙了灰塵的古琴,站在屋檐下,仰起頭沖兩人笑著:「吶,我找到我的夢想了!」
影六也放下手裡的木頭,湊低頭看去,說:「你會彈這個?我不信。」
「當然會,你聽——」蘇姑娘一歪頭,伸出一根手指撥了起來,口中跟著念念有聲,「哆、來、咪、唆、拉……你看,多簡單。」
影六差點兒腳滑從屋檐邊栽下。照她這樣說,只要沒斷手的都算會了吧?
「這怎麼就成了你的夢想了?」他不解問。
清晨暖暖的煦光下,蘇小昭挽起唇,臉上浮現一抹燦爛似驕陽的笑容:「你們或許不知道,但我在生前,其實……」
「停!我不想聽!」影六立馬搖頭如篩,想起被她的謊言支配的挫敗。
「……是一名吟遊詩人。我的名字是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馬克洛夫·蘇。」
「我唱過勇敢屠龍者的傳奇事迹,唱過腐敗統治者的罪惡暴·政,唱過一切縹緲而浪漫的愛情故事……」
她用詠嘆調深情道:「啊!只要留下過我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馬克洛夫·蘇的腳印的地方,就會留下無數我所帶來的故事!啊!我從不創造傳說,我只是傳說的搬運工!」
在兩人滿臉的黑線中,她轉而懺悔道:「沒錯,我並不是蘇傑克,並不是和你們說過的那個屠龍者,他只是我唱過的詩篇里,最崇敬的一位英雄……」
「所以原來蘇傑克的故事還有後續嗎?」影六額頭青筋一綳,出聲打斷她,「算了,我還是聽你唱歌吧。」
蘇小昭連忙抱著琴樂顛顛地跑樹下坐著了。
她清了清嗓子,手撫上琴,纖纖十指向下一垂,以摧枯拉朽之勢彈撥而起:「啊,土~撥鼠,啊土~撥鼠——」
音階逐字遞進,音調也越來越昂揚,蘇小昭不得不仰高了脖子,用最深情款款的聲音,曲項向天歌:
「啊土撥鼠陪伴在身旁!啊,土~撥鼠,啊土~撥鼠——」
「……對不起,影一,我好像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影六痛心懺悔道。
「……」
山莊門口,男子掀起轎簾的手一滯,硬生生被那一陣足以直衝雲霄的狼嚎聲震住。
「公、公子,我們還需不需要……」
男子默了默,而後慢慢放下簾,說:「不必通報了。」
反正他知道莊裡的人不想讓他進山莊,也知道莊裡的人知道他並不想進去。
第一次登門而不得入,固然遭人猜疑,但如今他四登其門,在外人看來,於情於理都再無可指摘之處了。
「回去吧。」雍和璧用指腹按了按蹙起的眉心。
……
於是,雍家的車輦與隨從,又一次從山莊上折返,不同的是,這次的馬兒撒起腿來,跑得似乎比前幾次快了許多。
而庄內正在引吭高歌的蘇姑娘,並不知道她的土撥鼠之歌,今晚將會驚然回蕩在不止兩人的夢中……
※※
車輦緩緩駛過鎮上的街道時,一陣喧鬧的稚嫩童聲傳來——
「等等,先停下。」轎內的雍和璧忽然出聲道。
車夫連忙一勒馬韁,停了下來。
街上,有孩童朗朗的背誦聲傳來:「一歸如一進,見一進成十。二一添作五,逢二進成十……啊,碰上虎子你了,殺掉你兩個珠子!」
雍和璧頓了頓,親自下車輦,走過去問:「你們剛才念的是什麼?可否再念一遍,讓我一聽?」
男童磕磕巴巴地將珠算口訣又背了一遍,不止如此,還拿過算盤,炫耀地說著它如何好玩。
雍和璧眸色轉深,思考良久,於心中默念了幾遍后,復又追問:「這口訣是誰教你們的?」
這些孩童不懂這口訣與算盤的價值,但他卻能一眼看出其中的罕貴。
「是私塾里的夫子教的。」男孩眨巴的大眼裡閃著崇拜的亮光,「蘇夫子人可好了,真的,她從不用戒尺打我們手心,還會教我們玩遊戲。大哥哥,你也要去私塾嗎?夫子她不會收你銀子的。」
「蘇夫子嗎?」雍和璧沉吟道。
身後的幕僚陸子燮也出聲:「公子,想不到這偏野鎮子里,還有這等卧虎藏龍之士,居然從不曾聽聞……」
雍和璧想了想,隨即正色吩咐道:「派人去打聽一下私塾的那位蘇夫子。」
※※
「啊,土~撥鼠,啊土~撥鼠——」
在蘇姑娘仰天長歌之時,門外那來了又走的一行人,自然也落入了屋檐上兩人的眼中。
「讓小瘋子摻和進雍家和世子黨派的事情中,這樣真的好嗎?」影六皺了皺眉頭,憂慮問道。
「她下個月要回京,早晚是無法置身於事外的。」影一說。
「影一。」影六加重了語氣,望著他說,「其實上一次我就想問了,你為什麼要讓她回京城?你明知道依小姐的身份,她若是回去那裡,會有多危險。」
明明以前小姐在的時候,他們只是希望,小姐能夠遠離京城的波譎雲詭,嫁人生子,安安穩穩過完這一生。
為什麼現在卻改變了注意,想要讓她回去?
「小姐是小姐,她是她。」
「我知道,可是——」影六頓住,緊抿了抿嘴,「那樣對小瘋子不公平,她什麼都不知道。讓她就這樣在這山莊里開開心心過下去,不好嗎?為什麼還非要讓她回去,介入朝廷之事?「
影一垂下眼眸,淡淡道:「如果是小姐,我不會勸她回京。可是,是她的話……你不覺得,她若是回去,顧家和影衛部還有存活的可能嗎?」
「我管不了這麼多。」影六負氣別開臉說,「我只知道,她不是小姐,不用為顧家做出任何犧牲,而影衛部存在的意義,本來就是為了小姐平安活著,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
「影一,你所忠誠的,到底是顧家還是小姐?」他質問道。
影一沉默良久,忽然問:「那你呢?」
在影六微愣住的表情里,他抬起眸,眼神靜而深:「你如今想效忠的人,是小姐,還是她?」
如果原本的小姐回來,他又該如何自處?
「我……」影六短促的一聲,頓住。
他擰起了濃黑的眉毛,眸里霧沉沉的,視線落在遠處樹下少女的身上——
她此時已經唱的倦乏了,正懨懨耷拉著頭,纖長而翹的睫毛安靜地垂下,輕輕淺淺地,將一扇弧形的陰影投落在眼瞼下。她隨意倚在樹榦前,一手支著下巴,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琴弦的姿態,淡淡的無聊,淡淡的索然……
「我曾經走過許多地方,把土撥鼠帶在身旁。」
「為了生活我到處流浪,帶著土撥鼠在身旁。」少女悠澈的聲音低低,變得近乎呢喃軟語,如同這初春清晨的梨花軟軟,雲朵軟軟。「啊土撥鼠,啊土撥鼠,啊土撥鼠陪伴在身旁……」
「我是小姐的影衛。」影六輕聲說,「可是,不管小姐將來還會不會回來,我現在,只想守著小瘋子。」
「總該有一個人,陪著她玩的。」
說完,他不看影一的反應,攥著雕刻好的木頭,從屋檐上飛身而下:「小瘋子,你心心念念的雪狼銀狻,接著——」
「誒?!厲害了,簡直一模一樣!」少女驚嘆后,又有些嫌棄,「可惜了,就是這小眼神不太對,嘖嘖。」
「就一根木頭,哪有什麼眼神?不要還我。」
「哎別!」
……
望著遠處說笑的兩人,影一緩緩垂下眼眸,黑羽般的眼睫籠著的眸光,變得淡漠而茫然。
「所以,才不能是我嗎?」
旋即他搖頭,眸中變回波瀾不驚的平靜:他只是一柄利刃,不該思考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