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第一百二十一章
手腕微曲,指尖翩翩若舉,一個如鶴翅初張,將翱將翔的起手勢——和雍和璧的別無二致。
眾人屏氣凝息,生怕驚動這「仙鶴」的振羽而將鳴!
蘇小昭想了想,收回手,瀲灧的桃花眼掀起,婉聲說:「要知道,萬物有靈,琴也如此。所以,一首好的曲子,不是用手去彈,而是用靈魂去與琴靈共舞。」
眾人憋著的氣猛地吁出:人家是私塾夫子,習慣性嘮叨兩句,也是常事,常事。
「蘇先生說的極是。」「確實如此。」幕僚們汗顏地應和道。
「好了,接下來,請諸君保持安靜,聽我一首《千山鳥飛絕之笑傲江湖》……」
咦?這是什麼曲子?名字是什麼含義?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蘇姑娘再次將手撫上琴面——開彈。
啦、唆、咪、唻、哆……
唻、咪、唻、哆、辣?…喇?…旯?…
亭子里的人集體僵直。
一個幕僚不相信地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再揉了揉自己老年昏花的眼睛。
然而,不管怎麼揉,眼前都是一副少女極其困擾地摁著琴,手指左挪挪右騰騰,怎麼也找不準音的畫面。
在所有人僵滯的視線里,少女粉唇微抿,眼神堅毅,抬起手,重新一按一撥——啦!
就是它,終於出來了!
蘇小昭滿意一點頭,尾指高翹,愉悅地去找下一個音。
一聲破了音的「啦」驀地驚醒亭中的人。
一聲破了音的「啦」驀地嚇得飛檐上的肥鳥小腿兒一滑,「嘎嘎」叫著,夾翅飛走的背影如同逃難。
原來……這就是千山鳥飛絕……
去、去她娘的萬物有靈!!!
他們現在彷彿看到公子的名琴「疏谷」,被人死死地扼住了喉嚨,壓在琴台上,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不遠處的柳樹下。
早在小瘋子的琴聲一響起時,影六的臉上便被羞恥到崩潰的表情佔滿,隨即他長呼一口氣,掩耳盜鈴自暴自棄一般,捂緊了雙耳。
救不回了,這回人設真的救不回了。
任她舌燦蓮花,能把黑的說成白的,也不可能在如此觸目驚心的場景下繼續忽悠人了。
……
「大膽,竟敢如此羞辱我們公子!」
謝筠最先怒聲呵斥,怫然變色。
這女子是他力薦給公子的,萬萬沒想到竟然被她藉機羞辱,經此一變,他只有事後以死謝罪於公子了。
蘇小昭恍若未聞,手下動作不停。
「放肆!」一名武士勃然大怒,刀已半出鞘。
見狀,影六身影一動,就要衝過去救人,然而一隻松子卻不偏不歪地,正砸中他後腦。
影六回頭,看見樹上一個黑色身影微俯下身,正是影一。
他怎麼來了?
影六正訝異,便見影一向他做了個「等待」的手勢。
還等什麼等?再等下去小瘋子就要被祭琴了吧?
影六憋了滿滿一肚子的吐槽,此時見到影一,頓時就忍不住了:「小瘋子這回要是還能顛倒事實,我就把自己也給倒過來,繞著山莊溜一圈!」
話雖這麼說,但反正有影一在,他便也姑且放下心,轉頭看起亭子里的狀況。
那武士怒而拔刀,臉色微冷的雍和璧也沒有阻止,只是眸光深深,注視著坐在琴前的少女。
聽到利刀出鞘的金屬碰撞聲,蘇小昭終於一抬眼梢,掠過來的眼光薄而利,宛如一道刀劍的鋒芒,竟令得正在氣頭的武士都一愣。
她的這一曲,絕不允許被任何人打斷。
所有人都能從她身上看出這個執念。
「這小瘋子……」影六對她是徹底無奈了。
她從來不會做虧本的事兒,之前洋洋洒洒說了那麼一大堆,演了這麼久,終於將琴騙到手,看來不論如何,她都要彈完她所謂的最後一曲「絕唱」了。
見亭里的人再無動靜,強忍著怒火等她彈完,蘇小昭低頭,繼續一個音一個音地往外蹦著……
這女子!這女子!
眾人吹鬍子瞪眼的,實在不知該用什麼詞來形容面前的女人了。
明明聽其琴音如宰公鴨母豬,觀其神容卻如奏絕世之曲……何其的厚顏無恥!
居然敢說公子的高雅琴曲,如同塵里振衣,泥中濯足,那她現在壓根就是在糊泥巴里打滾了吧???
可是沒有公子的吩咐,他們只好忍氣吞聲眼睜睜等著。
最後一個音落下,蘇姑娘終於收手,站了起來。
「姑娘該給我一個解釋了吧?」雍和璧緩聲說,一雙如水中洇墨的瞳眸靜而冷。
蘇小昭偏了偏頭,問:「公子以為是我彈的好,還是你彈的好?」
嗟乎!實乃無恥之尤!——這是此時所有幕僚的心聲。
「哦?姑娘以為呢?」雍和璧淡淡說。
蘇小昭笑起來:「當然是我彈的好。」
她轉頭,對身後一眾躁動的幕僚說:「諸位先生稍安勿躁,我此舉並非是對雍公子不敬。公子以名士之禮待我,我又怎麼會不識好歹呢?」
「只不過,我並不屬意廟堂之事,只想苟安於市野,想到難以報答公子的知遇之恩,才借彈琴之事,點撥公子一二。」
眾人面色皆一愣,連眉目冷下的雍和璧,也怔了一瞬。
「我說我彈的好,是因為我來時,站在公子身側許久,公子依然不為所擾,琴聲紋絲不亂。可是,公子能泰然處之,是因為對自己的琴技有信心……而我方才彈琴之時,有文人質疑於我,有武者拔刀向我,舉目無一人信我,我卻不動搖分毫,將曲子彈奏至最終。」
「敢問公子,若是千夫所指,舉世皆非之,公子行事可還能不受侵擾?」
一眾幕僚紛紛瞠目,陸子燮抬手撫了撫須,讚歎點頭:他早就和公子說過,公子行事太過顧慮名聲,以至於束手束腳。雖說公子有他的憂慮,但要跟著太后做改換朝綱之事,太過謹慎未必是好事。想不到這女子在第一次見面,居然就能直指公子軟肋。
見到雍和璧神色微動,蘇小昭頷首說:「所以公子以為,相比之下,孰高孰低呢?」
雍和璧沉吟了一陣,作揖道:「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我確實,不如姑娘。」
樹下的影六一口呸出含著的甜草:小瘋子明明只是臉皮比城牆厚,才沒被眾人的目光刺穿而已吧?
蘇姑娘目露欣慰,又繼續說:「這只是其一,還有其二。」
「願聞其詳。」
蘇小昭眨了眨眼,說:「我確實不會彈琴,可是,伯牙在岩下鼓琴,聞聲而來且能道盡曲中意境之人,也不過只是個山野樵夫。一個是奏曲人,一個是識曲人,你們又以為,孰高孰低呢?」
幕僚們想了想,答道:「如此說來,倒是兩者不相高下……」
「非也,還是我高!」蘇小昭下巴微揚說道。
眾幕僚:「……」
影六:「……撲哧。」小瘋子果然半點虧也吃不得。他壓低了聲音,朝樹上的影一說:「我怎麼忽然覺得,這樣的小瘋子好像還有點可愛。」
果然小瘋子說得對,人類最純粹的快樂就是幸災樂禍了,尤其當幸災樂禍的對象,還是顧家多年的老對頭時。
那邊蘇小昭開始振振有詞:「如果是在尋常百姓家,那麼兩者之間,確實無高下之分。只不過,雍公子並非我等市井小民,便不可等量齊觀了。」
她說:「真正的上位者,最重要的從來不是自身才能的多寡,而是可以集天下能人以驅策,做到人盡其才,物盡其用。然而。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前者至多只能成為人人稱道的名士,但後者,若是時機妥當,卻可成為割據一方的梟雄……如此,公子以為孰高孰低呢?」
話音落下,滿亭的寂靜。
眾人面上終於露出動容之色,陸子燮更是上前一步,激動低呼道:「公子。」
雍和璧微一點頭。
他知道眾人激動的緣由。因為面前的女子,不正是太后一直尋而不得的、那個位置最合適的人?
如果說,原先他還只是看重她的才華,想將她收為己用,那麼現在,他便是刮目相看,覺得她不該屈居於門客之位。
一場彈琴的鬧劇,這女子在其中所展現的,卻是常人難以望其項背的心性與智慧。
先是那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驚人膽魄與堅韌,作為太后想要選擢的第一位女官,必然會遭受多方質疑,種種詰難,非此心性不可居其位。而後來的伯樂與千里馬之論,更是可見此女運籌帷幄之大能,足以周旋於風雨欲來的官場。
這樣的女子,若能在官場多加歷練,假如時日,必然可以成為太后最能依仗之人……
見到眾人神色變幻,蘇小昭只當是將他們都唬住了。於是微一作揖,火速撤退:「既然公子已有所悟,我便算是報答這一番知遇之恩了,就此告辭罷。」
「蘇先生。」「蘇先生……」
眾人開口留人,想起先前對她的誤會與惡意,心中深感愧怍。
聲聲挽留中,少女背對著眾人站定,像是踟躇一般,腳下挪了挪,又側了側。
「唉……」一聲悠長的嘆息從她口中發出。
傍晚的陽光色調昏黃,落在少女纖瘦而挺直的背影上,她沒有出聲。少頃,一陣風吹過,將她寬寬的灰衣吹起,如蝶翼般獵飛——
她半側過臉,輕輕啟唇:「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前路險遠,望諸君珍重。」
……
亭子里,眾人眼眶微熱,久久一聲嗟嘆。
謝筠舉起袖沾去眼角淚花,沾著沾著,忽而想起,這一幕,似乎有點兒……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