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第一百二十九章
山莊里,黑色的天穹倒罩下來,星子稀疏。
「撲哧——」
蘇小昭伸手,摘去少年發間的菜屑碎殼,摘著摘著便一聲笑了出來。
影六不滿瞪眼:「你在笑什麼?」
「笑一笑以表同情嘛。可憐的小跟班,委屈你了。」蘇小昭說。
哪有人表示同情是發笑的?
在影六不忿的神色里,蘇小昭用指戳了戳他額頭上淤青的一處,見他「嘶」了聲縮頭,她收回手,接過影一遞來的熱毛巾和熟雞蛋,裹起來,就往他的額頭摁去:「忍著點,就算你哭鼻子我也不會輕點的。」
「誰哭鼻子了?」影六悶聲說。
這點程度,對影衛而言甚至都不算是傷。訓練的時候,不是翻肉見骨,大家都懶得去上藥,晾著就好了,跌跌撞撞的淤青更是常事,誰會嬌滴滴地在意這點小傷呢?
就連他剛才下意識的一聲「嘶」,也是配合的意味更多。
但她似乎真以為他痛了,雖然撂下狠話,下手的力道卻遠沒有她語氣來得重,熱熱燙燙地,敷著他的額頭,時不時揉一揉,按一按……
他都沒那麼在意的東西,她在意做什麼呢?
「喂喂,怎麼這副表情,你不會真想哭鼻子吧?」
影六瞟了她一眼,拿過雞蛋與毛巾,轉身:「我自己來。」
蘇小昭沮喪地看了一下自己的雙手:難道她的手真和腳一樣嗎?
「要是我不跟著你,你還真打算一個人走過去嗎?」少年的聲音悶悶的,「你怎麼就不在意你自己?就算被冤枉,被唾罵,被傷害,你都不會在意是嗎?」
「我也是沒想到呀。」蘇小昭攤手說。
「哼,還會有你蘇無缺蘇大才子想不到的事情?」影六鼻間哼唧著,表示不信。
蘇小昭笑了:「你當我會跳大神呢?很多事情我也料不到的。比如說,我還以為最多只是動動嘴皮子,誰知道就捋袖子了。」
「要是早料到,今天出門時我就在衣袍下塞鐵板,全副武裝堅如鐵桶了。」
「真的?」
「當然了。」蘇小昭說,「人性這種東西,就像薛定諤的貓一樣,可以暴虐也可以善良,可以殘酷也可以溫暖,可以精緻也可以粗鄙,沒到那個關頭,誰說得准呢?」
她聳了聳肩,說:「你別看今天那些百姓們,一個兩個都義憤填膺的,其實他們若是仔細想想,就會發覺,他們心底也沒那麼恨我。畢竟說到底,我也沒和誰有利益衝突,之所以後來變得同仇敵愾,亂丟亂砸的,只不過是因為第一個人這麼做罷了……人這種具有高度從眾性的族群,是一擁而上行使無底線的惡,還是一團和氣彼此溫良恭儉讓,絕大部分時候,都取決於第一個站出來的人怎麼做而已。」
影六覺得不可理解,不平道:「我不管那些人心裡到底想什麼,我只知道,那時他們就是恃強凌弱欺負你了。」
蘇小昭撇了撇嘴,目光無趣而索然:「我知道,所以我當時就在想,算了,不和他們玩了。」
「『不和他們玩了』是什麼意思?」影六疑惑,「你這幾日讓我搗鼓的一堆東西,都不打算用上了嗎?」
明明之前,她在知道了雍家的詭計后,還鬥志昂揚地要將計就計,說如果蘇度娘的身份註定要毀,那隻能她親自毀,用最悲壯的方式毀。
為此她還精心設計了每一句話,準備好每一樣奇奇怪怪的道具……到頭來,她居然要放棄了嗎?
「嗯,不玩了。這種輕易就可以被煽動,在情感上充滿盲點的憤怒與仇恨,真是讓我連想報復想踐踏的興緻都沒有……」
她撕下面具,在食指上悠悠然轉著,握住:「好了,從這一刻起,世上再沒有蘇度娘。」
影六動作停住,垂下手轉身看她,雙唇翕動了一下,又無言止住。
他寧願看她鬥志滿滿,怎樣惡劣都好,也不想看她露出無聊至極的眼神:那種空而孤獨,什麼都沒有映出的眼神。
「真的不繼續了?可是就這樣突然消失,不是會留下一堆爛攤子嗎?」他再勸道。
「管它呢。」
蘇姑娘不在意搖頭,怊悵地嘆一口氣,拿走他手裡的雞蛋,往地上一磕,慢悠悠剝了蛋殼。
影六撓了撓額頭,他什麼時候見過小瘋子如此反常,挖好的陷阱說放棄就放棄?
「難道是因為我受傷了,你才不想繼續嗎?」他忽然福至心靈問。
「大影兒,快來看孔雀開屏了。」蘇小昭看也不看他,專心撕去雞蛋上的白膜。
好吧,他就知道不可能……影六摸了摸鼻子,不死心地要猜出她心思,猜著猜著,驀地又一驚:「難道,你是看那謝什麼的喜歡你,當時還跑出來幫你,才心軟了嗎?」
「小瘋子,你聽我說,雍家和雍家門下的都不是什麼好人,那姓謝的也是,我看他一個油頭粉面的文弱書生,哪裡是良配?小瘋子你可別被蒙蔽了!」
影六越說越覺得可信,眼裡都是怒氣,一副自家小姐就要被小白臉拐走的神情。
蘇小昭嗷嗚一下咬了冒尖的雞蛋,含糊著說:「哦,他喜歡我嗎?」
「喜歡就喜歡吧,關我什麼事,我又不缺愛。想當初我還是'所寵',人人都喜歡我呢。」蘇姑娘嚼著雞蛋,滄桑的眼神里透著一絲渣氣,「再說了,你們人類這種朝三暮四的種族,很快就會移情別戀的啦,有什麼關係?」
影六先是鬆了一口氣,想了想,不知是出於什麼心理,忍不住又為他說起話來:「你這麼說也不對,他要是就不移情呢?」
「那就自己憋著,反正一輩子也沒多長,得不到就得不到唄。」蘇小昭又憂傷咬了一口雞蛋,「我那麼喜歡銀狻,他也對我愛答不理的啊,誰還沒有想要又得不到的東西了?」
「……」影六無話反駁了。
少頃。
「說起來,你這個雞蛋哪來的?我記得我們近來好像沒買過雞蛋吧?」影六忽而撓了撓頭,「影一,你買的?」
影一搖頭。
然後兩人一同看向正吃得起勁的蘇小昭。
「哦。」蘇姑娘目光依舊怊悵,「當時它飛了過來,我遠遠一瞅像是個好的,就手快接住,放到衣袖裡了。」
咦?什麼時候的事,他為什麼沒看到?
而且,她當時不是一副堅定不屈的模樣,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嗎?
那她是怎麼一邊維持著清高名士的姿態,一邊無恥地撈雞蛋,塞進衣袖裡的?!
影六頓時跳腳了。
「所以,在我被砸得凄慘的時候,你都顧著挑雞蛋去了?」
「哎呀,你皮糙肉厚,砸砸又沒事,可你知道母雞下蛋有多努力嘛?」蘇小昭慈愛看著手中的雞蛋。
「……」
果然!小瘋子剛才那見鬼的難得體貼,根本不是擔心弄痛他,而是擔心壓壞了蛋吧!!
※※
「公子!」
一身臟污的衣袍沒來得及換,謝筠此刻趕至廳堂,衣容不整,滿臉頹然,「吾等有罪,還請公子為蘇姑娘解困!」
青碧色茶波一盪,雍和璧擱下茶盞,斂眉問:「謝先生這是何意?」
謝筠緊抿了抿唇,而後深深一揖,將一眾幕僚私底下商議的,欲收服蘇度娘的策謀道出……
最後,他閉上眼睛,懊悔道:「公子,我等原想施以計謀,使蘇姑娘明白留在小鎮,只是明珠蒙塵,難被賞識……不料,像是另有一股勢力,似要將蘇姑娘折於此地,鎮上流言愈演愈烈,我等追查無果,人言可畏,以至於如此境地……是吾等愧對蘇姑娘!!」
廳堂內一霎的安靜。
燭火躍動,明滅飄忽地,照見男子深雅的面容上微微的白。
雍和璧薄唇緊抿,那一雙如濛濛山水,向來溫煦平靜的眼眸里,帶出了三分怒意,三分焦灼。
看著階下人的狼狽容色,他不敢去想,那個外柔內剛的女子,是如何強自隱忍地揚起臉,傲骨不折,如鐵扇秋風般清凜,邁步走過了那一條長長的、充斥著世間上最惡意的謾罵與欺侮的街道……
而這一切,是他雍和璧手下門客的手筆。他亦責無旁貸。
「來人,備馬!」他起身拂袖,衣角掠起的風也似帶著焦慮。
恰在此時,聞風而來的陸子燮也趕至,「公子,且慢。」
雍和璧抬起眸來,對跟隨在他身邊多年的第一幕僚,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責怒:「陸先生,你素來惜才,何以這次要用不入流的方法,去折辱一名女子?」
陸子燮一聽就是謝筠壞的事。
「陸先生看我作甚?」謝筠當即怒目瞪回,「若不是先生行事太過,何至於此?」他就是出爾反爾了如何?
豎子不可與謀事!
陸子燮氣得收回目光,拱手對雍和璧說:「公子,事情演變至此,實非吾等所願,斗膽請公子稍安勿躁,先聽我一言。」
雍和璧面容沉靜下來,適才他一時心急,想要立即見到那女子,沒注意到時辰不對,眼下天色已暗,趁夜趕去也是於禮不合。
「陸先生是認為,蘇度娘如此之才,若不能為我所用,便當毀去么?行事如此不留情底,如何不被天下士人詬病?」他抑下怒氣說道。
幕僚門客如此私自行事,作為主人,如何又能顏面有光?如若蘇度娘知曉,此事是他雍家的人背後所為,又該會如何看待他?
雍和璧唇線輕抿,一抹倦意浮上眉間。
「公子,我等隱瞞有罪,可也並非要行滅才之事。」陸子燮躬身說。
「只是,公子為招納賢才辛勞奔波,眼看回京在即,陸某才出此下策。我等原本打算,無論蘇姑娘是否入雍家門下,回京前當向鎮中人澄清事實……澄清此舉有十分把握,畢竟只要將那算盤之妙用,廣而告之,便足以證蘇姑娘之大才。」
他對那位身懷大才的女夫子,心中也十分敬惜,若非迫不得已,也不會想用這種手段使其歸順。
「荒唐!」雍和璧轉身閉眸,心如亂麻。
這些日子來,他一直待那女子如知己,又怎麼願意用這樣卑鄙的手段,逼她為自己效力呢?
「此事錯不在公子,是陸某擅作主張,事後我也會親自登門謝罪。」陸子燮說,「可是公子,蘇姑娘已經答應會考慮三日,再決定追隨公子與否。我觀她神色,似乎也有所意動,此時公子若貿然前去,恐會招致誤解……不如,還是等我們先在鎮上澄清事實,公子再去見蘇姑娘為好。」
現在鎮上還是風言風語的,倘若公子此時前去解釋,難保不會火上添油,說不定那蘇姑娘一氣之下,就再不願入雍家門下。還不如等到謠言平息后,他再親自負荊請罪,至少讓她不至於怪罪公子。
男子雅緻的眉宇一攏,露出一絲遲疑。
於情,他應當刻不容緩前去賠禮謝罪,而不是明知她今日受辱,仍然按捺不動,去等待什麼時機。但是於理,以他的身份,卻不能不考慮更多……
「她當真答應,會考慮隨我回京?」他微蹙起眉,躊躇問。
「確實如此,公子不若靜候答覆。」
雍和璧合上眼,眉頭微動——此番行為,他又有何面目,讓她追隨自己呢?但是不可否認,不論是出於公,還是出於私,他都希望蘇度娘能隨自己回京,倘若有一絲機會,他都不想貿然破壞……
眉宇糾起,又展開,他最終抬起頭說:「好。」
「只不過,我不想再用鎮中輿論逼迫她。」他說,「無須等三日,明日便儘快澄清事實。」
「是。」陸子燮應道。
※※
清晨伊始,驚蟄后的春光越發濃麗,梨花清麗爛漫,淡淡的花香彌散在山莊里。
「早啊。」
蘇小昭一如往常推開門,抱臂立在門扉前,光影斑駁地落在她面容上,連柔軟的額發,也在碎金的陽光里鍍上一層暖光。她的身上,不再是一襲寬大的灰衣,而是鮮活明麗的淺碧色衣裙,像春風吹拂過茵翠的草地。
她俏生生站在春景里,一筆提亮。
「果然不是蘇夫子了啊。」影六喃喃了一句。
蘇小昭眯眼看他:「小影兒,你看起來好像挺懷念蘇度娘的?怎麼,我是不夠她可愛,還是不夠她睿智?嗯?」
空氣里似乎冒出了濃郁的酸氣。
影六立馬緘口不言,作閉嘴狀:哪有人非要和自己比高下的?
但是,不得不說,她是蘇度娘的時候,至少不用讓他整天提心弔膽,確實比小瘋子省心多了……
影一淡淡收回眸光,然後,遞過一疊信打破兩人的僵持,「這是照你昨晚所說,寫好的二十四封信。」
蘇小昭接過,抽出一封看了看,滿意點頭:果然比她狗爬的字好看多了。
「小瘋子,你今天想幹什麼?」影六好奇問道。
不再當蘇夫子后,她又會想出什麼新花樣了呢?
「唉,蘇度娘清晨收拾行李,垂淚離開了山莊,留下一沓信,托我代為轉送。」蘇小昭眉眼彎起,拿著厚厚的一沓信,一敲手心,「好了,今天我要去給他們送上滿滿的,愛的回憶殺。」
影六仰頭望天吁了一口氣。
雖然他不知道什麼是回憶殺,但他知道,小瘋子必然走都不會安安生生地走,非要折騰些幺蛾子。
只見蘇小昭拖出了久違的、抹得鋥亮鋥亮的滑板車,歡快蹬了上去,繞著門前一棵兩人合抱的梨樹,愜意地溜達起來,「果然沒有對比,就沒有幸福。身為蘇家三小姐,和起早貪黑的私塾夫子相比,連醒來后的空氣都自由多了。」她放開車把手,張開雙臂在風中愉快道。
影六無語看了那邊一眼,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湊過身,問身旁的人:「我說影一,你知道小瘋子為什麼不當蘇度娘了嗎?」
他昨晚糾結了一晚,卻怎麼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聞言,影一轉過眼眸看來。
他眼神深、黑、而遠,但此時,卻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淺黯……
清爽無雲的藍天下,點綴著滿山莊的淺色梨花,蜿蜒出一片生機盎然的茵綠色山坡。
眼前的藍衣少年抓耳撓腮,在思考著怎麼也思考不出的問題。
不遠處,少女蹬著滑板車,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在和煦的晨光下轉悠著。
如她所說的那般,五光十色。
除了他。
「影一?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怎麼想的?」
影一移開目光,像落在梨樹之下,也像落在空無處,聲音淡淡:「昨日她說你孔雀開屏……其實也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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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親友如相問,就說我在改論文。_(:зゝ∠)_
昨天說的補更,臨時被導師拉去改論文,中道崩殂。今天多碼點字補補orz感覺不能隨便立更新flag了,臉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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