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四十四章
當齊廣雲領著梁錦棠進了偏堂時,傅攸寧那顆素來比別人慢的腦子忽然有些醒了。
梁錦棠是天生光彩照人的英華。
他該在帝京馬踏春風,再不濟也該在沙場鐵馬金戈。便是師門想用他,他最該在的位置,也絕不應當是在江湖山野。
世間只會有這樣一個耀眼奪目的梁錦棠。
他不該就這樣被埋沒,無論是為誰。
此刻傅攸寧忽然醒悟,這些日子以來自己是多少有些被沖昏頭的。多年來她獨自勉力向前,會累。所以她無法抗拒地想去握住梁錦棠伸過來的那隻手。
可,這是不對的。
每個人都該有自己的路要走。沒有誰,該被自己對另一個人的心意裹挾,而放棄自己原本的人生。
她遲疑著,抬眼望著那個在夜色里仍舊掩不去一身錦華的背影,心中止不住惶然。
真是太蠢太蠢,怎會任由事情變成如今這樣子。
鳴春見她神色倏地黯然又帶著慌,便走上來關切:「你……還好嗎?」
「鳴春。」傅攸寧覺著周身冒著一股寒氣,像是毒發,又像是恐懼與不安,卻無法像往常那樣裝作若無其事地忍住。
再說話時唇齒都在打顫,「我,大概是,做了一件錯事。」
見她已快站立不穩,鳴春趕忙扶住她:「你先隨我去客房歇一歇。」
鳴春知道這些日子為了安排傅攸寧順理成章地撤離帝京,齊廣雲兵行險著,刻意斷了傅攸寧的續命葯。
齊廣雲做事很偏執,他的計劃是「傅攸寧因毒發不治需遠走尋葯」,他便一定力求這件事至少有七分是真的。
至少要真到,將來若鄒敬案爆發,也不會有人覺得與傅攸寧的離開有半點關係。
他要讓傅攸寧,毫無痕迹地退出帝京眾人的視線,徹底安全地退回青衣山。
「我躺一下,躺一下就會好的,」傅攸寧緊緊抓住鳴春的手,周身止不住地抖,腦子裡也很亂,「別擾他們談話。」
她此刻已不知自己怎麼做才是對的。
這兩年鳴春見過傅攸寧毒發的各種癥狀、受傷的各種慘相,可在她的印象中,傅攸寧一慣是極能忍的。
這還是頭一回,瞧見傅攸寧在她面前表露出十足的難受。她跟在齊廣雲身邊做事已久,多少清楚傅攸寧的狀況。此次停葯,難受、痛楚是免不了的,好在並不致命。
鳴春趕忙將她扶進客房躺下,又叫小丫鬟拿了安神湯來。「其實,你無需想太多的,莊主事先已做安排,你且再忍幾日……」
雖然,對齊廣雲撤走傅攸寧的全盤計劃來說,半路殺出的梁錦棠實打實是個意外。就看今夜他倆談成什麼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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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荀韶宜事先已告知過,對梁錦棠的到來齊廣雲並無訝異,便領了他進偏堂。
都是聰明人,兩人進了偏堂密室坐下,都是聰明人,許多前言倒也不必贅述。
「師父想用你,荀韶宜想用你,」齊廣雲開門見山道,「我,卻不怎麼想用你。」
因為荀韶宜事先已派人告知過齊廣雲,是以他對梁錦棠早已有過評估。可以說,梁錦棠不在他的計劃之內。
此刻的梁錦棠淡淡冷哼,又是那個威風凜凜的梁大人了:「你在太史門的這一輩中風頭正勁,幾無敵手。」而他這個半路進山門的人,會成為齊廣雲最大的阻力。
至少,他此刻在齊廣雲眼中看到的防備,便是寫著這個意思。
荀韶宜說過,太史門目前是強/弩之末,外強中乾,眼下最大的兩個困境一是窮,二是,後繼無人。
而荀韶宜之所以有意將秉筆樓交給齊廣雲,是他相信,秉筆樓這支目前太史門下最財源廣進的分支若到了齊廣雲手中,必定能再上層樓;而齊廣雲有心、也有能力,在掌握太史門金脈之後,挾強勢話語權解決太史門後繼無人的危機。
梁錦棠在前段日子暗查太史門,又得梁錦和及荀韶宜確認后,已知幾大世家的家主早已有心與太史門剝離。梁錦棠,已是百年之內唯一一個,主動要求承擔太史門責任的世家嫡系血脈的子弟了。
「是,」齊廣雲磊落認下,笑著攤手,「你衝動之下貿然做出這個決定,無非是因為,傅攸寧。」
「我猜,荀韶宜大約也不敢告訴你,太史門弟子是如何年復一年提著腦袋、藏著性子,隨時等著赴死。」
齊廣雲打從心底覺得,若非因為傅攸寧,梁錦棠這個萬眾矚目的天之驕子,根本不會與太史門有半點關聯。
他判斷,梁錦棠如今是被兒女情長沖昏了頭腦,才認為只要同傅攸寧在一起,在哪裡都一樣。
其實,是不一樣的。
這是名動天下的少年將軍,這是威風赫赫的光祿羽林中郎將。他見慣的是沙場豪情、朝堂風雲。
他是在天下人的矚目中無所不能的棟樑。
他不會知,青衣山上的太史門藏史樓有多清冷;他也不會知,太史門堂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靈位,有多少是死去幾百年後仍不能進自家宗祠的。
史家弟子,都是一群遊走在世間的孤魂野鬼。
或許一生壯麗浩蕩,卻大多不能為世人所知,只有同門後輩清明寒食聊祭一二。
只有那些或許永不見天日的汗青竹簡上,能模糊地留下他們的姓名,供同門後輩尊敬緬懷。
不過如此,而已。
而這,與梁錦棠原本應當煊赫燦爛的一生,是背道而馳的。
梁錦棠亦是坦然挑眉:「你說得對,若非因為她,我不會查到太史門的秘密。」
他歷過沙場鐵血,見過朝堂風雲,所以他心之通達堅定,足以讓他清醒地判斷,他要做什麼,該做什麼。
那個被放在他心尖上十幾年的姑娘,他自是要的。但當他已知太史門是扶風梁氏先祖的初心,他亦願擔起這份骨氣。
「可若非查到太史門與幾大世家之間的淵源,看到太史門大廈將傾的隱隱頹勢,我會選擇將她留下,而不是,跟她走。」
他記得少年時常見傅懋安望天興嘆,隱有愁容。
傅懋安總是說,他一生最遺憾兩件事,一是未能擺脫家族羈絆躍馬從戎。第二件,他卻不肯說。
如今梁錦棠終於明白,彼時傅懋安已察覺各大世家欲與太史門切割的意圖,遺憾自己身為青陽傅氏家主,不能拋家舍業去挽狂瀾於既倒。
所以他對那個被自己送到太史門的二女兒,既愧疚,又仰望。
因為傅攸寧,走在一條傅懋安一生嚮往卻始終不能踏上的路。
那路雖艱險,雖辛苦,可對傅懋安來說,那才是東都世家們最初的風骨。那是他,至死都可望不可及的磊落無憾。
「你大概覺著,既東都老世家想與太史門切割,倒不如就在你手中主動斷個乾淨。」梁錦棠端起桌案上已經微涼的茶盞,清淺的笑意不帶喜樂,在鮫珠的微光下顯得冷靜自持。
「荀韶宜以為,你將帶領太史門更上層樓,可你真正的目的,是帶領太史門新生。」
若他所料不錯,太史門到了齊廣雲手中,首先將會面臨一次不著痕迹的清洗。第一步,便是架空代表東都老世家話語權的長老們。
第二步,是荀韶宜,是太史隱。
梁錦棠自不知齊廣雲與太史門的恩怨,可他已察覺,齊廣雲真正的計劃,與荀韶宜的期望,是有出入的。
「我想,這些絕不是傅攸寧說給你聽的。她根本懵懵懂懂,我甚至懷疑,她始終並非當真清楚我說的是什麼,」齊廣雲微怔片刻,旋即卸下了偽裝,含笑靠向椅背,懶懶的,「跟聰明人說話,就是不費勁。」
「春日裡,傅夫人忽然請傅靖遙關切她的婚事,是你做的手腳吧?」梁錦棠冷哼一聲。
「對,那時她周圍出了個早晚會惹事的傢伙,我為防萬一,就想借用她的婚事,將她撤出帝京;再不濟,至少撤出光祿府。」
「作為她的師門聯絡人,我從不願她為師門去以命相搏,只望她好生活著。」既被梁錦棠猜到,齊廣雲也不想再瞞。
「只是我沒料到,傅夫人會求到傅靖遙跟前去,」齊廣雲回想此事,仍對自己的失算搖頭苦笑表示遺憾,「后我轉念一想,叫傅靖遙插手也不錯,不然以傅攸寧那執拗的性子,輕易未必肯撤。不過,我預想中最合適的人選,並不是你。」
齊廣雲當然知道,師父太史隱早就想將梁錦棠收入麾下,只是一直不得其門而入。可梁錦棠太過引人注目,完全是齊廣雲目前最想避開的那類人。
梁錦棠冷眼瞥他,不屑輕笑:「合適不合適,你說了不算。從今後,收起你那莫名其妙的家長心態。」
那是他的姑娘,他自個兒知道心疼。
「家長?」齊廣雲忽然心有戚戚焉地點頭,嘿嘿笑,「別說,你看人還真准。」在他眼中,傅攸寧始終是當年那個明明自家都吃不飽飯,卻還是會將食物分給他大半的傻孩子。
那個總覺得齊廣雲對師門更有用,所以拿自己墊著齊廣雲活下去,也覺是划算買賣的傻孩子。
「少亂佔便宜。以我目測,你挨不過我三掌,」梁錦棠冷冷甩他個白眼,不想再看他那滿臉慈祥的笑意,「你先前說,你那時急於將她撤出帝京,是因她身邊出了個隨時會惹事的?」
既荀韶宜已代替師門拍板,無論齊廣雲想不想接受,至少在他全面接掌太史門之前,他是不能拒絕梁錦棠加入了。
話說到這裡,齊廣雲索性順勢談點正經的。
「我先問你,今日她隨你過來,是鄒敬案查到什麼了,對嗎?」
梁錦棠蹙眉,對他的不答反問顯然有些不快,於是故意也不答反問:「史官鄒敬,是太史門的人?」
「……不是,」這一回合,齊廣雲投子認負。他可不想同梁錦棠就這樣問來問去地鬼打牆,「他是南史堂的人。」
梁錦棠只知當下私家記史門派並不只獨太史門一家,卻尚無機會了解更多。
「南史堂?」
「是另一個私家記史門派。若追溯淵源,與太史門出現的時間相差不遠。太史門最初是以東都老世家為核心自發組成,而南史堂,就幾乎純是一群蘭台史官。」
齊廣雲耐心極好,娓娓道來。
蘭台史官歸屬朝廷管轄,算是端皇糧的。可正因如此,許多史實反而不會允許記下。
蘭台史官中有人表面服從,偷偷反抗,便有了「南史堂」。官史不讓記的,南史堂便偷偷記。
不過,東都老世家那群人見慣權術,自知天子之怒伏屍百萬的道理,故從很早前就刻意低調,門下弟子從不輕易主動暴露身份。
可南史堂就全然不同了。耿直到只差沒集體在臉上刻著「老子盯著你呢別以為你皇室那些破事當真無人知曉」。
如此大剌剌的作死,南史堂數百年間自是被皇室暗中剿了好幾回。雖每回總能劫后重生,可一直都在從頭再來。
也是近二三十年,在死人無數后,南史堂才終於開始學著隱藏弟子身份。
「我所說的,傅攸寧身邊那個隨時會惹事的,便是南史堂的人,」齊廣雲長嘆一口氣,扶額,「也不知你認不認識,就是傅攸寧麾下年後新進的那個叫霍正陽的。」
新年過後,傅攸寧旗下新進的武卒就只有霍正陽一個,梁錦棠自然是知道的。
之前他偶然發覺,霍正陽這孩子很愛打聽事,樂意積極主動接觸各種消息。那時他不知這其中內情,只以為是年輕人新上任幹勁大。
「鄒敬是南史堂的,霍正陽也是南史堂的……看來南史堂這回又要歷劫了,」梁錦棠無奈蹙眉,禮尚往來地也給齊廣雲一些消息,「傅攸寧與索月蘿,在蘭台石室查到些事。」
他將索月蘿記下的那張字條口述了一遍。
齊廣雲繼續扶額,點頭嘆息:「那段記事大約是官史。那首詩,多半是太史門某個死得無聲無息的前輩乾的。」
以詩隱喻線索,是太史門的慣用手法。
尤其是在得知自己身份暴露、消息已來不及傳出去時,以此手法做提示,若有其他太史門弟子發現異常,就會循線去查。
「其實我猜到了,無非就是今上『弒兄、逼宮』這樣的破事。」齊廣雲端起面前的茶盞,淺啜一口清茶定定神。
後續他會再找時機,讓處境更安全之人繼續查證,畢竟記史不是寫話本,憑空推測的東西做不得准。
「但此案既已進展到此處,傅攸寧必須得走了,」齊廣雲眼神中有淡淡憂慮,「鄒敬案遲早爆發,屆時無論今上登基的秘密掀與不掀,只要現了端倪,今上為保住千古名聲,都會不惜痛下殺手。經手過這個秘密的人,他不會管你猜到沒猜到,全得死。」
鄒敬案一旦爆發,南史堂首當其衝。那作為同行……太史門若不及早閃避,只怕也沒好下場。畢竟,若真有心要查,難保不會遇上高人。這不,就被梁錦棠查到了?
太史門弟子見多了史料中的血雨腥風,也很清楚世上並無真正佛心之君,端只看事情有無觸犯到他最切身的利益罷了。
季蘭緗說得對,南史堂,真的要倒大霉了。
「南史堂心存僥倖,又迂腐死腦筋。只要屠刀不落下,他們都會以為尚有餘地,便是沒餘地了,他們也只覺死得光榮。幾百年來總是如此。」
而太史門不一樣。
或者說,齊廣雲不一樣。
即便不是傅攸寧而是別的同門弟子,他也會選擇在此時將人撤出。
畢竟明哲保身是他最最基本的觀念。太史門人才本就日漸凋敝,若再隨隨便便拿人去莽撞地填屍山血海,那太史門在他們這一代的手上就能玩脫。
畢竟,太史門所記的許多東西,比南史堂更不能被發現。
梁錦棠眼神爍爍地直視著他的眼睛:「齊廣雲,你告訴我,私家記史傳承數百年,真正的目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