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五十章

48.第五十章

天光尚未大亮,傅攸寧便醒了。

每到旬休時,她總是醒得早,可近來因著齊廣雲給停了葯,今日不必上寶雲庄,她怔怔靠在床頭髮懵半晌,一時竟不知今日該做點什麼才好。

甚至不知該穿些什麼才對。

往常不當值時,她多是照舊穿著繡衣衛武官服。自打父親去世后,若非辦案需隱藏身份,她當真就不怎麼穿新衫了。

靠在床頭又迷迷瞪瞪了半晌,忽地響起輕柔的敲門聲。

「傅姑娘,我是丹露。」

傅攸寧趕忙晃晃腦袋醒醒神,一邊掀被下床,一邊揚聲回道:「我醒著呢,你進吧。」

丹露應聲而入,手中捧著一疊衣物。

見她疑惑,丹露抿唇低頭輕笑過,才緩聲道:「三爺等姑娘一起用早飯呢,不過三爺讓轉告,不急,慢慢來就是。」

若沒這句話,傅攸寧倒當真不急,可話都傳成這樣,她若當真不急,怕丹露都要忍不住捏死她吧?

陰險奸詐的梁錦棠。

這些日子與丹露、寶香混得也算熟了,傅攸寧倒也不忸怩多禮,謝過丹露后,就接過那疊衣衫。

最上那件冰紈綺披風真是越瞧越眼熟啊。

傅攸寧目瞪口呆地將那件披風展開,卻發現並非是她在范陽時穿過的那一件,只是衣料相同。

她多少還有些記性,在范陽時穿的那一件雖也是冰紈綺披風,卻是冰絲雲紋的花樣,而眼前這一件,花色紋樣卻是郁李。

郁李,這花還有個名,喚作,棠棣。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

終於有些明白丹露打從一進門就隱著的笑是何深意了。

傅攸寧垂眸避開丹露的目光,裝作自己並沒有臉紅,口中低聲碎碎道:「就說你三爺到底是做了幾件這樣的披風啊,花樣還真多。」

丹露笑吟吟地回她:「這料子是咱們扶風梁氏的冰紈綺。開春時有一日,三爺出外辦差后忽然回了大宅,就叫家中制衣坊做了好些,說是左右家中這料子也多,用就用了。」

那時大宅上下可是一片嘩然,雖說家主大爺壓著不讓眾人議論,可誰又當真能忍住這好奇呢?

自打三爺從邊關回京后的這些年,幾時主動問家中制衣坊要過衣衫了?每年為他制的新衫都由家主大爺親自過問,送過來也就收著的,向來不說半句好壞的。可那回不但是開口說了要做披風,還親自去家中繡房挑了花色紋樣。

最令人獵奇的是,雖說男女的披風形制差不太多吧,可三爺挑的那些花色紋樣,卻實實在在多是姑娘家才會喜愛的。

況且,這銀白色冰紈綺是扶風梁氏家用的料子,是梁家主人們才能穿用的。

傅攸寧紅著臉盯住那件披風出神片刻,眉色間漸漸帶起止不住的赧然。

她趕忙輕輕將丹露推著出去:「我、我換衣裳,你自忙去,不必管我。」

待將笑得促狹的丹露推出去后,傅攸寧關上房門回身坐到床沿,順手拿起那件披風將發燙的臉蓋住。

她好像,能將事情串起來些了。

那時是他搶了慶州那件案子,中途又繞道往江南去燕家莊替她挑了燕十三出氣。

接著他回城后先去了梁家大宅,找褚鶴懷老先生問過那盒自江南帶回來的梅子飴與她身上的毒性有無妨礙。

然後,竟然還叫梁家的制衣坊,拿梁氏主人專用的冰紈綺,替她做了披風。

因為,接著就是春獵。

可他自慶州回來那時,春獵名單並未公布。

也就是說,梁錦棠在並不確定她會不會參加春獵時,就已貼心地替她做了準備。

在那之前她從未參加過春獵,所以他定是猜到,她不知該準備些什麼。

原來,在她一無所知的時,梁錦棠已悄悄為她做過許多事了。

原來,她那時心頭三不五時忽然冒出的「彷彿梁大人已經偷偷注意我很久」的荒謬念頭,竟是真的。

原來,她只知他喜歡她,卻不知他這樣喜歡她。

原來,梁錦棠,在很早以前,就已經這樣喜歡她了呢。

傅攸寧笑得傻乎乎地拿披風蒙著臉在床上滾來滾去,心中鼓噪著一種說不出的歡悅。

待她心口泛甜地滾來滾去好一會兒后,才紅著臉坐起來,樂得手抖地伸手去翻丹露拿進來的其它衣物。

除了披風之外,別的衣物卻不是冰紈綺。

而是素青錦。

青陽傅氏的素青錦。

她知道,傅家的馬車就是用素青錦的。

她還知道,傅雲薇與傅維真自小到大就有過許多套素青錦曲裾,專在逢年節或家中大禮大祭時才穿的。

小時候,傅攸寧自父親的家書中每每見這三字,都不免遺憾又嚮往。

與扶風梁氏主人們才穿用的冰紈綺一樣,素青錦是青陽傅氏主人們的身份象徵。

傅攸寧曾以為,既自己只能掛著雙鳳堂傅氏孤女的身份渡過一生,那她這一世,都不會有機會穿一回素青錦的衣衫。

她以為,自己這一世,是不會有機會青陽傅氏女兒的身份穿一回素青錦衣衫……哪怕偷偷的。

哪怕只是一日,一個時辰,一炷香。

這個梁大人……果然,什麼都知道。

她又想笑又想哭,心中一時甜得快要被齁死過去了。

趕忙將衣衫換好后,丹露貼心地送了洗臉的熱水進來,她便好好地梳洗完,紅著臉乖乖系好那件郁李紋繡的冰紈綺披風,跟在丹露身後往前院去。

路上,丹露笑容狡黠地問道:「姑娘衣衫還合身嗎?」

「嗯!很合身呢,」傅攸寧重重點頭,臉頰暈著淡淡紅霞,一對梨花眸彎成細月,「也不知裁衣的是哪位師傅,真是厲害,明明沒有量過的。」

丹露笑容鄭重地對上她好奇的目光,頷首道:「裁衣師傅確是沒有量過,不過,三爺說……他是量過的。」

語畢,她滿意的看著傅攸寧面上的笑容凝住了。

然後,傅攸寧雙頰的紅霞……炸了。

************

紅著臉在丹露、寶香偷笑的注視中跟在梁錦棠身後出了門,傅攸寧還是覺得自己快要尷尬死了。

梁錦棠好笑地睨她一眼:「你能……不要跟做賊一樣嗎?」

眼下不過才辰時,天光雖已亮,街上的行人卻並不太多。

傅攸寧大約是還沒回過神來,也沒問要去哪裡,只是一路賊眼溜溜,滿臉的不自在。

「還……還不是你瞎說……」傅攸寧覺得,自己定然早已沒有什麼名聲可言了。

什麼叫「他量過的」?!啊?

瞎說八道,害她總覺著……渾身都怪怪的。

「我說什麼了?」梁錦棠猜到她在尷尬什麼,卻就是故意要窘她。

傅攸寧及時收住了口,不跳他這坑,趕忙換話題:「咱們這是……去哪裡?」先頭丹露明明說這人在等著自己一起吃早飯,可卻什麼都沒吃就出來了,不知又想搞什麼事。

也不騎馬,就這樣大搖大擺的穿街過巷。

不過傅攸寧倒是意外發現,梁錦棠為她準備這件披風,倒還有另一個個好處。

便是她大搖大擺走在外頭,也不會叫人注意到她身上穿的是素青錦。

就這樣圓了她一個小小遺憾。

在這偌大的帝京,這原本該是她故鄉的異鄉,悄悄的,做一日青陽傅氏的二姑娘。真好。

「還不就將你拿去賣了,」梁錦棠哼笑一聲,領著她走到了東市的長街,「洗洗涮涮總有百十斤吧?賣了錢我就去吃早飯。」

什麼百十斤?!哪有百十斤?!

傅攸寧瞪他,壯著膽子懟回去:「當真賣了,你就花多少錢也買不回來第二個同樣的!」

「二姑娘此言甚是有禮,這買賣不划算,」梁錦棠很是認真地沉吟一番,順理成章地就牽住她的手,肯定地對她點點頭,「不賣,給多少錢也不賣。」

我卻很想把你賣了。

傅攸寧略掙了一下沒掙脫,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反手握住他。不就是臉嗎?不要了!

梁錦棠先是一怔,旋即唇角揚起。

兩人誰也沒瞧誰,就這樣十指溫軟交扣,在東市的長街上一路并行。

銀白色的冰紈綺衣袍下擺隨緩步輕揚,與同樣材質的披風偶爾輕觸,又淺淺分開,碰出旁人瞧不見的煙花四濺,無聲灑了一地。

行到長街盡處,拐進側邊巷口,又行不多遠,是一家不起眼的小食肆,連個像樣的招牌也沒有。

此時是正辰時,那些正當街的小食肆已逐漸熙攘上客,這家店大約是因在巷中,來客並不算多,倒是清風雅靜,堂中瞧著也敞亮整潔。

店小二熱情地引著兩人落了座,傅攸寧便好奇地打量著堂上掛的菜名牌子,心中感慨自己這兩年在京中實在白過了,竟不知還有這樣一家有趣的小食肆。

此刻掛出的菜名牌子應當都是早餐的菜色,除常見的早餐主食外,卻還有奇奇怪怪的甜食,還有……奇奇怪怪的肉食!

牙籤牛肉?是切到像牙籤一樣細的牛肉?總不會有人將牙籤剁了做成牛肉的樣子吧?

傅攸寧盯著那些菜牌子,被自己腦中稀奇古怪的想法點到笑穴。

「傻笑什麼呢?」梁錦棠隔著桌子拿手在她眼前晃晃。

許是客人並不多,上餐極快。沒等多會兒,店小二就已將梁錦棠鹹菜點好的餐陸續送上來擺好。

傅攸寧被眼前滿滿一大桌嚇了一跳:「梁三公子,敢問你這是在作什麼妖?養肥了好宰嗎?」

只是吃個早點啊!這也太……養豬也不會一頓喂這樣多吧。

「放心,就真養肥了,也捨不得宰的,」梁錦棠噙笑抽了筷子遞給她,「東市離鴻臚寺近,便有許多番邦客商來往。這家店的老闆一家世代居住在此,與番邦客商交情極好,是以這家店的口味也算匯通天下了。」

只是這家食肆太小,尋常世家子弟、達官貴人不太會常來,本國的販夫走卒又對這家店中奇奇怪怪的菜色搭配敬而遠之,因此幾十年來這家店也就不咸不淡地開著。

傅攸寧接過他遞來的筷子,點點頭,又訥訥輕嘆:「可這……也太多了。」

她發覺,許是在軍旅中待慣了,梁錦棠在私下很放鬆時,並無太多拘謹講究的做派。

雖是堂皇世家出身,骨子裡卻更像爽朗隨性的江湖人多些,這也是她與梁錦棠獨處越多,越覺自在的緣故吧。

「小時我總想著,定要將這家店的菜牌子全吃一遍,可傅懋安總說,打不過他的人沒資格隨意出門,」梁錦棠略略傾身,輕聲低笑,「後來我去從軍,便也沒機會了。」

當年,有一回他早早抹黑起了床,打算翻牆自傅府偷溜過來吃個盡興,卻被老奸巨猾的傅懋安守株待了兔,自牆上扯下來差點打斷腿。

那時傅懋安以為他是吃不了習武的苦,恨鐵不成鋼地拎著他訓了個狗血噴頭;他正值年少氣盛,不願叫人發覺他有這好笑又不起眼的執念,便硬著頭皮挨揍又聽訓,無論怎樣都沒好意思說,不過就想出來吃頓不一樣的早飯罷了。

傅攸寧聽得捧腹,趕忙將口中的食物吞下去,才笑得搖頭晃腦道:「那時父親在家信中同我講,你天賦高卻不上進,總想偷跑,他便忍不住想把你往死里打……原來是為嘴傷心,哦不,傷身。」

很多年前的傅攸寧並未想過,竟會有這樣一日,那個在父親家信中熟悉又陌生的梁家齊光,就活生生與自己對桌而坐,漸漸剝落想象中虛渺的光環,在自己面前一點一點顯現出實實在在的煙火氣。

原來在那段兩人毫無交集的少年時光里,在他還不是萬人敬仰的梁將軍、不是威風凜凜的梁大人時,他也是十來歲的稚氣少年。

會貪嘴新鮮的食物,卻彆扭到寧願挨揍也不想被人覺著自己孩子氣。

「傅懋安的話,十句里最多能信三句半,」梁錦棠沒好氣地笑著瞪她一眼,瞧著她樂不可支的樣子,心中有暖流緩緩,「他跟你講過的所有敗壞我名聲之事,我是一概不予承認的。」

「那,他又怎麼同你講的我呢?」

不得不說,這家店的口味確實與眾不同,傅攸寧忍不住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又想知道更多。

知道更多,那個她沒有見過的梁錦棠。

好在梁錦棠並沒有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習慣,只笑容愉悅地瞧著她吃得一臉歡快的樣子,滿意地端起面前的杏仁茶淺啜一口,才慢條斯理的笑開。

「他將你講的可好了,反正天底下最好的說辭,他全給了你,」梁錦棠垂眸,微微抿了抿唇,不自覺有些赧然,「總之,你在他口中,便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那時雖不免偶有些綺麗妄念,但卻不敢當真。他那時當真沒敢想過,與這姑娘,會有這樣好的後來。

傅攸寧卻聽得乍然抬頭,瞠目結舌,須臾過後才扶額悲嘆:「難怪我剛到總院時,你總冷眼瞧我……小時我在你心中的形象,一定很糟。」

「怎麼會?」梁錦棠笑著淺淺嘆息,真好奇這姑娘腦子怎麼個轉法。

「你先才說了,父親的話十句只能信三句半,」傅攸寧望著他笑得直抖,「他凈同你吹噓我怎麼好,你那時心裡一定想的是,『你使勁吹,信了你半點唾沫星子的鬼話,都算小爺輸』!」

想象這個人在十來歲時,帶著滿臉少年氣的狂妄與驕傲,心中不屑地立在父親面前,假裝受教妥協的樣子……彷彿又親近一些。

她本以為梁錦棠會欣然承認,卻驚訝地看著他陡然面上通紅。

那把念菜單都好聽得要死的嗓音,帶著一種彆扭又無力反抗似的無奈與溫柔——

「怪我年少無知……竟就全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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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姑娘恃寵而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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