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時光寶瓶
「想不想聽我講個故事?」蕭雲溪走過來,在鹿塵身邊輕輕坐下。
「嗯?」
「是我自己的故事,有點長,說不定聽著聽著你就睡著了。」
鹿塵點點頭,「你講吧,我會認真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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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雲溪兩年前從A市到了巴黎,那時他剛滿二十一歲,卻已經是一個成名了好幾年的當紅畫家。他是寫實派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但凡美術行業的人,提到他,無不讚揚有加。他的作品筆觸細膩,色彩和光線的處理都頗有大家之長。靜物已經畫得相當好了,人物肖像卻能給觀者更大的驚喜——假若畫布不復存在,那個人彷彿就是真人在你面前做的展示。
他考上美術學院時,恰是寫實派人才最為稀缺之際,導師看重他的才華,自然有所偏愛,投入更多的心血予以栽培。
大一下學期,他給老校工王爺爺畫的肖像參加了全國畫展,一戰成名,此後的路走得順風順水。這種順利,是方方面面的,不僅局限於專業領域,更多的是體現在各種機會上——宣傳作品的機會,就業的機會,還有異性緣桃花運——他的前女友,就是當時認識的。
當一個人的名氣蓋過他的能力,無疑在風光無限的時候,背地裡卻暗潮洶湧。
蕭雲溪好運氣的轉折點,出現在他沒有聽從導師的建議留校任教,而是選擇和女友一起來到巴黎,這個藝術家眼裡的天堂。
說來奇怪,到巴黎后,他的運氣彷彿被一股強大而神秘的力量屏蔽在了別處,再也不願跟他有半點關係。在巴黎的兩年時間,他連最小範圍內的揚名都不曾有過。這怪不得別人,只能怪他自己,寫實的題材和作品已經不能適應當時當地藝術界發展的潮流,他又倔強到了極點,不想隨波逐流,一門心思扎進他的創作中,誰勸他都不聽。他的那些自以為真實出色的作品根本沒有人看,更加沒有人買,像是一盆涼水兜頭澆下,澆滅了他滿腔雄心壯志。
除了作品得不到認可,更殘酷的打擊驟然登場,蕭雲溪的女友離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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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我要打斷一下。」鹿塵抿了抿嘴,猶豫片刻,說,「我能問問,那天你在七嬸家老屋院子燒的那張畫,是你女友、不,前女友的畫像嗎?」
蕭雲溪望向鹿塵,給了肯定的答案:「是,那是她,是我們分手前我給她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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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女友離開了他,就在他最落魄的時候。
她本人也是藝術院校畢業,比蕭雲溪大三歲,是某個超級有名模特經紀公司的簽約模特。他們兩人於一次藝術沙龍結識,女追男,在很多人看來,男才女貌,完全是天作之合。
作為當時國內知名年輕畫家的女友,她也是滿心歡喜,想當然地認為自己選對了人。她的專業出身、優越的相貌條件,以及她從事時尚工作後接觸的圈子,為她投身珠寶界打下了基礎。說起來她是學珠寶設計的,繪畫方面的天賦和技巧都還沒完全捨棄,但她對設計最出色的詮釋,體現在自身的穿著搭配上,髮型、衣著、飾品,不僅要品牌款式質感最優,而且必須要能獨到地領導當前的潮流。
回到最初的時間點,提議出國尋求更好發展機會的人就是蕭雲溪的女友。在那個時候,她認為國內的發展已經嚴重地拖了兩人的後腿。到法國之後,她如魚得水,很快適應了時尚圈的新工作和新生活。
出於對珠寶由衷地熱愛,她早有周密的打算。工作之餘別的同事都享受悠閑的假期,她卻努力學習語言然後應聘到珠寶店打工,開頭只做售貨員,熟悉行業現狀和客戶需求之後,她後來發展到畫首飾設計圖,她想方設法讓自己的設計作品被公司高層「無意看到」,從而正式成為一名設計師。
巴黎於她而言,不是某個陌生國度的陌生城市,而是最適合她自在遨遊的那片海域。她計劃周詳,輕輕鬆鬆就達成了目標,接下來她會繼續往更廣闊更富饒的地方游去。
蕭雲溪遇到的情況卻正好相反。
女友的順利,襯托得他像深秋法桐上那片搖搖欲墜的枯葉,稍起一陣冷風,他就零落成泥碾作塵了。她離開他,理由是正當的、充分的、不容反駁的。他堅持他認為最好的藝術,她也要獻身她的藝術——投資她自己。他在塞納河畔給人畫像來養活他的藝術,可他也能用街頭畫像這點微薄的收入養活她嗎?
關係的破壞是從激烈的爭吵開始,直到無休止的冷戰,最後是他提出讓這段感情結束,因為她已經和別人出雙入對不適合每天再回到他身邊演戲了。
她有些驚愕,因為她不知道蕭雲溪對她的行蹤那麼清楚。他當然不屑於去跟蹤那樣拙劣的把戲,是她太過張揚,有好多次他畫完像去她工作地點想接她下班,都來不及和她打照面,她就坐上別人的車走了。
偽裝的面具被揭開,她既惱火又羞愧,繼而是最後一場歇斯底里地爭吵,她幾乎砸碎了房間里所有可以砸碎的東西,連同他最珍惜的作畫工具,留下一地雞毛,摔門而去。
他立於窗邊,目送她上了那輛BUGATTI跑車。於是,她細心雕琢了自己這件「藝術品」,和駕駛位那個儼然不再年輕的「鑒賞家」比翼雙、飛永結同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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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麼,她離開的時候,我好像並不感到難過。」蕭雲溪將目光投往遠處,好像在講述一個不相干的人的經歷,「我甚至還有點慶幸,她沒有把我錢包里僅存的那幾張歐元撕掉。」
鹿塵拿過小桌上醒好了的酒,為他斟滿,「來,情誼都在這杯酒里,先干為敬!」
她舉著喝光的空杯看過來,蕭雲溪欣慰地笑笑,也一飲而盡。
「後來呢?」鹿塵問,「你還沒說,為什麼要來木嶺鎮?」
「好吧,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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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得罪了誰,還是因為他給人畫像的口碑越來越好搶了誰的生意,某天的傍晚,蕭雲溪正要收工回去,被人圍住狠狠揍了一頓。
那天他怎麼回到房東家已經全無印象,也並不覺得痛,只是渾身無力。可是到了深夜,他挺不住了,躺在陰暗潮濕的房間里,他的身心一起垮了。崩潰是由外到內的,有生之年所有的負面情緒一齊朝他湧來,如同海嘯的洪水那樣,瞬間將他吞沒了。
這首先表現在他怕人,任何人,包括和藹可親的房東老太太。那是一種莫名的厭惡感,從視覺開始,到嗅覺、聽覺、觸覺,他的所有感覺,都無法和人保持正常的交往。剛開始,他還勉強可以走出房間去買些簡單的食物,也可以強忍著周身不適與房東一家吃頓晚餐,但**的乏力和精神的恐慌,很快把他擊垮了。於是,他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動彈不得。
幸好蕭雲溪還有個姐姐,第六感似的,感應到弟弟可能不大對勁。她匆匆忙忙請了假,搭夜班飛機飛到巴黎,直奔他住的地方。他在姐姐的監督下,回了國,看醫生,服用百憂解和其它各種各樣的藥片。也許是某些葯起了作用,也許是姐姐悉心的照顧喚醒了他內心的鬥志,他的飲食和作息漸漸正常起來。可是,當醫生告知恢復得很好可以減量用藥時,那種無力感像裹得厚實悶熱的繭又一次將他團團困住,讓他更為恐慌。
主治醫生想了想,建議他換個環境,住到人少些的地方,暫時不想曾經那些令他痛苦的經歷,過一過老百姓的平常日子。最後,這個建議被蕭雲溪的姐姐蕭雲蕾接受下來。
蕭雲蕾幫他物色到木嶺鎮七嬸家的這棟房子,是她以前一位好友閉關作畫待過的地方,可能還殘留著一點藝術的氣息,她寄望著美好願景,或許這裡可以喚醒弟弟心中對專業的那份熱愛。
老房子因為年久失修,租金很便宜,而蕭雲溪也確實沒有什麼錢可以租特別好的房子。蕭雲蕾為了激勵他,當面說不打算幫他支付租金,背地裡卻和七嬸達成一致,提前給了一年的房租。
搬來之後,蕭雲溪暫住在七嬸給臨時安排的住處,閑來無事他便到處轉轉看看。
這個叫做木嶺鎮的地方非常偏僻,而且從審美角度來看,毫無觀賞價值,房屋與房屋的間距幾乎沒有,高矮不齊,新舊不一。整個鎮子從頭到尾只有兩條街,十字交叉,路口也沒有任何交通標識。
蕭雲溪租的房子也是同樣的結構,中規中矩,沒有新意。從房子門口朝南望去,是一口長滿蘆葦的湖,偶爾有白鷺飛過,蘆葦會隨之輕輕晃動幾下,很快就恢復了寂靜。房子北邊,也就是所謂的後院,原先應該是修了化糞池的,但目前已填充了混凝土,塗抹地並不均勻,灰一塊白一塊,與外牆的顏色相互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