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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詭計

涪城很小,只有東南西北四條大街和幾十條七橫八豎的巷子。翻過河堤,走過一片菜地,就是北門,北街,醉月樓,菜根香,南華宮,陝西館,靈官樓,白衣庵,戲園子和文廟就在北街的兩邊,再過去就是十字路口了。江項城的家——沁泉茶社,在十字路口靠東街那邊。是一棟三間門面的二層木樓,底層是茶館,擺了二三十張桌子百十把竹椅子。

這裡是江大爺的天益公袍哥碼頭迎接八方哥兄老弟的公口,當然也是城裡鄉里的人沒事吃耍茶擺龍門陣的場所。茶館不賺錢。二樓是煙館和賭場,是江項城的主要經濟來源。

江大爺一家人住在茶館的後面第二進院子,他一進院門,就看見他那個傻幺兒,蹲在天井中間的陽溝蓋子上,用一根穀草梗子,釣陽溝臭水裡的黃鱔。兩龍釅鼻涕,懸吊吊的拖得六七寸長。一見他,轟的一聲就吸進鼻孔,伸出舌頭,把上嘴唇舔得乾乾淨淨。

他老婆吳月娥,像是剛剛起床,披頭散髮,皮泡眼腫地靸著兩片拖鞋,斜倚在睡房門枋上,嗑葵花籽兒,見他進來,愛答不理的問:「回來了,吃早飯沒有?」

江大爺一看她這個樣子就有氣。懶覺睡到這時候,起來頭也不梳臉也不洗,幺兒也不收拾一下。他有兩個女兒,都出嫁了。還有這個傻幺兒。生這個傻幺兒的時候難產,在他媽的肚子里憋久了,所以是傻的,都二十齣頭了,連錢都不認識,鼻涕出來只知道往嘴裡舔。他是江大爺心裡的痛。「沒有吃,忙了他媽的一早晨,有什麼吃的端出來嘛。」

「有風。就是等你回來拿錢買米下鍋。」老婆乜了江大爺一眼,把嘴裡的葵花籽殼朝天上吐著。

「不會吧?前幾天才買了五升米呀,你們真的是在吃衣祿嗎?」吃衣祿,是涪城人詛咒別人的話,意思是這個人快死了,把他這一輩子該吃的用的,也就是他的衣祿,吃用光。

吳月娥聽了並不生氣,說:「你怎麼不說這幾天加了一口人吃飯呢,寧進一斗,莫添一口。那個龜兒子羅永慶真的是一個大肚漢,每一頓都要吃三四碗。我喊老吳去賒米了,馬上就回來,你先燒袋煙,喝口茶嘛。」吳月娥說。

煙卻沒有人給裝,茶也沒有人給沏。接了一個懶婆娘就是這樣難受,當男人的,油鹽柴米,婆娘娃兒,吃喝拉撒,立坐行走,不管你在外面是個什麼角色,回到家都得為這些事情操心。江大爺感到很無奈,仰卧在躺椅上,看著天,看著老婆那一張胖臉,等著。等煙酒茶飯。

吳月娥見一個人影在門口一晃,又縮回去了,便叫道:「黃狗兒,在看什麼,泡一碗茶進來嘛。」

黃狗兒大號叫黃加國,30歲。

天益公是一個不大也沒有名氣的袍哥碼頭,僅僅是佔了一個好位置,在城中間,有這樣一間茶館。但說實話,生髮賺錢的門路有限,窮,名氣小,所以收徒斂財也就少。碼頭的賬簿子上就有:來新米五升,去光棍一個。也就是說,最低只要交五升米,就可以在這個碼頭上操袍哥了。現在,因為開了賭局,賣起了洋煙進項多了一些,香火稍微旺了,但還是小,窮。黃狗兒是江項城的狗頭軍師,這個碼頭上的大事小事,都是他給舵把子出主意,開爛條。碼頭上的哥兄老弟也都聽他的招呼。他人很精明,長得也還伸抖,家屋卻窮,三十歲了,連老婆都沒有接,是一個光棍。他的日常工作,表面上是在茶館里給客人倒茶。實際是在打理碼頭上雜七雜八的事務,在看門道,在想辦法摟錢。

那是幾天以前,堂倌來說,有一個客人,可能是內盤,把茶碗蓋子橋在茶船上,是求見碼頭拜山門的意思。黃狗兒過去看了,卻是熟人,這個羅永慶以前他到蓬溪去,曾經同台喝過酒。交談中知道,因為孫師長的炮團住蓬溪,好幾個月了,他們都沒有生意可做,他又露了像,他是到涪城來避風頭的。黃狗兒引羅永慶拜見了江項城。晚上喝酒,他問羅永慶炮團是住在三河場嗎?三河場以下就是劉湘的地盤了對吧?聽說劉洪基的炮團就要向成都集結了。我們可不可以做一票大的?

江大爺、羅永慶吃了一驚,問:「大的,那有多大?」

黃狗兒說:「等幾天涪城有一船菜籽油放重慶,叫龍大爺在三河場劫了,往下面放一段到遂寧交給王大爺去賣。幾千個銀元不是就到手了嗎?田冬瓜的人,不能到劉甫公的地盤上去管事要貨吧?」

這時候,民國16年,也就是1927年,四川正是所謂防區時代,軍閥混戰。涪城附近幾個縣是田頌堯的防區。鄧錫侯,劉文輝,楊森等等分別占成都德陽萬縣,劉湘占重慶,遂寧是劉湘的地盤。

羅永慶一聽來勁了,問:「你說是在河裡做事嗎?」

「不行嗎?」黃狗兒問。因為他知道,龍金庭就是一個放船的,水上的活路他拿手。

羅永慶想想說:「只要下家穩當,即便是炮團不走,我們在河壩里做了,順水放下去,也就是幾袋煙的時間就出了他們的防區了,應該沒有問題。」

江大爺聽著,眼睛都直了。沒有問題,這件事就定了。

黃狗兒說:「只是有一點,事情必須做得乾淨,不能留一個活口。」

「說了就行了。」羅永慶說。殺人,他會,而且喜歡。

黃狗兒給江大爺泡了一碗蓋碗茶進來,恭敬地站在旁邊,那意思江大爺明白,是有話要說。「說嘛,什麼事?」

「錢莊的管事湯先生來了,在外面吃茶,說要見你。他說頭回那筆錢又到期了,要我們不說本錢,先把利息還了。是35元。」黃狗兒說著,看看吳月娥。

無奈江大爺兩眼看天,完全沒有看見黃狗兒的眼色。

無奈吳月娥越來越不懂事,雖然知道黃狗兒要給丈夫說碼頭上的事情,是要她迴避的意思,她就是不走。

27年了,記得從成親到現在27年了,江項城就沒有仔細的、好好的看過她一眼,倒是見過千百萬次黃狗兒的這種白眼。黃狗兒,什麼東西,他就是一條狗嘛!

江大爺索性閉上眼睛,這回這個菜籽油的生意,他是真的陷進去了。老賬沒有還清楚,又貸了一屁股新賬。反正是賬,他也不著急了。而且這些事情,他相信黃狗兒其實已經辦好了。「喊他等兩天再說。」

「向鼻子送煙來了。這回貨好,是資格的雲土。不過,他在外面等著收上回的煙款。」黃狗兒很無奈,他的確是有很重要的事情給江大爺說,但這事情不能讓吳月娥聽。

江大爺翻身起來,怒吼道:「喊他龜兒子拿起滾,媽喲,從今以後,再也不要他的貨了。」

「可是,樓上沒有賣的了呀。」黃狗兒故意挪動身子,引江大爺的目光去看他老婆。

江大爺嘆口氣,說:「算了,貨你叫他留下,錢等兩天來拿。如果還是要賬的事情你就不要說了,該怎麼辦你去打發了就是。媽喲,等幾天老子錢回來了,真的要用銀元在他狗日的一個二個的腦殼上打一個青頭兒包。」這時候,他的目光終於看見了老婆,見她還斜倚在門框上嗑瓜子,大吼一聲:「走!」他不能容忍男人在說正經事的時候,女人在一邊嘰嘰喳喳。

吳月娥只好退進廚房去了。

江項城不無擔心的問:「你說這回究竟會怎麼樣?麻雀吃胡豆,得跟屁眼商量。這一票,貨主是左大爺,米百寧,會不會...」

「絕對不會!」黃狗兒說。「只要龍大爺一個活口都不留,船是在哪裡出的事情,左大爺都不一定知道。龍大爺殺人,你怕他會手軟嗎?」

「那倒是肯定不會!」江項城是見過龍金庭殺人的,當年鬧保路同志軍,龍金庭一天殺了四十幾個趙爾豐的綠營兵,還用那些兵的耳朵煮了下酒。

「今天早晨,我從醉月樓門前經過,見羅永慶從裡面出來。」這個才是黃狗兒要給江大爺說的事情。

「你是說,羅永慶今天早晨還沒有走?」

「是啊。」

「這也沒有什麼嘛,羅永慶腳程快,五百來里路,他趕得及,不會誤了事吧?」

「不是那麼回事。他是官兵追捕的要犯,白天不能走路啊。我們是要他晚上走,白天在預計朱雲貴的船要停靠的碼頭等,見了船再走到下一個碼頭去等。」

「照這樣說,事情要壞對不對?這個龜兒子羅永慶,真的不是一個成事的東西。他是走得快,但人走路,總是要吃飯睡覺拉屎放尿的嘛,人家船就不停,一直走。所謂慢船跑死馬、再說了,他還要回去給龍大爺說,布局準備。」

見江大爺急了,黃狗兒說:「也就是這麼一點擔心罷了。真的是怕他路上出事。龍大爺那裡我倒不擔心,他做這種買賣也不是第一次,什麼都是現成的。」

「你是說不會出什麼差錯嗎?」

「只是擔心,擔心羅永慶白天走路遇到官兵。其實江大爺你應該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弄成了,你和龍大爺倒拐分賬吃一票大的;萬一弄不成,油放到重慶賣了你不是也可以賺錢嗎?我覺得最絕的就是你弄這五十簍油,放到船上去遭搶,事成之後,他左漢章,米百寧就是神仙,也不能懷疑是你和龍大爺嬲起來搶的。這一招太絕了,哪裡是人能夠想出的辦法嘛,簡直就是神機妙算。」

「是嗎?」江大爺笑了,拍拍腦袋,覺得這一招確實天衣無縫,有點霸道,的確是有點霸道。當初怎麼就能夠想出這麼霸道的點子呢?「去。給我切幾兩豬耳朵,打二兩燒刀子,我要喝一台早酒。」

「好嘞。」黃狗兒答應著,說:「我想我馬上就去三河場,萬一羅永慶出事,我也可以找到龍大爺。這樣保險。反正我們也是要下去收錢的。」

「嗯,去吧。」江大爺說。他最擔心的就是油搶了,卻吃不了。左大爺確實不是好惹的,他在江湖上說一句話,江項城就別操袍哥了。現在,左大爺根本就不會往他身上想,他還擔心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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