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0
10:奇怪的事情
三小姐和白老師余秋萍她們一桌,就擺在太太的窗子外。
太太坐月子,不能見風,又不能不參加今天的宴會,所以就打開窗戶,用薄紗籠著。可以看戲也可以看見外面的人,這時就正好可以和白老師擺龍門陣。大叫:「三女子,坐下,坐好了,野人嗎?土匪嗎?張牙舞爪的幹什麼。當著這麼多客人,沒有一點規矩。前幾年我要敢於像你這樣,還不早就交給老爺打死了啊。」
三小姐其實沒有張牙舞爪,就是眉飛色舞無手舞足蹈的給白老師講她剛才關麻婆娘黑屋子的事情。很是得意,被二姐貶斥,不高興,說:「二姐你就這麼霉我嘛,反正白老師是知道我的,要笑話,也只有等她笑話了。二姐啊,你真不夠意思,在太太老爺面前,我可是一直說你的好啊。你就不能在我老師面前說我一句好嗎?」
白老師笑著說:「余太太沒有說你的壞話,她可是一直說你可惜了,沒有早生幾年,沒有生著男身,要不然你們米家可能又要出一個進士,說不定還是一個狀元呢。」
這話三小姐聽著順耳。說:「二姐真是這麼說的?沒有說我頑皮刁蠻,惹是生非?」
白老師沒有順著三小姐的話說,說:「我告訴她,學文化,學習科學知識,是為了更好的生活。不管他是男的還是女的,有文化,懂道理,就能夠使自己過得更好更充實。」即便是與米家二小姐三小姐這樣的讀過一些書的人,白老師也感到說話,交流很困難。但是她一直都堅持著自己選擇的事,不厭其煩的向他們,向所有她見著的人宣講讀書學習的重要性。她今年25歲,老家是成都雙流縣,父親一直經商,帶著她在上海讀完了師範。抱著教育救國,傳播知識,提高國民文化素質的理想回到家鄉,卻找不到一間願意用女教員的學校。她爸爸是一個開明的商人,是興中會會員,和熊克武有一些交情。熊克武的一個朋友發表了涪城縣縣長,她好說歹說,才跟著他一起來到涪城,辦起了縣立學校,普及新式教育。她一直教一冊,古文、訓詁、聲律她都不精通,算數物理化學歷史,小學又不作為主科。現在,她也想通了,她是個女的,對那些剛剛發矇讀書的,七八歲的孩子,她更好接近一些。
二小姐神往,問:「更好一些的生活,又是怎麼樣的好呢?」她生活是富貴榮華錦衣玉食,但不好。不充實不快樂,又找不到解決的方法。白老師有辦法嗎?她一個姑娘家獨自一人到這窮鄉僻壤來做事,她生活好嗎,快活嗎?
白老師就給她們講民主講平等講博愛,**國革命英國民主美國的工業化。她們當然是完全不懂的,但是在密雲籠罩的心海天空撕開了一條縫,漏出了一縷陽光。知道外面還有比自己現在的生活更好更精彩的世界。余保利過來坐下,他帶了酒喝高了,問白老師給他們上課呢。我可以聽聽嗎?
白老師就說我是在給太太說讀書上學的好處,讓余秋萍明天繼續到學校上學。
有誰不讓她上學嗎?余保利疑惑的問。
白老師只好把今天的事情給他說了一遍。余保利拉過女兒看看沒有什麼,笑說難怪麻婆娘今天罵人,原來是因為她的狗屁娃惹禍了。
太太問余保利有正經事沒有?一桌子女客,你到這邊來攪臊什麼?
「這——這院子里那一桌不是女客啊?我應該到那一桌去攪臊呢?」余保利訕笑問。他是記起了一句話要給白老師說的,但過來了,話到嘴邊又忘了想說什麼。
那邊孫師長的太太在叫余保利,問他那成都省洋房子安滾滾(公共汽車)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砰砰砰的放一陣屁,就沒有下文,一下跑了呢?那一桌的太太小姐聽了大笑。
太太說:「快去吧,那一桌喜歡你去攪臊。」
余保利還在想他要給白老師說什麼話,坐著沒動。
三小姐火了,說:「叫你過去就過去嗎,我們這裡幾個女人講話,你賴在這裡算什麼呢?一天總是想往女人堆里鑽,你以為你能幹嗎?老爺會誇獎你嗎?」
「這——」最後這句說著余保利的痛處了,他訕訕的說:「我只是想和白老師說幾句話,說了就走。」
二小姐笑說:「那你說啊,不用出去說吧?」
余保利還是沒有想到要說什麼,話到嘴邊忘詞,真是要命。說:「我們女子是肯定要讀書的,這個請你放心,以後還請你多多關照。」廢話,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是廢話。
白老師卻是真心的感謝家長對她工作的支持。說:「謝謝你,余先生。」
「還有,」余保利終於想起要說什麼了,說:「白老師,你要小心那個黃狗兒,巡警來報,說黃狗兒晚上在你的後窗戶那裡轉。狗雜種,沒有什麼事就算了,有事,我會找他算賬的!」
「知道了,謝謝你,余先生。」白老師感動了。黃狗兒一直在學校攪臊,帶著一幫子混混到學校來,說是要上學。他打著什麼壞主意,白老師心裡清楚。但對他沒有辦法。有了余保利的警察保護,她覺得她就安全一些了。
鄰桌,幾個太太在爭執什麼最紅,有的說太陽有的說石榴花,也有的說是殺豬的血色,一邊侍候著的碧雲丫頭說都不對。那邊的太太就問那是什麼呢?碧雲說是你的眼皮,這樣子,你閉上眼睛對準燈,看見了嗎?再近一點,有比這更紅的嗎?那太太說果然,這真是一個聰明的丫頭。
太太看了皺眉,對余保利說:「你過去給我打碧雲一巴掌,告訴她花兒為什麼這樣紅。沒有一點規矩,人家太太小姐說話,要她多什麼嘴呀!」
碧雲倒霉,剛剛受過誇獎,還沒有得意夠呢,就有挨了一個大嘴巴掌。
月亮爬上了東邊山頂,殘月出山,天時過半夜了。
話說麻婆娘,她被張甫臣關進了白老師的屋子,門從外面鎖上了。
無可奈何的在屋裡轉悠,從外屋到裡屋,在從裡屋到外屋。
屋子不大,本身只是一間,用一個大衣櫃從中間隔斷。裡間放了一張單人床,一張條桌一把椅子,條桌上放著幾疊小學生的作業本,以及試卷。外屋很小,也有一張條桌,放著菜板子菜刀和兩個盤子一個碗,屋角落有鍋灶。麻婆娘知道,學校里給老師的薪水很少,每月大約就是三元錢,白老師在涪城沒有家,總是自己煮飯吃。再次回到裡屋,支開窗戶,矮牆外面就是落日映照下的南山,如一條逶迤的長蛇,蜿蜒著自西向東,安昌江在它腳下流淌。涪江由北而南,和安昌江匯合在南山蛇頭。南山頂上有一座塔,龜伏蛇騰,玄武之象,據說這就是涪城的風水卦象。南山隔河相對,是龜山。以寶塔把蛇鎮著,不知道這是什麼說道。安昌江這邊,麻婆娘現在能看見的是一大片菜地,地里有一些扛著鋤頭擔著菜回家的農夫農婦。天馬上就要黑了。
不能說話罵人,麻婆娘寂寞,就回想自己的這一輩子。
她本來是下河方向射洪柳樹沱的人,父母在鎮上開著一家飯館,姐弟四人,她是老二,上面的姐姐早就嫁人了下面還有兩個弟弟。那時都還很小,十歲六歲。她小時候出豆子串了皮,落得了滿臉滿身的大麻子,人卻是聰明能幹,跟父母學得一手做菜的手藝,又長得高挑身材,前挺后翹的,很是招人喜愛。她姓沈,小名二女子。他們家有一個老客戶,姓陸,是一個油坊的老闆,飯館用的菜子油都是陸老闆送來。陸老闆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陸建輝,比她大三歲,小兒子叫陸建中,比她小一歲。那年她19歲,應該說人戶了,恰好陸家兩爺子來送油,擺起兒女的事情,陸老闆就要聘她做大兒媳婦。她媽進廚房來問她有什麼意見,她看看陸老大,說:「他好黑喲。」那陸建輝常年在外面勞作,黑,是太陽曬的,健康的膚色。這也不是什麼壞話。
沒想到陸老大聽見了,不服氣,說:「我黑,你怎麼不說你好麻呢?」
麻子,殘疾,特別是她是一個女孩,這個麻字,是她從小的忌諱。在她面前你就不要說麻字,為了這個,她和人打架和人吵嘴。她看了陸老大一眼,恨恨的,但沒有說什麼。媽再問她,她說不同意。隔了兩天,她偷了家裡的兩百元大洋,挾持了當時還在私塾里讀書的陸家的老二,一起來到涪城,開了一個小飯館。
她臉上有麻子,她傷心。她可以把什麼事情都做得比人家好,但還是改變補了麻臉這個事實。為了陸老大那一個麻字,他摘了陸家的心尖子。
陸老二那時候讀書,是要去應考當官的,是陸家辛苦供養的未來的希望。很白凈英俊。但是她那時並沒有想嫁給他,她是綁架他的人,他應該很恨她呀。她只是報復陸家,因為陸老大那個麻字傷了她的心。把陸老二弄到涪城以後,也沒有叫他做什麼事情,還是叫他繼續讀書。當然供養不起他上學校,就在家裡讀,哪裡都不準去。她死做死累的供養兩人的衣食,不順心了,就拉他出來打,朝死里打。她生為女人已經很不幸了,生為一個麻臉女人,她的不平她的憤怒怨恨,不沖他發泄沖誰發泄呢?讓他讀書,那只是在她意識里,所有的光彩與發達,都和讀書有關。窮不離豬富不離書。落難公子中狀元,多情小姐得誥命。書里戲里不都是這麼說的嗎?她不知道,就是她上涪城的這一年,光緒31年,朝廷已經廢除科舉了。讀書已經沒有考中狀元當官發財的希望了。她也不管這些。
後來,他們就住在一起了。就生下了狗屁娃。
麻婆娘坐在窗前想著心事。把能想到的都想了,白老師還是沒有回來。她是一個粗人,從來就不愛多想事情,也沒有什麼心事。心裡有事情就吵就罵人,發泄完了也就完了。現在不能吵不能罵人。她是以待罪之身,在這裡等待禍事的結果。米家三小姐說了,這裡是學校,是文廟,一開口罵人,就要掌嘴。不能罵人,也沒有心事可以想,就只有一門心思的感覺肚子餓了。
她真的是餓了!早晨忙著賣早堂生意,做饅頭包子花捲,炸油條。飯館里請了人,但她是一個要強的女人,只是相信自己,什麼事都要自己過手她才放心。賣過了,剛剛是吃早飯的時間,狗屁娃就出事了。她就在街上罵大街罵了一天。罵人的時候是感覺不到餓的。不能罵了,只能一門心思體味餓的感覺了,才覺得餓得難以忍受。不行,必須找一點什麼填一下肚子。她在裡屋找,什麼也沒有。又來到外屋,有米有麵條,鍋灶也有,就是翻遍了犄角旮欄,也找不到洋火,沒有辦法升火把米面弄熟。抓一點米放在嘴裡嚼,難吃死了,而且越嚼越覺得餓。她發現了一個罈子。一個小罈子。有罈子就肯定有泡菜。實在沒吃的,弄一點泡菜吃也是不錯的。就揭開壇蓋子,伸手進去想撈出一點什麼。沒有,空空如也。她高個子,骨骼大,緊縮著手掌骨才把手完全伸進了罈子口,一直摸到罈子底,也沒有摸到什麼成塊的東西,她明白了,這是白老師做的辣子醬,只有小半罈子。
就在這時,一個黑影翻窗戶進屋來抱住了麻婆娘。她嚇壞了,怎麼回事啊,也沒有聽見門響,屋裡怎麼就有人了呢?她不敢罵,不敢喊叫,也嚇得無力掙扎了。因為她正在偷別人的東西吃,這叫做人贓俱獲啊。那罈子口小,她拔不出手來。那人已經抱著她拖動著進了裡屋。他要幹什麼??
這是個男人!!!
因為個子和麻婆娘差不多高;因為呼出的氣有煙味;因為他下巴有鬍子;扎得麻婆娘後頸窩,臉痒痒的。這裡是白老師的屋子,怎麼會有男人呢???
這是一個很不規矩的男人!!!
因為他兩手已經在揉按她的**,並且把她按在床邊,已經在解她的褲腰帶了!
這是一個壞人!!!
即使你真的和白老師有什麼,也應該光明正大的,不說明媒正娶,至少應該得到人家的同意啊!這個男人真的不是一個東西!!!
麻婆娘雙手支撐在床上,一隻手還套著一個醬罈子。那男人在幹什麼,想要幹什麼,她是十分的清楚。她結了婚,有丈夫,她是過來人。就在那人解開了她的褲帶,一個硬幫幫的東西要頂入她身體的時候,她一隻手艱難的抵住床板支撐身體,揮起醬罈子輪圓了狠狠地砸在那人的腦袋上。這很容易,那人的腦袋就在她腦袋後面。那人氣都沒有吭一聲,就軟倒在地上了。
罈子破了,辣醬飛濺,麻婆娘頭髮臉上都沾著醬汁,一抹,就抹到眼睛了,辣得眼睛生痛沒有辦法睜開。痛啊,侮辱啊,這讓她無法忍受,破口大罵。害怕那人起來再做什麼反抗,就拳頭腳尖照著那人身上招呼。她已經顧不得什麼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開了。余保利帶著兩個警察,打著燈籠,親自送白老師回家。三小姐張甫臣在後面跟著。屋裡有響動,他們也沒有在意。關了一個母大蟲在屋裡嘛,進屋以後卻是看見的滿屋子牆壁上床上都是一片鮮紅,細看才知道是辣子醬。麻婆娘騎在一個男人身上,如武松打虎一樣,揮拳頭狠揍地上的人。那人頭破血流,早已經昏迷不醒,翻過來一看——是黃狗兒。
黃狗兒對白老師心存不軌。
這個早就是盡人皆知的了。他帶著一些半大小子到學校到白老師上課的教室里搗亂;半夜三更在白老師窗子外面咳嗽,說怪話;在大街小巷堵白老師。
白老師不勝其煩。
白老師並不小看黃狗兒,人人生而平等,如果他真的是愛她,追求她。她也不是不可以考慮。但她知道,他只是想戲弄她。這就太可惡了。這時一見屋裡的情景,不知道怎麽會弄成了這樣。她只有呼天滄地的嚎啕大哭。
麻婆娘看清楚了地上躺著的是黃狗兒。那氣更是不打一處來。她簡略的說了是三小姐叫她在這裡來等白老師的,把她鎖在屋裡。不知道什麼時間,黃狗兒翻窗子進來了,抱她摸她親她,要強姦她。她抓起了一個罈子,砸倒了他,然後就這樣了。
黃狗兒也醒了。滿臉的辣子醬讓他睜不開眼就看不見東西。但聽聲音他知道剛才抱住的不是白老師,而是麻婆娘。天啊,怎麼錯成了這樣?他連辯解的**都沒有了,動了動身子,就乾脆閉眼裝死狗。
余保利氣得七竅生煙,大叫:「綁了,都給我綁了。這叫什麼事啊,弄到警察局去,明天好好審理!!」
兩個警察綁了黃狗兒和麻婆娘,帶到警察局。第二天審問,事實是清楚的,證據確鑿,是黃狗兒不對。雖然說被打了個滿臉開花,頭破血流,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但該挨!你黑更半夜的翻窗子跑到一個單身女子的屋裡去幹什麼?非奸即盜,單憑這個,被打死活該!
麻婆娘說黃狗兒調戲了她,不能就這樣算了,必須當眾認罪,給她賠禮道歉,披紅戴花,放炮驅邪······
江項城江大爺出來擺平。袍哥人家,黃狗兒這樣做的確是太不仗義,確實是他不對。這裡是警察局,是講道理的地方。沒有辦法,只好全部答應了麻婆娘的要求。
這事,受傷害最深的,當然是白老師了。在別人眼裡,姓白的真的和黃狗兒沒有什麼嗎?這翻窗子是第一次嗎?
說不清道不明。
另外一點就是,大家一致公認,是三小姐布局,一舉拿下了涪城兩大惡人,大快人心。這局做得,太完美太絕妙了,簡直不可思議天衣無縫。但是也太缺德了。麻婆娘固然是沒有人喜歡,黃狗兒也是極其可惡。但你三小姐一個黃花閨女,總不應該這樣啊!他們不知道這是麻婆娘黃狗兒自投羅網咎由自取!他們說:三小姐不應該壞了麻婆娘的名節!她不該把白老師和黃狗兒的姦情弄明了。不該啊——
白老師在潮水般的流言飛語中,無法再呆在涪城了。為了方便訪問,請牢記bxwx小說網,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