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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望鄉台
——傳說,人死了以後到地獄之前,要經過一個地方叫望鄉台,人幽幽不散的靈魂會站在那裡回望人間,看自己親人為自己哀傷流淚,想自己生前生后的事情。然後,過奈何橋,喝孟婆燙,就忘記了生前的事情,變成地獄里受苦受難的鬼了。所以,望鄉台就是人鬼的分界。
1:寂寞難耐
隨波逐流,載沉載浮。
恍恍惚惚的,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漂了多遠。朱雲貴一隻手緊抱著安禿娃,一隻手抱著一個大紅色的氣球,沒有力氣游水了,只有任水沖隨波逐流。他已經疲倦得連動一下手腳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感到腳踩到了實地,他終於上岸了。他放開氣球,任它順流而去,使出全身力氣把安禿娃拖到岸邊,就再也動不了了。
安禿娃**身子,全身都是大泡,很多地方都破了皮,露出鮮紅的嫩肉。昏迷不醒,眼看進氣少出的氣多,再不搶救他就是活不了了。
「你們怎麼回事?」黑暗中,遠處轉來一聲問訊,隨即走過來一個人。
「行行好,快幫我救救他吧!」朱雲貴急切地說。歇了一會兒,他緩過勁來,已經能夠站起身來。安禿娃還是不動,昏迷著的。
來人是打漁的,剛才一網打上來一個氣球,才注意到上河方向有人,就過來看看。他們家就再這河邊上,連忙把安禿娃抱到家裡,點燈盞一看,摸摸鼻子,他和死人就沒有兩樣。馬上叫起自己十幾歲的兒子,讓他到鎮上去請先生。喊老婆起來,給朱雲貴找了一身乾衣服換上,這才問他是怎麼回事。
朱雲貴簡略的說了船起火的事情。問那人這裡是什麼地方。那人說這裡是唐家沱,離朝天門碼頭有四十多里水路。這家人也姓朱,兩口子帶著一個十三歲的兒子。屋裡只有幾畝山地,窮,每天晚上都要到長江邊上去撒幾網,撈點魚蝦賣了買油鹽補貼生活。
醫病的先生就來了。給安禿娃把了脈,看了他的傷勢,馬上拿一管鵝毛蘸了紫草油給他刷在燒傷上。才過來給朱雲貴說這個娃娃的傷很是兇險,遇到別人,能不能保住性命很難說。遇到他了,只要捨得花錢,就不是難事。
朱雲貴馬上拿出身上全部的三十八個大洋給了先生,求他千萬盡心,幫著把人救活。
一個月後,安禿娃果然就好了。不但燒傷被醫好,連腦袋上的禿瘡也沒有了。只是頭上一根頭髮,一根眉毛都沒有,頭皮臉上頸項上儘是一大片一大片糾糾結結亂七八糟的傷疤,牽扯得嘴歪眼斜,左邊耳朵也壞死沒有耳廓了。活脫脫就是一個地獄里的鬼魅妖魔,這個樣子,可能連他媽看見了他,也不認識他。
朱雲貴到唐家沱去趕了幾次場,聽人家講起了朝天門碼頭附近燒船的事情。說燒的是一條上河涪城裝菜子油的船,貨主就是白鬍子龍燈左大爺。那是遭天火燒的,船老闆和一個拉船的夥計燒死了,另外四個夥計跑了。左大爺發帖子在找這幾個夥計。
這天晚上,吃過晚飯,朱雲貴叫安禿娃早點睡覺,明天要早起趕路。
安禿娃問:「到哪裡去?」
朱雲貴沒有理睬他,到這邊來,拿出當初安禿娃交給他保管的兩個銀元遞給朱大哥,說:「大哥大嫂,這麼久打擾你們。實在是太謝謝了。這裡只剩下了兩元錢,不敢說是飯錢,很不像話,請你們收下,給娃娃買一點什麼。以後我有機會到唐家沱,再來重謝你們。」
朱大哥不收,說窮家富路,叫朱雲貴帶著路上用。誰都不是螺螄烏龜,可以背著房子走路。人都有急難,這麼一點小事就不用掛在心上了,舉手之勞幫一下人家,是應該的。
推讓一陣,朱雲貴把錢放在桌子上,就過來睡覺了。卻不能入睡。以後怎麼辦呢?輾轉反側思前想後,不知道該怎麼辦。
安禿娃也沒有睡著,問:「朱叔叔,我們要到哪裡去?」
「天上,你去不去嘛?」朱雲貴賭氣的杵了安禿娃一句。燒船的火就是他引起的,這是一個惹禍精!他拉被子把腦袋蓋了,但還是睡不著。
船燒了,貨沒有了。他朱雲貴所有的身家財產,全部拿去賠人家的油錢,都不夠一個零頭。他已經一無所有,負債纍纍了,怎麼辦呢?
安禿娃知道朱雲貴沒有睡著,就說:「朱叔叔,你不是想回涪城去吧?」
沒有回應,朱雲貴的確是這樣想的。
「依我說,我們跑他媽的算了,跑得遠天遠地的,永生永世都不回涪城。不見左大爺,不見米老爺,不見江大爺,看他們能拿我們怎麼辦!」
是啊,這也是朱雲貴想的。放船的出了事,十個有九個都是一走了之,從此亡命天涯不再回家。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大多數放船的人都不敢成家。家,對了,家啊!他可以一走了之,楊幺姑怎麼辦?她那麼年輕,沒有經見過什麼事情,怎麽能應付這以後貨主的糾纏攪肇?以後怎麼生活呢?還有兒子,大的才九歲小的才兩歲,楊幺姑一個人把他們養得大嗎?還有醜女子,怎麼辦??還有安禿娃,他媽親手把他送上船交給他,他應該把他送回去呀。他媽現在肯定是牽腸掛肚日思夜想望眼欲穿的盼望,他必須給她一個交待。
男人,頂頭髮嚼牙巴,該有一點骨氣,硬氣!沒有出一點事情就拍屁股跑了的道理。
回去!
對,回去!!
回去以後,該殺該剮隨便!不管有什麽風雨災難,都應該回去和楊幺姑,和兒子們共同面對。生生在一起,死死在一起。
男人哪,本來強大,有力氣有本事,依著他們的心思,本來是想飛到天上去的。就因為有女人,有家,有感情這些沉重的筋筋襻襻纏纏牽牽,所以只能腳踏實地。
他們上路了,往家裡,涪城的方向走。
朱雲貴認得路。以前雖然是在河裡走,方向是不會錯的。兩個男人,一天也走不了幾十里路,原因是沒有錢,一邊走一邊還得要飯吃。朱雲貴放不下臉面要飯,他放不下他千里川江上喊得出名叫得上姓的船老闆的架子。再倒霉背時,也不至於討口叫化呀。
安禿娃倒是捨得開口,也很容易就能要到。因為人家一見到他那鬼樣子就害怕,不敢再看他第二眼了,只好早點給他一點什麼,打發他走了算了,免得看多了做噩夢。但是安禿娃怕狗。下河這些狗怎麼都是這麼兇惡啊,剛剛走出唐家沱不久,他就被狗咬了一口。從此以後,見了狗他就心驚膽顫了。「朱叔叔,我們這路是怎麼走的啊?」這天,安禿娃沖著朱雲貴嚷嚷道。原來,他剛才進鎮子去討飯,跑了好幾里路,要了一些東西回來給朱雲貴吃了,走下山來,看看卻是剛才他要飯的地方。「我們從鎮子里穿過不就行了嗎?」
又是不說話。朱雲貴懶得和安禿娃說話。
安禿娃就知道會是這樣。他問他們這是要到哪裡去,去幹什麼,總是得不到回答。問得多了,就不再問了。可是也不能這樣繞啊,他得多走好幾里路呢。他就是弄不明白明明有大道直路可以走,他為什麼就要繞遠路呢?
本來,沿著河邊往上河方向走,大場鎮大碼頭很多,他們兩個人要飯吃飽肚子沒有問題。只有能夠開口,放下臉面,憑他朱雲貴的名聲面子,要幾元十元錢回家的路費,應該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他偏偏總是繞開這些地方,遠遠的從山頂、從小路走,不肯進場鎮碼頭。他怕見到熟人;怕回答熟人那刨根問底的詢問;更怕熟人朋友那些不值一文,卻真心實意,讓人不得不接受,不得不感動的同情和憐憫。因為他本來就是一個同情憐憫別人的人,他習慣了施捨,人家可憐,值得他去同情值得他去幫扶,他就幾元十元錢的施捨給別人。他覺得他有那個能力,也有那個善心。但他自己卻是受不了這個的,他是朱雲貴,他有他的原則,有他的自信他的自尊他的硬氣骨氣他的驕傲。他不能沒有這個,他用他一生在建樹和維護他的驕傲和自尊。即使是現在,他依然堅持。他覺得他現在遭遇的,是雷打火燒,天災**,那是老天無眼,不能抗拒悖逆無法逃避躲開的。他已經做好了他能做的事,儘力了,不能讓誰來同情。他現在就是回涪城,把屋裡楊幺姑好孩子安頓一下,再把安禿娃交給他媽。就去見左大爺他們。他不避禍,當必須承擔責任時,他要像一個男人那樣站直了承擔。要打要殺,生死由之。這些,安禿娃當然不知道,他還是個孩子。朱雲貴給他說了他也不懂。不知道男人,活的就是一口氣——骨氣、硬氣、傲氣:活的就是一張面子——自信和自尊!
就這樣走,一天又一天。見到人家子,就去要一點殘羹剩飯,要到了就吃,吃了又走。天黑了就找一個地方睡覺。岩殼底下,山洞裡頭,破廟子,草堆子不論,睡醒了,又走。也不在乎每天能夠走多遠。因為他知道回家以後,等待著他的是什麼。正是應了一句話:跑那麽快乾什麼,趕去投胎嗎?
兩個人走路不說話,總是有一些寂寞。安禿娃沒話找話,問:「朱叔叔,這麼久了,怎麼沒有看見你刮鬍子呢?」
朱雲貴摸摸自己下巴,說:「沒那心情。」幾十天了,他確實沒有刮鬍子,臉蛋,下巴,連喉嚨下面,下眼皮上都冒出了一寸多長的鬍鬚。他本來是一個鬍鬚體毛極重的人,只不過平時善於修飾,颳得勤,所以給人的印象就是很白的麵皮。「這樣不好看是不是?」
安禿娃搖頭。朱叔叔好不好看他說不上來,他只是寂寞了,想找一些話說。哪怕是廢話傻話,總之說一些打發寂寞。現在,見他終於開口了,連忙想,要想一個兩個他們都認識的人,或者兩個人都知道的事情來講,急了,問:「你認識黃狗兒嗎?他那臉就沒有鬍子,人稱小白臉。不好看。」
「認識啊,不過不熟。」都在一個城裡住著,認識。但各自做的不同行道,所以不熟。
孤獨,寂寞是一種很難受的感覺,朱雲貴也會寂寞。他其實也是會說話的,也很想說話。他平時不大愛說話,但是聽別人說話,說出了他想說的,他就高興,贊同;說出了他不同意的,他就反感,制止。他在船上就是這樣,不太說話,但主持主宰著船上的話題。說什麼,怎麼說,他的喜怒哀樂好惡取捨就這樣表達了。現在只有他和安禿娃兩個人,要應對講話,他當然必須說,一問一答,打發寂寞。問:「怎麼,你和他熟嗎?」
安禿娃在想事,兩個人都認識的人有了,必須還要有事情啊。「我跟他不熟。那就是一個傻子笨蛋,就像這個石頭猴子。」就拿出衣服口袋裡的那個當初趙燈龍送他的玩意兒。給朱雲貴看。這個東西,在火里,安禿娃的衣服完全燒得沒有了,唯獨裝石頭猴子的那一塊布沒有燒爛,牽扯著被帶了出來。
「他,是操得很孬!」朱雲貴說。在城裡,他知道黃狗兒的名聲不好。楊幺姑也是經常講起他欺男霸女的故事。
「我不是說他操得孬。你認識白老師嗎?」
「見過,他是我們朱悶娃的老師。」朱雲貴和幺姑一起到學校接過兒子,見過白老師。「你不會說白老師和黃狗兒有什麼關係吧?」
「那怎麼沒有呢?像白老師這種女娃子,在涪城是不好嫁的,對吧?」
朱雲貴點頭,白老師是個好女人,但肯定不是一個好妻子,她和涪城的人就不是一種,很另類,所以不好嫁人。她那每天走千家進萬戶的教師職業就是所有男人都受不了的。
「麻婆娘你一個認識吧?」安禿娃又問。
「認識。在他館子里吃過飯。」麻婆娘在涪城是個名人,大人哄嚇小孩要求小孩把碗里的飯刨乾淨吃了,就會嚇唬說:不把碗里的飯吃乾淨,長大了就要接一個麻婆娘,每天按住你打!這樣一個一個的問他認不認識誰,他有一點煩了。說:「你究竟要說誰吧?」
安禿娃就講。每年放假,白老師就必須到城裡有小孩子的家庭里去說服動員叫他們送孩子上學。這天來到麻婆娘的館子里,麻婆娘不想讓他們家狗屁娃上學了,說念了三年還是上一冊,怎麼不能像人家的孩子一樣升級呢?那天安禿娃和狗屁娃在館子後面玩,聽見了白老師他們講話。
白老師問:「我就是想問問怎麼回事,陸雲衡這幾年考試,像3+2-5=0這麼簡單的算數題,他總是做錯。這樣他當然升不了級呀。他為什麼總是要做錯這題呢?」
「你問我啊,我還要問你是怎麼教的呢?」麻婆娘就把狗屁娃叫進來問他3+2-5=?
「7.」狗屁娃不假思索的說。
白老師急,說:「怎麼是7呢,老師不是教了你,等於0啊。」
「那是你的演算法,等於0那還做個屁啊.。我爸算賬,三文錢的肉和菜,兩文錢的面,做五個生煎包子,賣七文錢。」說完,就跑進來和安禿娃玩了。
麻婆娘嘆息,說:「你看嘛,就是這麼個東西,怎麼上學嘛。」
白老師說人的知識都是通過學習得來的。剛才他說的這個肯定就是你們飯館算賬的方式,他記熟了,考試就用上了。今年他肯定能升級的。孔夫子三千弟子,出了七十二個賢人。學校學習,不一定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為賢人貴族,但每一個人都可以在學校里學到知識,懂得道理,養習成一個有文化的勞動者。這就是普及教育的重要意義。
正說著,黃狗兒到館子里給江大爺買菜,聽了問,我們家幺幺能讀書嗎?
「可以啊!只要你們願意送來。」白老師說。她不知道他說的是江大爺家裡的傻兒子,都二十多歲了,連錢都不會用。「普及教育的職責,就是傳播科學文化知識,提高民族素質。」
白老師說的什麼,安禿娃麻婆娘黃狗兒他們不懂,也記不住。但就從那以後,黃狗兒就每天帶著江家的傻兒子到學校去搗亂。要讓那傻子讀書。「他是耗子別手槍,起的打貓兒心腸。」安禿娃說。
朱雲貴笑笑。不知所云,寂寞還是一樣寂寞。
安禿娃一路上給他講了很多事情,城裡的,醉月樓的,大人的小孩子的,總是想引得他說話,解除寂寞。他就是不多說話,也就更加寂寞了。
朱雲貴就是一個寂寞的人!為了方便訪問,請牢記bxwx小說網,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