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楚言這才想起來高牆裡面就是麗正書院了。
宮闌夕雖屬蘭台卻不歸蘭台管治,所以當差的地方也就不在皇宮外的蘭台,而在宮內的麗正書院里,一座兩層高的登雲閣就是他抄寫經書的地方,未經他允許,誰都不可進入。
想到這裡,她的眼睛看向文卷,可惜是太后賞賜,她不能歸還他。
那隻貓的視線也落在了她的手上,像是知道她手裡拿著的是它主人的東西一樣,它在硃紅色的瓦上坐了下來,仍是居高臨下的看著楚言,「喵~喵~」的一聲跟著一聲叫,一副在叫喚主人過來捉贓的模樣。
楚言好笑,正要開口喚它,就聽到高牆那邊一聲風輕雲淡,緩若細流,清如泉水:「元寶,下來。」
橘貓立刻站了起來,撒嬌似得捲起了尾巴一躍而下,跳進了牆內。
貓叫聲還在傳來,只聽貓的主人聲音靜緩清雅又帶著一絲淺淺的寵溺,威脅道:「最近皮了,下次再亂跑,我就把你拴起來,記住了嗎?」
橘貓的叫聲頓了一下,又似不滿般抗議的長長的「喵」了一聲,然後不知道裡面的人做了什麼,橘貓短促的叫了一聲,躥到梨樹上跳回了牆頭,一連串動作利落靈巧,但也再次抖落了一片梨花。
橘貓的尾巴對著楚言、貓頭沖著高牆裡的人得意的叫了一聲后,掉頭向楚言衝來。
楚言驚的往後退,橘貓踩掉了她手中的文卷,緊接著又躍上對面的牆頭跳進了史館。
「郡主!」青婷趕緊抓起楚言的手,生怕她被貓抓傷了。
「回稟郡主,那隻黃花狸貓是蘭台寫經使宮闌夕宮經使養的,聖上特許宮經使可以帶著元寶進宮當差。」內侍緊張的說,暗道怎麼這麼多事端。
「我沒事。」楚言看向落在地上的《逍遙遊》,上面有兩個散亂的貓爪印。
青婷也看到了,趕緊撿起來,抖落上面的梨花,擔憂的問道:「郡主,這可怎麼辦?」
這若是傳到太后耳中,難免會讓人覺得是郡主故意為之。
楚言微蹙了眉,卻是看向那個內侍,內侍的面色也變了,這可是太后御賜的!東西毀了,郡主不過會被太后說上一兩句,但他這領路的,估計命都會沒了!他腿一顫跪下慌道:「郡主恕罪,小的、小的……求郡主饒過小的。」
楚言等的就是他的驚怕,正要說讓他當做沒發生過此事,一起瞞了,就聽高牆那邊的人微揚了聲音問道:「敢問可是明河郡主?」
楚言微愣,抬頭看向白牆上的硃紅色瓦磚,遲疑了一下,回道:「是我,」頓了頓又道,「裡面是宮經使?」
「正是微臣,」那個聲音平緩清離,似二月微風般又夾雜了一絲春寒,「微臣驚擾郡主,還望郡主諒解。」
楚言看著紅瓦,看著一樹潔白,覺得這麼對話很奇怪,忍不住笑了笑,道:「無妨,經使不必過慮。」
青婷卻靠近楚言,讓她看看髒了的紙,低聲道:「郡主,這個。」
她是想讓楚言趁此讓宮闌夕再寫一份,楚言點頭,剛要開口,裡面的人就又說:「請郡主稍等,微臣這就出去請罪。」
楚言微愕,垂眸看了眼硬黃紙,道:「請問宮經使何時下直?」
裡面的人頓了一下,聲音如常,波瀾不驚的回道:「日落時分。」
楚言覺得他的回答有些奇怪,轉念便想到了。寫經使是特設的官職,他和五品之下、九品之上的京官一樣,只須在每月初一、十五兩天上朝。
而一個抄寫經書的人怎麼能位居正五品?蘭台抄錄典籍的人都只是有職稱而無官階,只有他例外。只因太后做了個夢,她夢見佛祖誇了宮闌夕的字,覺得這是佛祖的預示,聖上因孝便設了寫經使一職,又因太后夢見佛祖那日是正月初五,官階便設成了正五品。
但正五品實在太高,為此百官與聖上拉鋸了整整一年,等又到正月初五那日,太後身體抱恙,自認是佛祖怪罪所致,終日寢食難安。
太后已然七十八歲的高齡,百官也擔心惶恐鳳體有閃失,這才不得不同意了聖上與太后的荒唐之舉,同時也慶幸,幸虧不是正月初一夢見的,不然這寫經使就是正一品的官階了。
又因為聖上的一句「字隨心性」,也沒有人想管他,所以他在時辰上來去頗為自由,也如此上午她才會在天街碰見他。
這樣的特許對一個官員好嗎?還是一個年僅十七歲的年紀輕輕的正五品虛職書人。她想起聖上說宮闌夕的話,正是因為那番話,他才被稱為燕郎,也被一些人私下戲嘲為「八磚雀郎」。
楚言微覺窘迫,自感是觸到了對方不願提及之事,也是默了一下才道:「請經使稍等。」
原本想著等他下直后與他說此事,但這麼一問一答,她卻覺得赧顏。
集仙門與明福門相鄰,兩座宮院內都屬人員紛雜之地,但此刻,這條宮道竟然沒有一個人經過,只有從院牆裡飄出來的潔白花瓣落了一地。左右看了無人,楚言拿著髒了的《逍遙遊》對內侍道:「這個賞給你。」
內侍渾身一顫,道:「小、小的謝郡主,小的會將郡主的賞賜放在心裡,不會向任何人炫耀。」
楚言看他明白了,便不再多說,讓青婷把經卷綁好,然後仰頭道:「我有一物要給經使,還請經使接住。」
裡面的人回了三個字:「郡主請。」
硬黃紙捲軸被高高拋起,越過硃紅色的瓦片飛向裡面,身著紅色公服的蘭台燕郎在裡面雙手接住,還接到了一朵飄落的梨花。看清是硬黃紙后他微愣,抽開紅色的繩結,裡面的內容是昨日他閑暇時寫的《逍遙遊》,今日來了登雲閣才發現,這篇文被常侍弄錯一併送給了太后。原想著已經被太后扔掉了,誰知竟到了明河郡主手裡。
再往下展開,便看到了兩隻帶著泥土的貓爪印。原來如此。
蘭台燕郎的嘴角升起一絲若有似無的淡笑,修如青竹般的手收好捲軸,朝著外面宮道上的人說:「微臣知曉了,宵禁前必定交還郡主,請郡主放心。」
「有勞經使,明河必定重謝。」楚言道。
「容臣先行告辭。」他說。
「經使請便,」說完這句,牆那邊並無動靜,楚言這才反應過來,對內侍說,「走吧!」
三人往長樂門走去,楚言側耳細聽了裡面,才聽到了輕微的動靜,不禁笑著搖頭,又看不見,何必守禮?這麼隔著宮牆說話,已經很怪異了。
因著是步行,耽誤了不少時辰,她乘著馬車出皇城的時候,各官署都已經陸陸續續下直了,她只好讓春來驅著馬車在他們後面慢悠悠的跟著。
沒一會兒,外面的春來道:「小的見過趙御史。」
楚言身影一頓,再沒動靜。
馬蹄聲接近了車窗,趙懷瑾清冷的聲音恭敬道:「懷瑾見過郡主。」
楚言靠近青婷低聲道:「說我休息了。」
青婷仍舊對楚言的反應感到疑惑,但還是掀了車簾一角,對趙懷瑾輕聲的說道:「回御史,郡主今日有些乏,正在小憩中。」
騎在馬上的趙懷瑾看著那被掀開的帘子一角,堪堪只露出青婷的一張臉,其他的再見不到。
他微頷首沒再說話,只是驅了馬到前面,不緊不慢的走著,與楚言的馬車相隔一丈半。
從天津橋過洛河到坊間,是所有官員出皇城端門回家的唯一大道,所以自趙懷瑾過來跟她問候開始,她隱隱聽到了外面的低聲言論。
因為十一歲時說的話,她自作孽的把趙懷瑾與她綁在了一起,無論是宮宴還是私宴,因禮因義,他雖不願意接近她,卻也不能刻意避開,整個東都的人都從心底里認為他二人是一對了。但清楚的人都知道,趙懷瑾從來都不喜歡她,甚至還因為她說的那番話而抵觸厭煩,只有當時的她自己不明白。
過了跨越洛河的三道橋,接近民舍坊間,大約是沒想到今日的憲台青郎下直這麼早,不少人都跑來聚在了路邊,瞧那好看的青郎。
憲台青郎趙懷瑾,蘭台燕郎宮闌夕,二人相貌俊美,同是少年聞名,同樣因為聖上的話而得的綽號,所以便被稱為東都連璧。兩人每每行於街上,必有無數少年少女在街道兩側圍看,時下民風開放,拋花擲錦者更是不計其數,倒成了東都天街上的一道奇特風象。也是如此,今日宮闌夕在御道上快馬加鞭,為的就是避免被人圍觀。
沒一會兒坊間便熱鬧了起來,幾個小娘子站在閣樓上看他,膽小的拿著巾子掩嘴含羞帶怯的看他,膽大的朝他丟錦帕,也有湊熱鬧的少年郎在一旁起鬨,天街上一下子熱鬧非凡。
趙懷瑾早已習慣無視,只是也免不了被同僚取笑。
一匹馬走到了他身邊,騎在馬上的阮珩瞟了眼後面的馬車,半是戲謔的說:「尋常為了避開這些熱情的婦孺娘子們,你不都是要等到黃昏過了才下直,怎麼今日出來的這麼早?莫不是想通了?要接受這些如花美眷的好意了?」
趙懷瑾不理他的胡說八道,只回道:「差事都已經做完了,便想著早些回家。」
「哦~」阮珩拉長了調子,看著那些嬌羞的少女,一臉羨慕的感慨道:「只要有你在,我這樣玉樹臨風瀟洒倜儻的人都生生成了陪襯,你還板著臉不理會這些可愛的小娘子們,真是氣煞我等。」
趙懷瑾沒回他這胡話,看到一個香囊從眼前飛過也波瀾不驚。
阮珩一臉痛心疾首的看著他:「你你你!真是暴遣天物!」
他伸手接住了一個樓上扔下來的藍色錦囊,還不要臉的對著上面的少女們笑著擺手,好似那東西是給他的。
樓上一陣呼聲,也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把它給青郎!」隨後又是一陣嬉笑聲。
阮珩做了個傷心的動作,然後就把錦囊遞給趙懷瑾,趙懷瑾不接,他便硬塞,馬因他們的舉動慢了下來,二人推躲間,藍色的錦囊忽然從阮珩的手中飛出,恰好從車窗鑽入了馬車裡,閣樓上的小娘子們齊齊的驚呼一聲,街上一下子靜了下來,只有被風吹起的桃李花瓣,在夕陽下滿天飛舞。
楚言也痛呼了一聲,只是被淹沒在外面的驚呼聲中,此刻正捂著被砸中的頭。
「郡主……」青婷著實覺得今天郡主比較背,一路上不停的出事端。
楚言捂著頭,斂眉凝視著這個小巧精緻物。藍色的連理枝錦囊躺在車板上,這下好了,還給趙懷瑾不是,不給也不是。
外面很安靜,京城的老百姓們都等著看熱鬧,尤其是這些勛貴之間的熱鬧,更是想看憲台青郎與明河郡主之間的二三事。
十一歲的郡主揚言要嫁給十六歲的狀元,趙懷瑾固然名聲在外,但除了楚言面對他時的不矜持外,明河郡主的相貌何嘗不是為人驚嘆的?
東都城的男子中,尚有宮闌夕這樣俊美無儔的郎君能與之相稱,而女子中唯有楚言一人,郎才女貌,誰聽了不覺得是佳偶?
楚言雖是郡主,也是皇戚,但她姨母並非皇后且無子嗣,她也並不是聖上的女兒,娶她也不必擔心做那「郡馬」,影響仕途。
而趙懷瑾雖為宰相之子、太后的表侄孫,可是說的難聽點,楚言的祖父定國公已經五十七歲,又能活多久?不必擔心宰相與功將的聯姻。
上輩子楚言一心沉溺在情愛中,別人想到的她未曾去想,別人沒有想到的,她更不曾想過。
但守孝的那三年給足了她的思考時間。
定國公府的馬車行駛起來,碾過一地花瓣,迎著夕陽而去。
居然就這麼走了?
阮珩愕然的看著絕塵而去的馬車,這是那丫頭的做事風格?不吭不哈不怒不嗔不發作的,他疑惑的看向趙懷瑾,只見趙懷瑾正凝視著走遠的馬車。
夕陽漸沉,藍色的錦囊還躺在車板上,楚言沒發話,青婷也不敢去撿,直到下車見郡主視而不見的神情,她忍不住問:「郡主,這個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