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思緒
宜安縣主正韶華,芳齡十五。
永邦候嫡次女,親姨母入宮封了福嬪,她常進宮,姨母為她討了個縣主誥命,從此在京城的貴女圈裡算是獨一份。
眾星捧月的日子過慣了,難得隨著母親和國公夫人進山裡燒個香,竟受此恥辱。
寮舍里一片狼藉,宜安縣主祝怡晴坐在窗下發脾氣。
「都怪母親,京城那麼多寺廟,白雲寺、靜覺寺哪裡不行,巴巴地跟著國公夫人來這裡燒香,要不是為了陳世子,我要看她的臉色!」宜安縣主抹著淚沖一旁坐著的永邦候夫人楊氏說,「不過是個公主罷了,怎麼人人都怕她,連閔夫人都不為我說句話。」
說著說著又哽咽起來。
「我進過宮幾次,也遇見過六公主,九公主,哪個不是對我和顏悅色,哪像這位,姑子不是姑子,公主不是公主,在我這裡擺什麼譜!」
楊氏在一旁連連擺手叫她噤聲:「我的小祖宗,別管這十公主得不得勢,你方才那句什麼樣的父母已是犯了上,你沒瞧見她身邊還有四五個侍衛,若真稟了上去,咱們可得不了什麼好!」她苦口婆心,「你父親見天的愁,這事若讓他知道了,你瞧瞧他教訓不教訓你!」
「那也不能讓女兒如此沒臉啊。」宜安縣主抽抽噎噎,「我就是氣閔夫人,一句話也不為我說。要不是因著陳世子,我真不樂意和她來往走動。」
楊氏沉默一時。
「要我說,滿京師都是好青年,你非心心念念地想著這衛國公世子,你要母親說你什麼好?」她嘆了口氣,「母親向來性子軟,閔夫人卻是個心氣極高的人,若不是打小就和她在閨閣中認識,我還真不一定能和她交好。陳世子在國公府也是個特立獨行的,誰的話都不聽,你就算討好了閔夫人,她也做不了世子的主。」
「我不管我不管。」宜安縣主小聲鬧了起來,「滿京師的貴女都想嫁給他,我看不出來誰能有我矜貴。誠意伯府家的二姑娘是個木頭,齊國公府的大姑娘二姑娘都許了人家……」她開始盤算起來,算來算去都覺得自己是最佳人選,「母親,都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閔夫人只要應了,陳世子還能退婚不成?」
楊氏嘆了一口氣。
「先莫說這個了。」她喚了身邊的劉婆子過來,吩咐道,「收拾收拾,咱們這就回去吧。把方才和公主說好的事兒辦一辦,省的再出什麼紕漏。」
「我不回去。」宜安縣主犟起來,「大清早才來,就這麼灰溜溜地回去,還不是讓四妹五妹看笑話。再說了,閔夫人該怎麼看我啊。」
「那你就自個兒留這兒罷。」楊氏突然來了火,甩下一句到外頭去了。
在外頭候著的宜安縣主身邊丫頭小葉呼了一口氣,掀了帘子進來。
「縣主您消消氣。」小葉上前勸慰,「方才我瞧見閔夫人往後山去了,想是去看景兒,縣主要不要去走走?」
宜安縣主眼睛一亮。
「去,自然是要去的,否則我推了何三姑娘家的賞花會到這來做什麼。」
這便開始收拾容顏,重換新衣,將方才之事暫時放在腦後去了。
四月初的山裡,起了一陣霧氣。
閔氏抿了一口清茶,這才對上住持虛雲師太的眼神。
「……我是說,怎麼不見惠安師太。」她探詢道。
虛雲念了聲阿彌陀佛,神情微頓。
這裡原是閔氏娘家的家廟,閔氏三四歲時,虛雲就認得她了。
惠安是什麼時候來明感寺的?
約莫就是在閔氏十三四時。
閔氏素來喜歡與惠安打交道,這其中……
或許遲遲等不來虛雲的回話,閔氏遲疑道:「師太,怎麼了?」
虛雲哦了一聲。
「洛陽蓮花寺辦了一場華嚴大會,廣邀天下僧侶,老身年邁,經不起路途顛簸,便讓惠安去了。」
千里之行,總有坎坷,若遇上不測,也是劫數。
閔氏心下狐疑卻不敢問,吶吶出言:「我一向聽惠安說佛法,她這不在了,怎不告知我一聲。」
虛雲又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緣法自然,閔夫人不必執著。」她輕聲道,語氣中帶了幾分勸誡的意味,「老身聽聞了方才的
一場鬧劇,此處是南無消災延壽藥師佛道場,供奉的是大慈父藥師佛,還望夫人、縣主們秉承一顆慈心,寬厚待人。」
閔夫人低低應了。
虛雲站起身來,雙手合十:「明感寺雖曾是肅毅侯府的家廟,但如今已還佛法與世人,夫人往後還是謹慎些為好。」
說完便告退了。
殿中一片寂靜。外頭候著的兩排僕婦們大氣不敢出。
衛國公府是京城一等勛貴,身為衛國公夫人的閔氏一向排場豪奢,出門除了護院之外,還必帶十幾個丫鬟僕婦伺候。
此時只有一名僕婦跟在殿裡頭。
打小就伺候她的婢女英英,嫁給了給她管陪嫁鋪子的鐘德,如今都喚她鍾嫂子。
鍾嫂子輕聲道:「夫人,這裡陰冷,回寮舍吧。」
「前幾日才見過他,怎麼好端端地,就突然去遊歷了。」閔氏搖搖頭,自言自語道。
她突然看著鍾嫂子,眼神銳利。
「他若出門,自會遣人告知我一聲,這事有蹊蹺。」閔氏聲音越來越小,「一時去他廂房裡看看。」
鍾嫂子附耳:「事出反常必定有妖。夫人還是謹慎為好。再有,方才住持的話……」
「住持說話,有點意思。」閔氏皺起眉頭。
她心裡還有一樁心事。
惠安與她歡愛時,無意說過一件事。
他這十幾年來,與這京中許多婦人、未出閣的姑娘有染,為了自保也是為了自己的癖好,他留了一些元紅帕子,並記載了這些婦人、姑娘的隱秘特徵。
她聽了大為感興趣。
若有了這些帕子,她便掌握了京師里許多人的秘辛。
惠安好端端地不見了,那這些帕子呢?
越想越不安,恨不得立即就去惠安房裡搜尋一番。
只是天色尚早,怎能輕舉妄動。
外頭有丫頭稟報。
「夫人,宜安縣主到了。」
閔氏眉頭一皺,略有些不耐煩。
「說我在誦經,打發了。」
丫頭低低應了。
閔氏嘴角帶笑,鍾嫂子拿了個蒲團,讓閔氏在藥師菩薩前跪了。
宜安縣主還是太年輕了。
當你還是個女孩子的時候,又年輕又美好,好像全天下的事情都能握在自己手心,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去做,至於後果嘛,沒有哪一個年輕女孩子會去考慮。
這樣傻傻地年輕著也很好。
滿京師的女孩子都想嫁給她的繼子,滿京師的女孩子都覺得他好。
只有她知道這位世子爺的心腸有多壞。
她嫁過去的時候,世子十二歲。
衛國公與她,連天地都沒拜,便匆匆趕往邊疆。
到底是聖意,還是他自己的意思?
無人能知。
十二歲的世子握了一柄劍就要殺她。
若不是老太太趕到,恐怕她就要死在這稚齡小童手上。
第二日,世子就跑了。
跑到哪裡去了,她怎麼知道?她只是一個新婦,對這國公府人生地不熟的。
為了世子的失蹤,她背了三年的冤屈。
好在三年後世子有了消息,她這才獲得了國公府上下的原諒。
世子據說是修道去了。
一去就是五年,回來時正十八。
去年上巳節,他騎馬游秦淮,人人爭看陳郎。
再到後來,滿京師的貴女爭嫁陳郎。
可笑。
他到底哪裡比自己的兒子好了?她的兒子陳徎雖才六歲,可舉止文雅、彬彬有禮,就算是長相,也不輸他半分。
怪只怪她嫁進來太晚,倒叫那位滎陽長公主佔了先機。
說起公主,沒一個好東西。
近的有世子的親娘滎陽長公主,瘋癲的有東陽長公主,還有這明感寺的十殿下,有權勢的無權勢的,個個都頤指氣使,沒一個好東西。
除開了公主的名頭,這些女子還有什麼?
閔氏跪在藥師佛前,亂七八糟地想了一堆,天色也暗了。
暮色微降,落日熔金。
靈藥正領著腫腫的法雨在菜園子里閑逛。
管菜園子的就是妙語,她是個機靈的小尼師,年方十六,是個自小被丟棄在明感寺門口的孤兒。
這些日子,法雨收起了帶刺的偽裝,倒和妙語玩的最好。
菜園子分了好幾塊,如今是四月,種著些苦瓜、南瓜、土豆、地瓜葉等等。
靈藥和法雨坐在田墩上,一點都不怕臟。
妙語笑眯眯地邊澆水邊與她二人閑話。
「您也不嫌臟,就這麼坐著。」妙語道,「這裡沒什麼好看的,改天去山下收米,公主不妨跟我們一道去,瞧瞧山下田莊里的風光。」
「米是在山下收的啊?是地里長得還是樹上結的?」靈藥好奇發問。
「自然是地里長得,水稻。」她又重複了一下,「水稻,您知道嗎?水裡的稻子,結的就是米。」
靈藥哦了一聲。
「莫說公主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法雨在一旁腫著臉笑。
妙語看了看法雨的臉:「法雨,你的臉還疼嗎?」
「不疼了,就是那一會兒疼。」法雨滿不在乎,「您說那永邦候夫人會送禮物來賠罪嗎?」
「誰要她的禮物啊,給銀子最好。」靈藥笑道,「她不敢不送,畢竟宜安縣主罵的是我的父母。我的父親可是天底下最不能置喙的人。」
法雨和妙語都笑了起來。
說起她的父親,靈藥頓時沉默了。
說好吧,她母親蘇貴妃在世時,父親視她若珍寶,闔宮下上不及她一人尊貴。
說不好吧,蘇貴妃過世,他聽了靈照寺高僧的一席話,便將她送入明感寺,一年來不管不問,似乎從沒有這個女兒。
再過一年,便是沂州之圍。
大楚邊界北至燕京、大同。
元朔帝時年四十有三,正值壯年,遼人屢屢犯境,護**與之交戰十幾次,次次大勝,將遼人逼退百里。元朔帝好戰心切,御駕親征,趕往後方沂州觀戰,豈料遼人率數十萬眾大軍繞過朔州,直奔沂州,將元朔帝連同衛國公生生圍困了七日。
後面怎麼脫困的,靈藥不記得了。
她只知道,經此一役,她的父親一蹶不振,之後便數年纏綿病榻。
可是她死的時候,父皇還沒有駕崩。
她應該怎麼做?
法雨打斷了她的思緒。
「公主,咱們什麼時候再下山啊?」她心心念念地就是玩兒。
靈藥想了想,道:「過幾日先去將軍山看姑母,之後就帶你下山玩去。」
「長公主認得不認得公主您呢?」法雨問。
「認得不認得不打緊,互幫互助才最重要。」靈藥笑了笑。
夏日快到了,京師將行時疫,人人避之若浼。
一人勢弱,為免生靈塗炭,她還是得和姑母合作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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