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真相
厚牛皮紙糊的窗子外頭,日頭蒙蒙的。
老夫妻兩個,一個殺雞,一個洗米,攜手勞作,甚是和煦。
穿著粗布衫的老婆子沖著屋子努努嘴,滿是溝壑的臉上笑容慈祥。
「你猜,是兄妹兩個,還是小夫妻?」
老漢將雞肚子里的一串小雞蛋提溜出來,懊悔地一摔。
「哎呀這還是個母的。」濕乎乎的手拎著雞往一旁的盆里一放,開始手腳麻利地洗起來,「都不像。」
「許是私奔出來的呢?」老婆子端著米鍋站起身,「就這麼些米了,全給他們吃了吧。咱們再想法子。兩個孩子看上去可憐的很……」她叨叨著就進了屋。
換上了村夫衣裳的小郎君歪坐在炕上,小娘子卻坐在地上的小凳子上,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睜著大大的眼睛,再乖巧不過。
「坐上了鍋,等老頭子把雞燜上,就能吃飯了。」她把米飯蒸上,笑眯眯地看著靈藥,「小姑娘,幾歲啦,這是打哪兒來?」
靈藥喜婆婆面善,放下了托腮的手,恭敬作答。
「我和……他從崖上邊掉了下來。」她指了指方才下來的山頭。
老婆子拍拍靈藥的小腦袋,有些憐愛。
「從家裡頭偷跑出來的吧。」她一臉過來人的神情,「多大事兒啊,我和老頭子跑出來四十多年了,現在過得不也挺好。」
靈藥回頭看了看在炕上微笑的陳少權。
老婆子主動向他們介紹。
「我倆是定陶的。老頭子是郭家的長工,我是郭家二姑娘的洗腳丫頭。那一年鬧飢荒,我倆一路從關內跑到了這兒。」
靈藥小黑臉皺成了一團。
「婆婆您厲害。」她雙手托腮,開始大吹法螺,「您不知道,我和這位小哥哥也是偷跑出來的。他家後母為他娶了個美美的媳婦兒,他都打算入洞房了,被我綁了來。」
陳少權給了她後腦勺一個「隨便你吹,反駁算我輸」的表情。
「蠍子的尾巴毒不過後媽,天底下最疼的還是自己的老娘。」老婆婆說著說著就抹了一把淚,「我娘當年疼我疼的貼切,後來老了,我爹娶了個後娘,就把我給賣了。有後娘就有后爹啊。」
靈藥被觸動了心事,眼圈一下子紅了。
陳少權坐起身,捏捏靈藥綁起來的兩個小啾啾。
「喂,你怎麼扎兩個小啾啾。」
回想了下,好像每次見她,她總是一半綁成軟軟的小啾啾,一半如瀑長發披散身後。
今天在老婆婆家,他二人換了粗麻料子的的衣裳,靈藥洗了臉,頭髮便綁了兩個小啾啾包,翹在頭頂,像長了兩個小小的犄角。
老婆婆嗔怒地打了陳少權的手一下。
「她還是個小閨女,能再綁幾年?」老婆婆憐愛地將靈藥的手握在自己粗糲的掌心,輕輕摩挲著,「我閨女十八出嫁,到現在有十年了……」
靈藥有些感同身受。
「兩個人過日子不容易,尤其是單過。小郎君,對小閨女好點兒,她難呀。」老婆婆抹了把淚站起身往外頭去了,「我去看看鍋里燜的菜。」
靈藥默默地轉頭去看陳少權。
「我難呀。」她苦著一張臉。
陳少權捏捏她頭上的小啾啾。
「不讓你難。」他向她保證,順帶著又帶出了一串咳嗽。
靈藥擔心地看著他。
「疼不疼,是不是胸骨摔裂了。」
陳少權搖搖頭,艱難地坐起身。
「我出去緩一會兒。」
他慢慢地走出去,在草屋子的後頭,扶著樹吐的天昏地暗。
頭昏、想吐,胸口煩悶。
全身的骨頭生疼,像是被打碎重組了一般。
老頭兒從後頭跟上來,關切地問著:「……摔的吧。」
陳少權靠在樹上,閉著眼睛。
「是,從殺胡口上摔下來的。」
「噫,那裡險的很,常有人和牲畜摔下來,前些年打仗,摔下來不少當兵的。」
陳少權仔細回憶這方才他二人來時的情形。
他囑咐靈藥一邊走,一邊用大串樹葉掃掉身後的腳印。
應當不會有人追蹤至此。
昨夜,他帶人追到殺胡口,抓到了遼人斥候吐露,蘇力青親自帶人來抓十公主。
這讓他十分費解。
十公主常居京城,從未踏足過邊疆,緣何他會意圖如此明顯?
帶著不解,他背老頭扶著,慢慢回了小屋。
靈藥帶著內疚的眼神停下正在扒拉碗里的飯的手,鼓著嘴巴說:「你好些了嗎?我給你盛了一碗飯……」
陳少權忍住胸中煩悶,將自己方才所想悄悄在靈藥耳邊說了。
靈藥停下吃飯,扯著陳少權出了屋子。
「這麼說來,前幾月被抓的那個遼人,並不是蘇力青?」她分析道,「可是他與蘇力青長得一模一樣……」
陳少權低頭看她,有些費解。
「你確定他一定是?」
靈藥眼圈一紅,氣鼓鼓地看他。
「我做的那個夢裡頭,就是蘇力青從白衣巷衛國公府綁了我,一路顛簸半月,帶到大同城牆下。他幾次想……」她有些說不下去,淚眼朦朧地看著陳少權,「要不是我體格健壯堅貞不屈堅毅勇敢,早就被他侮辱了!」
陳少權心中痛極,忍住痛苦一把將靈藥摟在懷中。
「別說了。」
靈藥忽然一個激靈,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在頭上,她驚恐地從陳少權的懷中擠出來。
「是不是,他和我做了一樣的夢?」
她和蘇力青不同,死在大同城門外,便不再知後事如何。
若蘇力青也重活了,那麼他一定知道後來的戰況,也佔了先機。
所以,他提前派間者入京,那個與他相貌無二的遼人,一定也是他派來迷惑她的雙眼的。
若真是如此,那麼他明知衛國公世子並不在意她,為何還要千方百計地追捕自己?
靈藥有些迷惑,也有些害怕。
陳少權看她莫名地抖了起來,扶住了她的肩膀。
「你怕什麼?」
靈藥搖搖頭,心中恐慌更甚。
上一世,陳少權與她從無交集,無所畏懼。
可這一世呢,陳少權心中有了她,便有了命門。
大同之戰,若他守城,蘇力青千方百計捉了她,那便是拿了陳少權的命門。
她顫慄地像一隻落水的小雞,驚恐地看著陳少權,將她推算的事情說給他聽。
陳少權閉了閉眼睛,良久無言。
再過一時,他嘴角浮起笑意,捏捏靈藥頭上的犄角。
「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了結。」他扶住靈藥的肩頭,用懇切地眼神看著她,「這一次,我定會護你周全。」
靈藥撲進他的懷中,撞的他胸口一陣生疼。
「嫁了嫁了,再嫁給你一回!」
兩人確定了心意,進了草屋子和老夫妻兩個用飯,陳少權身體羸弱不能多吃,倒是靈藥,一口氣吃了一大碗飯。
陳少權生怕他們走了,有追兵追到此地,連累老夫妻兩個,便委託老夫妻兩個駕車將他倆送出密林。
老夫妻兩個有些猶豫,但老婆婆又想去鎮上看閨女,這便套了車,帶著陳少權和靈藥二人往鎮上趕,到了鎮上,陳少權找到了當地的衛所,吩咐平日多照看些這老兩口,這才和靈藥在衛所歇了。
到了第二日,數二十名錦衣衛帶著真如尋到了靈藥。
靈藥知事情不可再拖,在此地隨著陳少權養了幾天傷,到了第七日上,隨著陳少權的隨扈,一路趕到了大同府。
衛國公平日便歇在指揮所,陳少權去任職領兵不提,靈藥不敢怠慢,在下榻之所梳洗打扮,再出來時,已是恢復了公主該有的氣度。
只是臉上因塗抹黑粉時日有些久,皮膚有些過敏,乾乾的令人難受。
靈藥看著鏡子里瘦了的自己,嘆了一口氣,領著真如並幾名侍衛,往指揮所而去。
指揮所陳設簡單,靈藥在廳堂里靜坐一時,便見一個高大英挺的中年男子大踏步進來。
面容清雋,氣質堅毅,一把美須。
怪道,陳少權如此風姿,原來緣自他的父親陳嬰。
陳嬰見到靈藥,拜倒行禮。
「臣陳嬰拜見公主殿下。」
靈藥不敢託大,彎腰去扶衛國公。
「國公爺乃大周肱骨之臣,毋需多禮。」
陳嬰站起身,微微一笑,請靈藥坐下。
靈藥斟酌一時,這才清淺一笑。
「國公爺,我千里迢迢來到大同,不願與您繞彎子,我想問問您,當年我的母親——西涼王女蘇婆訶,那一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陳嬰長舒了一口氣。
「這一句詩,惹來太多麻煩。」他回身吩咐了身後的隨從一句,輕言,「臣當年護送的不僅僅是蘇娘娘一人,還有西涼貢獻的百乘珍稀。蘇娘娘當時十八歲,已有婚約。」
「那人是漢人,名叫許羨臣。是西州四十家絲綢坊的少東家。我護送蘇娘娘進京,途徑德令哈,他前來劫車,被臣擒獲。」
「蘇娘娘以死相逼,臣於心不忍,允她一見。」
「之後臣便私放了他,從這事之後,蘇娘娘便視臣為知己,這句詩,也是她心有所感,問我若是漢人,該如何形容當下的心情,臣便寫下了這一句詩。未成想,卻成為了長公主的心魔。」
「臣曾向臣的夫人表明心跡,可事關蘇娘娘性命,臣的夫人又是長公主,她性子急,臣怕她一時嘴快,說給萬歲聽,那蘇娘娘當如何自處?」
靈藥靜靜地聽完,只覺得心頭千萬縷愁思。
她盈盈拜倒,感念在心。
「國公爺,我的母親視您為知己,是她這一輩子最大的榮幸。君子重諾,您值得敬佩。」
陳嬰站起身去扶她。
「臣不敢當公主大禮。」他嘆了一口氣,「許羨臣如今大約是歸隱了。」
靈藥望而心嘆,站起身來。
「國公爺,那滎陽姑姑的去世,可否與我母親有關?」
陳嬰搖搖頭,不知該如何作答。
「臣常年在外征戰,宮裡頭便是她的家,那一日我並不在場……如今時日變遷,臣也不想再去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