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中秋
你是非常可愛的人,真應當遇到最好的人,我也真希望我就是。
——王小波
01
八月十五中秋節,秋空皎月高懸。
雖然是充滿古意的日子,卻淹沒在現代人忙碌的生活中,變得泯然平常。
對於永遠是煙火伴著燈火的小吃街而言,也無非是比從前多些醉醺醺的食客而已。
此刻剛過十點鐘,正趕上每日生意的鼎盛期。
所有的店鋪前都排著隊伍,尤以街尾一家名為「沈記牛河」的最為熱鬧。
橙紅色的明火將鐵鍋燒得滾燙,瞬間沸了剛剛盛入的油。
蒜泥爆香,加入剛剛剛腌好的牛肉片,再佐以老抽、蚝油等物,噴香的味道瞬時間四散開來。
終於排到的兩個妹子興奮不已,半是因為牛河誘人,半是因為炒牛河的哥哥很帥。
雖然他只穿著最簡單的白背心和牛仔褲,頭髮也帶著未經打理的微亂,但身高腿長,恰到好處的肌肉格外加分,沾著些亮晶晶的汗珠,簡直比盤中餐更能吸引姑娘們的注意力了。
「是不是很熱,我請你喝奶茶。」其中一個妹子遞過剛買的冰鎮飲料。
「還好,不用。」炒牛河的哥哥彎起唇角,丹鳳眼卻冷冰冰,顯然屬於不怎麼熱絡的性子。
他等河粉變成金黃后,便單手端起沉甸甸的鐵鍋問:「打包?」
「想在店裡吃也沒位置呀。」妹子撒嬌抱怨:「大哥哥,要不然給我們找個座吧。」
帥哥回首望向座無虛席的鋪子,無奈微笑道:「沒辦法,明日請早。」
正在此時,忽有個非常年輕的小鬍子跑回來,接過打包盒說:「沈哥沈哥,我完事了,謝謝代班。」
「如果女朋友催得緊,就放你假,我來炒也成。」帥哥終於得以脫身,拿起面巾紙擦試脖頸。
「不用,她跟家裡人吃飯呢,情人節七夕節就算了,要是連中秋節都一起過,我的錢包可吃不消。」小鬍子邊抱怨著,邊利落將牛河打包好,還回頭囑咐道:「你讓我裝的面和雞蛋我給你放好在袋子里啦。」
「謝謝。」帥哥明顯不是個多話的人,套上件皺巴巴的格子襯衫后,就拎著東西消失在了煙火繚繞的街頭。
他的身形因著健美的肌理而賞心悅目,但一雙長腿卻移動得頗為緩慢彆扭。
送奶茶的妹子好奇地目送,然後打聽:「那個不是你們這兒的師傅啊?」
「是沈老闆好不?」小鬍子笑嘻嘻地指了指頭頂「沈記牛河」的牌子,表現得格外健談:「看來沈哥又俘獲兩個迷妹,啥時候也能分我點桃花運啊。」
「別裝了,剛才還說你有女朋友呢。」妹子呸道:「要什麼桃花運?趕緊把河粉交出來!」
「哼,算你們走運,沈哥的手藝好吃著呢。」小鬍子洋洋得意地遞過打包盒,然後便招呼後面的客人:「您好,來點什麼?」
——
好端端的清秋良夜,不知怎麼忽然下起雨來。
沈牧的腿一到這種季節就會隱隱作痛,走路的速度自然更慢。
他生怕水把食材袋打濕,便小心地藏在格子衫里抱著。
畢竟是用來煮長壽麵的材料,不能隨便糟蹋。
烏雲遮月、迷雨紛飛。
方才在鬧市的溫熱漸漸從身體和心底退卻。
日子過得真快,距離第一次煮這生日雞蛋面,已經足足七年過去了。
人生當然沒有幾個七年。
每個七年都可以改變所有的事情。
沈牧垂下沾著雨滴的修美眼睫,顫抖地從褲兜里摸出廉價的煙隨手點上。
他忽然發現,自己有點記不清那個人的五官了,只記得面里要加兩個荷包蛋,還有三滴辣油。
倉皇的生活啊,怎麼過到最後只剩下這些小細節沒消失?
沈牧扶著僵硬的腿,終於靠近住了很久的公寓樓,剛準備輕舒口氣,頭頂卻被無聲的閃電照得雪亮。
他不喜歡這樣的天氣,頓時有些不適地眯起眼睛。
未想閃電過後,公寓樓門口卻出現了個高大的身影。
那個最熟悉與最陌生的身影。
熟悉到沈牧拿著煙的手瞬間僵住,心跳驟停。
陌生到他已經無法在記憶里拼湊出完整的回憶。
閃電又一次在頭頂亮過。
煙掉在雨地里,連水花都沒濺起。
沈牧的終於適應了光影的變化,逐漸看清來者的容顏。
傲氣的橫眉,眼瞳漆黑,光是對視上去便如跌落醒不來的夢境。
有些涼薄而形狀優美的唇像極了他傾城的母親,幾抹不太適宜的笑意露出來,成了這雨夜裡唯一的溫度。
終於成熟了啊,成熟到幾乎認不得了……
沈牧愣愣地站在越下越大的雨中,俊秀的臉被淋得狼狽不堪,淌著水的長睫毛掩藏住那細長眸子里的悲傷,卻藏不住他捲土重來的動容。
正在樓門口等待的男人只穿著白襯衫和西褲,見狀立刻扶開行李箱,伸手打開巨大的黑傘。
他的胳膊在動作中露出刺眼的傷痕,卻並未得到重視。
男人一步一步朝沈牧走近,終於擋住他頭頂的暴雨,就像隔絕掉讓人無法抵擋的痛苦,隨之露出絲壓抑著激動的無奈,輕聲問:「你是……已經不認得我了嗎?」
沈牧的臉蒼白到幾乎一碰便會化為碎片,深吸了口氣,梗住的嗓子終於講出話語:「你出來了?不是還有三年嗎?」
男人像年少時那般露出不以為然的笑:「表現得好唄。」
誰想在下個剎那迎接他的,並非是驚喜的問候與思念的吻,而是毫不節省力氣的狠狠的一拳。
沈牧懷裡的食材全部都掉在地上,人也後退出傘,用與他毫不相稱的聲嘶力竭大喊道:「為什麼要認罪!為什麼要去坐牢!為什麼!你答應過我會堅持到底的!你發過誓,如果屈服就再也不來見我!滾!別出現在我面前!」
這些話早就想說了,卻始終沒機會。
此刻不喊,就像少掉份對漫長焦灼的交代。
他並沒有痛哭,表情卻扭曲到比哭泣還要失控,像是個停滯太久而壞掉的機器,已經沒辦法正常運轉了。
人是多麼脆弱的生物啊,當把自己僅有一次的大好的時光都搭在厄運中,任誰都堅強不起來。
男人扶著泛起血腥味的嘴唇,冷聲回答道:「我是食言了,但我食言也要見到你,就算讓我死,我也得死在你身邊。」
「秦深……」沈牧念出這個幾乎消融在內心深處的名字,茫然地搖著頭,然後緩緩地蹲到地上,撿起雨水中的雞蛋和青菜,一點一點往袋子里裝。
秦深也隨著單膝蹲下,拿起臟掉的挂面說:「今天是我生日,你沒忘,原來講好每年都給我煮長壽麵的,結果到現在我卻只吃過一碗。」
沈牧白皙的手指握緊了菜葉,然後將其放好,輕聲道:「我和你不一樣,我說到的事都會做到,面我煮了,是你沒來吃。」
秦深用力握住他的手腕:「今年我想吃,以後每年都想吃,你還願意給我煮嗎?」
天氣預報並沒有說今天下雨,但頭頂黑暗的天幕卻像漏了似的,傾瀉下洪水般的大雨,狠狠地灌入這座城市,落在黑傘上發出掩蓋住所有心聲的巨響。
——
上了年頭的建築常在陰霾的日子裡散發出潮氣。
失魂落魄的沈牧打開位於一樓的房門,遲疑之後才開燈讓了路。
他的衣服當然都濕透了,打傘的秦深也好不到哪裡去。
黑傘依然滴滴答答地淌著水,讓家教良好的秦少爺無法任其隨意擱置。
「丟在那裡吧,無所謂。」沈牧的頭腦至此都是空白的,乾巴巴地講過這句話,便把塑料袋放在桌上。
身後終於傳來防盜門關閉的聲音。
沒有任何追憶,沒有任何溝通。
下一秒,還在因秋雨而發抖的沈牧就被強迫性地抱住。
秦深長得比當年更高挑了,吃過七年苦后也不再是嬌氣的貴公子。
他幾乎是野蠻地扯掉了沈牧的格子襯衫,而後便拉開他濕到狼狽的褲子,一下把心心念念的人壓到了餐桌上。
沈牧的白背心被撩到胸上,因為對方惡意而煽情的揉捏而氣急敗壞:「你瘋了嗎!鬆手!來找我就是為了這個嗎,那你不如繼續去坐牢,當一輩子囚犯好了!」
桌邊的的馬克杯和盤子被打到地板上摔個粉碎。
但秦深絲毫不打算退讓,轉而將沈牧摔進沙發,撩開額前惱人而濕潤的劉海,重重地壓下去親吻住他不停咒罵的唇,含糊著說:「我就是來干這個的……我就是來找你過日子的!」
沈牧的呼吸徹底失控,心頭的苦和眼前的茫然逼得他發出溺水般的哽咽。
秦深這才捧著他的臉稍微離開點距離,輕聲道:「別哭,白錦帛死了,他們都要死,再沒有人能分開我們了。」
「哭你媽!」沈牧抬手就是一個耳光,他向來不會包容秦深的任性、此刻更加無法包容,全然不明白當初那麼不明不白地分開、被打成殘疾、再也無法聯繫,而如今終於能夠見面,到底是怎麼能像發情的動物一樣只想著做/愛,連句人話都講不出來。
秦深並不生氣,摸著臉微笑道:「你真的一點都沒變。」
他的無名指上還帶著那枚銀戒指,已經舊了的銀暗淡無光,根本襯不上那基因良好的、如同音樂家一般的手。
但他仍舊帶著,深深地扣著肉,彷彿已經脫不下來了。
沈牧崩潰地掙紮起來拽他的襯衫:「我變沒變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沒話對我說,就要上床是不是,好啊,那讓我上你,這是你欠我的!」
可是隨著襯衫的解開,秦深竟露出了肌肉上深深淺淺的傷疤。
有些顏色已然很淡,卻依然像醜陋的蟲子似的刺目。
在沈牧的印象里,這個人明明還是那個粉雕玉琢的、在溫室里長大的少年。
原來時間真的卷著太多遭遇逃離開了。
秦深摸住沈牧的手,一點點十指相扣:「最開始的時候白錦帛當然盼著我死,難免受點罪,結果是她自己不行了,這都是很久以前留下的,其實這兩年我過得不差。」
沈牧仍舊沒有回神,他藏在心裡的關於秦深的美好與驕傲頓時像哈哈鏡似的破碎掉,光怪陸離的碎片之後,是七年來沒有一日敢想的真實。
那憋了一晚上、不……是憋了整整兩千五百多個日日夜夜的眼淚,倏忽間便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