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七九。風雪夜歸人。
江月清涼半溫酒,生死不過一場休。
「這是早春茶,以白茶合朝露花花瓣烘焙而成,江南道進貢而來,我也只得父皇賜了這一餅,若非是你,我可是真捨不得用來待客。」玉輕舟伸出二指拈起一小塊茶餅,湊至鼻端輕輕一嗅。
朝露多生於南方山澗之中,長於早春,只在黎明太陽將升未升時開花,葉長而狹,形似蘭草,花開五瓣,因花蕊晶瑩剔透似一顆露珠點綴其上,故而得名。朝露花期極短,黎明開花,正午日頭高懸時花便開敗。
《葯經》有云:「朝露,味甘,性平,無毒。治消渴,明目,順氣,有延年益壽之效。」
又因其花期短,尋找採摘不易,向來有價無市。
只是將茶餅敲開,便有一縷縷似有若無的清甜香味鑽入鼻腔。商青鯉伸手拿起茶几上一枚兔毫黑秞茶盞把玩,道:「多謝王爺了。」
手上的茶盞入手稍沉,微有壓手感。口大足小,形如斗笠。盞釉面顏色紺黑如漆,溫潤晶瑩,釉面上布滿密集的筋脈狀白褐色紋飾,猶如兔子身上的毫毛一樣細,像是有光華流轉於上。「王爺收集這套茶具想必是花了些功夫的。」
「嘖,我雖好此道,卻對茶具要求不高,又怎會花心思去收集這些玩意兒。」玉輕舟把手上的一小塊茶餅放回茶碾中,向玉折薇一努嘴:「也只有九妹捨得花心思了。」
玉折薇用茶碾將茶餅碾碎之後盡數倒於一個精巧的黑檀木為框絹絲織面的茶篩中,她依舊一隻手扶住袖子,一手輕輕左右晃動。茶篩下置了一個黑瓷兔毫紋的深口盒子,茶末從絹面的縫隙里被篩出,落入盒中。
篩完了茶末,她又取來一把茶刷掃去落在盒沿上的茶末,用一方白色的茶巾拭了手。
茶灶上鎏金湯瓶的腹中水已燒滾,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玉折薇握住把手將它提起,另一隻手擺了三個兔毫茶盞在身前茶几上,滾水一一注入。
她往茶灶里添了幾塊銀炭,拿茶瓢在茶灶一側擺放的一個小竹桶里盛了一瓢水添進了鎏金湯瓶中,又將它重新放在了茶灶上。
明明是極繁雜的動作,玉折薇做起來卻不急不緩,她神色專註,不似在烹茶,像是擅畫之人在提筆作畫,擅琴之人在低首撫琴,令人覺得賞心悅目之極。
商青鯉見她舉手間如行雲流水,眸中露出些讚賞味道。玉折薇眼角的餘光瞥見商青鯉眸中的讚賞之意,心中一動,眉眼間的冷淡稍褪。
她將指腹壓在一枚兔毫茶盞的盞壁,見滾水已將整個茶盞燙熱,便把三枚茶盞中的滾水都倒了。用一方乾淨的棉布把水漬擦乾,將盒中茶末倒入盞中。而後她取來黑瓷的茶托,將盛有茶末的兔毫茶盞放在黑瓷茶托之上,分別在商青鯉和玉輕舟面前各放了一盞。
直到茶灶上的水又一次燒滾,玉折薇一手緊握鎏金湯瓶的把手,一手握住老竹製成的茶筅,她稍一傾身,跪坐在蒲團之上,握住把手的手微微一斜,滾水從細長的壺流中射出,直直注入商青鯉面前盞中的茶末之上。另一隻手以茶筅點之,手重筅輕,擊拂雖過卻浮沫不生。
她注水的手一頓,執筅離開茶盞,茶氣氤氳中,商青鯉一低頭,便見黑釉銀毫的盞間,茶湯上一條紅白相間的錦鯉翹著尾巴躍然其上。
「好手法。」商青鯉嘆道。
玉折薇又側身向玉輕舟面前的盞中注水,這次她握著鎏金湯瓶的手微微抬高了些,水流高高注入,茶筅輕輕拂過,收手之時茶湯上頓現一株朝露花。最後又給自己面前的盞里點了一幅山水畫。
她放下鎏金湯瓶和茶筅,凈了手,端起身前茶盞,道:「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商青鯉放下手中先前把玩的那枚茶盞,也端起身前的茶盞,見茶湯上那條錦鯉已開始漸漸散去,道:「民間大都開始盛行喝散茶,茶道十二先生已漸漸淡出視野,也多不再用『溫谷遺老』一類的雅稱去稱呼湯瓶等茶器,像這樣的水丹青也難得見到了。今日有幸得見九公主點茶妙技,以茶代酒,先飲為敬。」
「咳咳咳。」玉輕舟將將啜了一口茶,聽言瞪大了眼,還未及咽下茶水就把自己嗆住了,他急忙扭頭咳嗽了一陣兒,好不容易順過來氣,驚奇的轉過頭來瞪著商青鯉道:「阿鯉你跟九妹才認識多久?你就對她說了這麼長一句話!我吃味了!」
商青鯉啜了一口茶,朝露花清甜的芬芳合著白茶淡雅的茶味,唇齒生香。她半眯了眼,想著應該把醬油帶來也喂它一盞茶,聞言懶懶掃過玉輕舟,並不搭理他。
「民間雖不常見,文人雅士,顯貴達官之家卻很平常。」玉折薇道。
「也是。」商青鯉又啜了一口茶。
亭子外雨勢略收,烏雲慢慢散去,她心頭濃重的陰霾在這一盞茶中也稍稍散去一些。商青鯉整理了一下思緒,想著既然有人大費周章引她來長安,必然還會有下一步動作,她在明,人在暗,她能做的,也只有等了。
將一盞茶飲盡,她起身向玉輕舟告辭。玉輕舟一路送她出了王府,又邀她一併去觀賞五月初七皇帝下令舉辦的鬥茶大會。
商青鯉見玉輕舟一臉期盼,想了想,並未拒絕。
離開王府的時候天已放晴,被雨水沖刷過後的天格外乾淨,小販們推著板車開始做生意,片刻間街上又是熙熙攘攘一片。
她順著街道走出一段距離,在一處賣小吃的攤子上買了一包炸魚乾,打算帶回客棧喂醬油,付了錢轉頭的時候卻一眼在人群中見到一抹熟悉的人影。
那人一襲銹紅色僧袍,光溜溜的頭頂上九個戒疤清晰可見,他身邊是個手執拂塵,一身青衣的道士。他正側頭與那道士說著話,鷹眸高鼻,眼窩深邃,分明是霸道的長相,但他眉毛微白,下巴上畜了寸長鬍須,還有那比尋常人略深些的法令紋,又使他霸道的五官添了些溫和味道。
商青鯉一愣,再回過神來就見那人已漸行漸遠。她急忙撥開人群舉步跟上,冷不防人群中有一人探手向她腰間扣著的袋子抓來。商青鯉以為是小偷,手上內勁一凝,屈指彈出一道寒氣將人輕輕逼退。
卻在此時突然有不少人從人群里向她擠來,她注意到這些人都是一身尋常百姓的裝扮,一張張辨識度極低的臉,實在瞧不出他們的身份來歷。商青鯉抬目遠望,見那僧人快要走出她視線範圍,無意與這些不明身份的人多做糾纏,她腳尖一點躍上屋頂,施出輕功向僧人追去。
「呲。」有人也落在了屋頂之上,緊跟在她身後。有暗器破空之聲傳來,她向一旁一側身,伸手夾住(射)來的一柄飛刀,甩手扔了回去。扔出去的飛刀被身後人避開,她看了一眼已經走遠的僧人,分辨了一下他前行的方向,見他是想出城,又回頭看了眼身後屋頂上緊跟著的一大串人。街道上已有百姓抬頭看過來,喧鬧驟起。
商青鯉面上現出一絲不耐,腳下幾個起落將人遠遠甩在身後,向客棧奔去。破窗而入,進了房間一把抱住在床上打瞌睡的醬油,擰起包袱與刀囊站在窗邊吹了聲口哨,驚蟄一聲長嘶掙斷栓住它的繩子從馬廄里奔了出來。
她縱身從窗口跳下,驚蟄分毫不差將她接住。
小二急急忙忙從大堂衝出來,叫道:「客官!您這……」
商青鯉把包袱與刀囊在馬鞍上一掛,掏出一錠銀子反手向小二扔去,一握韁繩,調轉馬頭,向城外疾行。
「嘭。」她還未曾走出多遠,就有人接二連三從屋頂跳下來,擋住她的去路。
商青鯉環視四周見雖不是處於鬧市之中,但往來百姓尚多,見了這個陣勢已有很多人轉身避開,街上一時雞飛狗跳,而擋在她馬前的一人已拔劍向她刺來。
她不由眉眼一沉,一抬掌,掌風掃過就近幾人,將他們拍倒在地,雙腿一夾馬腹,驚蟄不作任何停留揚蹄向前。
等商青鯉將那些人遠遠甩在身後,縱馬來到城外的時候,已不見那僧人的身影。
她一蹙眉,沒有心思去細想那些突然現身追捕她的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又是為了什麼。商青鯉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先找到那個僧人。
舉目四顧,天高雲闊,卻尋不到他一絲半點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