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魔王的心思
黑色的眼睛。
血色的瞳孔。
以及嘴角意味深長的淺笑。
屬於惡魔的妖異黑瞳在那張臉上一閃即逝,彷彿只是恍惚的錯覺。
……是錯覺,吧。
不知為何為了魔王之名特意登門拜訪的人類青年不太確定的推了推眼鏡。
「請您放輕鬆。」桌子對面的魔王非常自然的反過來安慰年輕的人類,她雙手擱在桌上,輕輕晃了晃細白的手腕,上面扣著的御靈鎖安撫著青年不安的神經。「雖然從籠子里出來了,但是鎖鏈還是很好的扣在上面哦~不要擔心不要擔心~」
青年握住桌上的杯子,試圖從溫暖的杯壁中汲取一點勇氣。
「我……我……」他舔舔嘴唇,神情局促不安,話才剛開頭,不知為何又忍不住縮了回去。
夏朝端端正正的坐在他的面前,漆黑的裙擺鋪在地板上,完全可以稱作魔貌級別的無雙美貌毫無顧忌的摧殘著青年所剩不多的戒備心。
說起來,安撫住他的究竟是魔王手上的鎖鏈,還是眼前令人窒息的傾世魔貌呢。
魔王漫不經心的笑著,手掌拖著下巴,耐心至極的等著他開口。
夏朝慢條斯理地把頭髮繞在指尖打轉,「來吧,說出來吧;不是自己說出來的願望,不是你真心想要訴說的願望,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聽見哦——但是與之正相反的……只要是真心許願,即使嘴上說著不願意,我也會為你達成。」
魔王抬起頭,彎起一雙漆黑而美麗的眼睛,眼尾溫柔的弧度弧度那麼美好,彷彿她真的是在笑一樣。
但是她的眼睛里映不出任何的東西。
那種極致的純粹黑色可以包容萬物。
……當然也就可以吞噬萬物。
最終,那年輕人還是繃緊了一張臉,從桌子後面繞到了夏朝旁邊,雙膝併攏跪地,額頭貼在地上,嗓音裡帶上了孤注一擲的絕望。
「……我確實是……有一事相求——為了這件事情我做任何事都可以……所以,只要您願意出手,金錢,壽命,甚至是靈魂,無論是什麼都好,我都願意付出代價。」
啊啊,看吧,又來了。
夏朝臉上帶笑,心裡卻不由得感受到了幾分無趣。
只要可以做到,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的回答,她聽過已經不止一次了。
然後呢?
欣喜、茫然、愧疚、後悔、最後是無可奈何的絕望和憎恨,明明是最開始最先開口最先選擇的那個,為什麼卻能在最後一切終成定局的時候,毫不猶豫的把由自己犯下的一切過錯推給對方呢。
愚蠢嗎?
不,只是貪婪而已。
夏朝從來都不是主導者,她只是個安靜的傾聽者而已。
而這一次,她聽到了一個還算得上是有趣的故事。
這青年人的小妹妹,一個從小就有讀心術而導致心思過於敏感的年幼審神者,終於被自己的刀逼到崩潰了。
——那一個個在歷史上大放異彩殺伐果決的前主啊,與如今怯懦柔順行事過分保守的小姑娘根本就是兩個極端吧?
刀劍們未曾訴說出口的抱怨和無意識的對比通通被這孩子聽了進去,本就是寡言自閉的孤僻性格,這回漸漸變得日益沉默了。
脆弱而過分溫柔的小姑娘,根本不理解刀劍本能嗜血的**。
淺嘗輒止的戰鬥根本不夠啊。
這樣的主君要如何揮動我們啊。
……好懷念過去啊。
……好懷念以前的主人啊。
豐臣秀吉、織田信長、源賴光、沖田總司……他們在心裡將一個個在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和如今的審神者一次又一次做著對比,其結果只能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但是沒有人會為了審神者開口解釋的。
因為這份懷念是「情理之中」。
因為兩邊的對比是「沒有可比性的」。
因為所有的想法只是「在心裡想想而已」。
所以少女自己的委屈和不解也只能停留在心裡。
說出來,就是無理取鬧,就是任性,就會被更加的不喜歡。
未曾訴說出口的黑暗漸漸蠶食著審神者本就脆弱敏感的靈魂,柔弱如溫室嬌花一樣的性格,和躋身一線審神者的強大靈力的結合,其結果也就不言而喻。
——暗墮。
***
「雖然說我沒有聽從轉達者願望的習慣,因為被傳達願望的那個人最後總會借口說不是自己什麼的拒絕支付代價,但是你還真的是……哭的很可憐呢。」
在漆黑無人的暗室內,女子纖細修長的白皙手掌輕輕擦去了少女臉頰上的眼淚。
若是忽略已經暗墮的妖魔般漆黑的眼睛和身上已經生出大半可怕的骨刺之外,那這哀哀低泣著的少女,容貌的確還算得上清秀可愛。
躲在屋子角落裡哭泣的女孩,茫然的抬起頭注視著突兀出現的神秘女人。
也許是因為她生得太美,也許是她的笑容是久違的發自真心的溫柔,也許是這黑衣的女子周身的氣息與這昏暗的屋子幾乎快要融為一體,不論是什麼原因,女孩都沒有開口去叫她的刀劍們進來。
「真可憐呢。」
她又重複了一遍,口吻是神明俯視信徒般慈愛的悲憫。
漆黑的裙擺近在咫尺,女孩這才發現她看似樸素低調的裙子上全都是用暗色的絲線細細綉上了奇妙繁複的華美圖案。
「即使是這樣也不願意出去嗎?甚至連叫他們進來也不願意。」
夏朝的手指掠過她身上突起的骨刺,輕輕擦過少女還染著淚水的細嫩側臉,若無其事的托住少女的臉龐。
「……害怕嗎?」
這陌生的女子微微垂著眼,像是安慰可憐的幼崽一樣撫摸著女孩的腦袋,她身上神秘美妙的香氣安撫著女孩的神經,女孩縮著身子,試圖遮擋自己身上的骨刺和已經被黑色影子侵蝕的黑色皮膚。
身著黑袍的女子卻彷彿並不在意,她把女孩的袖子推上去,露出她手臂上已經開始發黑的皮膚,隨著她手指掠過的地方,那些黑色醜陋的印痕像是霧一樣的輕輕散去了,露出本來細嫩雪白的肌膚。
「可愛的小姑娘,你現在怕的是誰呢?是身為不速之客的我……還是那些還不知道你已經暗墮的刀進來的時候,臉上可能露出來的驚恐和嫌惡的表情呢?」
她壓低了聲音,口吻像是詢問,也像是自言自語。
女孩小心翼翼的抬著頭看她,夏朝正好蹲在她的面前,從袖子里取出梳子輕輕地梳理著女孩亂糟糟的枯乾長發,在小姑娘偷偷望過來的時候,回給她一抹極為清淺溫柔的笑。
女孩立刻紅了臉,慌慌張張把腦袋埋在了自己的袖子里。
……這個不認識的姐姐,生得真好看。
好溫柔。
好安心。
……好喜歡。
聽到女孩心生的夏朝嘴角的笑便更溫柔了。
即使是這種時候也會輕易許出自己好感的小姑娘,哪怕已經暗墮但還保有的這份這份不諳世事的懵懂,究竟是真的像那個男人口中所言的天真乖巧,還是不願成長、不願接受現實的自欺欺人的愚蠢呢。
但是不得不說,她現在有些好奇這孩子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夏朝在女孩的身邊放下梳子,在女孩驚訝的視線中重新走回了黑暗之中,像是她悄無聲息的出現那樣,同樣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與此同時,牢籠中托著腦袋小憩的夏朝緩緩睜開了眼睛。
「您醒了嗎?」
今日的近侍一期一振垂下頭,態度恭敬。
「今天睡著的時間有些長,要喝茶嗎?」
夏朝歪著腦袋打量著一期一振,忽然笑了起來。
「衣服還真是華麗呢,和溫和內斂的性格並不相符啊。」
一期一振溫聲回答:「怕是受了前主人的影響吧。」
「前主啊……」夏朝曲起手指敲了敲睡著之前膝蓋上放著的一本書的封面。
「有空的話,一期和我講講你前主人的事情吧。」
一期稍稍愣了一下,很快就點了點頭。
「遵從您的吩咐。」
「明天開始,兩天一人,輪換近侍吧——從大和守安定開始。」
「誒?不是宗三閣下了嗎?」
「嘛……那傢伙的話問他前主人的事情也不會說的吧?自從跟在我身邊並自詡我的弄臣之後就開始無意識遺忘過去的主人了呢,該說是忠心呢,還是無情呢……哎呀呀真苦惱啊哈哈哈哈哈……」
一期一振神情無奈:「主人,這並沒有什麼好笑的吧?畢竟前主人這種事情,多多少少都會有些在意的啊。」
「說的對啊,多多少少都會有些在意啊。」
夏朝貌似漫不經心的回答。
「說不定你的主人豐臣秀吉把你磨短也是一樣的道理啊?」
「……會嗎?」一期一振有些不確定:「只是為了遷就他的身高吧?」
「哎呀~這種東西誰知道呢,反正現在世人對你的評價基本也都和豐臣秀吉有關吧?一期一振是豐臣秀吉的佩刀……畢竟這樣的定義對世人而言是『理所當然』。」
一期一振和審神者對話,忽然冷不防本能的感到了幾分冰冷的不安感。
而審神者隔著籠子懶洋洋的靠坐在墊子里,她的手腳帶著鐐銬,笑容隨意,連一個眼神也沒有望過來。
他下意識的停下了本來幾乎就要脫口而出的對原主的爭辯。
「您很在意嗎?」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我們有原主這件事情。」
「怎麼會。」夏朝的臉上這回終於露出了貨真價實的驚訝,她笑眯眯的擺擺手,手腕上的鏈子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一點都不在意啦,真的真的~以為我會在意你們曾經有主人這種事的話那就大錯大錯了,說起來我是魔術師,又不是什麼劍客,劍術根本就是一竅不通啦……前主什麼的,這種小事你我都不要放在心上。」
一期一振下意識的點了點頭,把心裡那點狐疑扔到了腦後。
很久之後,他才知道了此刻夏朝小小的文字遊戲究竟是什麼意思。
前主這種事情她根本不在意,其實是應該說成:
有著前主的刀,她根本不在意,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