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祈雨(幻境四)

24.祈雨(幻境四)

炙熱的日頭之下,年輕的天師一襲白衣,漆黑的眼瞳如炬。

他遠遠的站在玉石修築的高台之上,純白的衣擺不染半點污濁。滾滾熱浪中,唯他那一角似是有風,輕輕渺渺,長袖拂動。

無端地,使人生出一絲舒暢的涼意。

豆大的汗珠滴下乾涸的土地,高壇下聚集的人們踮起腳尖,屏息等待著他們期盼已久的景象。

——據說啊,這位聖上請來的福星,能給凡間帶來雨。

少年天師雙目緊閉,眉頭微微蹙起。

他或許是默念了一句口訣,又好像輕喚了某個名字,唇角不太明顯地動了動。

忽大風起,祭壇上的黑色大旗獵獵作響。

連日來盤踞大地的炎熱,在風中搖搖欲墜,嘶嘶風聲宛若尖細抵抗的叫聲,拉拽著,將它拔地而起。

「烏雲聚過來了!」有人喊。

「烏雲聚過來了!!」這句話像潑到地面的水,一下子在人群中散播開。

轉瞬之間,風雲變幻。

沙塵好似攏到了一處。空氣中有久違的,降雨前的氣味。

有人已經迫不及待地伸出了手,直直地往天空中探。

黑沉沉的雲聚集著,壓下來,壓下來……高台上的天師猛地睜眼,大喝一聲。

驚雷應聲於空中炸開,漆漆的天空裂開一道破碎似的大縫。

剎那間,有雨滴漏了下來。

愣神的百姓,以為那是汗水,往額上一擦,卻是細小的微涼。

「滴答。」涼涼的水珠,打在手背上。

——下雨了。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細細密密的雨點落下人間,它們終於願意,造訪這塊久旱的土地。

人們看著彼此臉上的水滴,歡欣、尖叫,重重聲音堆疊起來,有人大聲的哭了。

錚煬帝一拍椅子,站了起來,急匆匆往高台上看去。

少年背著手,長身而立,面上有極淺的笑意。

「蘇執!」迫不及待確認他的存在。

隔著蒙蒙雨霧,那雙眼掃過來。

他的相貌生得極好,鴉青色瞳仁似蒙了層紗,不怒不喜,情緒淡薄。

錚煬帝無端想起,驚艷了他年少,使他生出逆反之心的,勾欄院中的一位美人。

她名喚「蘇凈雪」,后被收作前朝皇帝的妃子,巧也是蘇執的那個蘇。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立刻被他趕出了腦中。

——太冒犯了,天上仙人,豈能用那種女子相比。

雨勢磅礴。

泥土的芬芳閃現了一瞬,繼而被滿天的雨水沖刷殆盡。

乾裂的土地露出它本來的面目,一切都被拯救,一切都將煥然一新。

「神跡啊。」

百姓中有人呼喊。

應聲的人愈發的多。

他們面朝高台,自發性地一排排跪下。

電閃雷鳴中,萬人跪拜。

「天命。」

「天命。」

民心所向,天命所歸。

那個瞬間,錚煬帝覺得自己的王朝,是被神眷顧著的。

「啊啾……」

高台上的少年偷偷打個噴嚏,難受地揉了揉鼻子。

——天師不好做啊,下雨了也不能遮一下,有點冷。

不過他這個職業,就是要負責好看、冷漠,厲害的。

你看,真正能呼風喚雨的大粉龍,在天命閣里為了施法,上躥下跳,努力得尾巴都快給甩斷了……它不也什麼都沒說。

……

事實證明,祈雨一事並不能幫助錚朝收買所有的百姓。

蘇天師走下高台,準備回宮時,被砸了兩個臭雞蛋。

蛋殼碎得七零八落,難聞的氣味黏在他如瀑的青絲上。

不論是誰看了這一幕都覺得憤恨,但那位天師愣是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

「砸的人在這!」群眾里幾個聲音舉報道。

犯事之人本想逃竄,誰知周圍的人不約而同地讓出一條道,他立刻被侍衛押了出來。

是一位布衣青年。他的衣褲打滿了補丁,面黃肌瘦、雙眸無神,胳膊細瘦得彷彿輕輕一折就要斷裂,想必是飽受了這飢荒之苦。

「狗屎皇帝!狗屁天師!呸!我呸!!要不是這個皇帝,我們也不至於活活餓死!!」

自知命不久矣,那人使勁最後力氣扭動著。

冷眼看熱鬧的百姓一部分竊竊私語;一部分為天師抱不平,恨不得上去捂住他嘴,不讓這粗鄙之語污了天師的耳。

侍衛抽出長劍。

布衣青年走投無路,死氣沉沉的目光對上站在高處的少年天師,嘴裡大吼:「你這麼厲害!為什麼要做暴君的走狗!!」

血濺當場。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雨中,青年軟倒在地,宛如一個被捅漏的麻袋。

他眼裡短暫燃起的光,徹底熄滅。

近處的人們紛紛往後退了一大步,唯恐被血沾到。

天師沒甚表情,靜靜看完了。

人是在他面前死的,純白無暇的祭袍上無可避免地沾到了幾滴鮮紅的血珠。

動手的侍衛立刻跪了下來,主動請罰。

雨珠混著稀稀的蛋液,順著髮絲滴滴答答落至地面。

喬執抬手擦了幾下,越擦越擦,索性不擦了。——總不會比衣角的血漬更加難洗。

「沒事。」他讓那名侍衛起身。

只是一件小事,稟事的人傳話到錚煬帝的耳朵里,卻變了味。

當天傍晚,天師又被傳喚。

喬執剛沐過浴,可能是因為淋了雨,頭一直暈暈的。

瞧著外邊的雨還下得很熱鬧,他不太理解錚煬帝找自己來幹什麼。

中年的帝王倚牆而立,背著光的緣故,他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他把你的衣服弄髒了?」男人聲音低沉,有種莫名的陰森。

喬執皺了眉頭。

「該殺。」

跪在殿中的侍衛狠狠抖了一抖。

皇帝抽出佩劍,利落地由他的心口處捅下。

血全被厚實的衣料吸收,鮮艷的紅迅速暈開一大片,卻是很乾凈的,一滴都沒有濺出來。

男人的眼裡陰翳濃得化不開。他看向身旁的人,試圖從他的臉上找到些什麼。

少年不發一言。

面上沒有驚懼,自然,也沒有感激。

「你……因著朕被人辱罵了,你會不會,怪朕?你不要……怪朕啊……」

喬執不知這位多疑的帝王在祈雨歸來后想到了些什麼。他吞吞吐吐地講出那句話,聲線嘶啞古怪,竟像是帶了些許哭腔。

話音剛落,他的袖子就被男人抓住了。

錚煬帝迫切地,想從蘇天師那裡得到反應。

——天師是不是怪他了?

他說了這些話,殺了一個人,可他還是一句話都沒有回應。

喬執冷靜地抽走自己的袖子。

帝王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看著他,目光中流露出隱隱的病態。

「臣不敢。」他惜字如金地回答道。

喬執覺得好笑。

他可以說的只有不介意,不然他能說——「我希望你馬上去死」嗎?

「天師祈雨有功,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朕可以馬上賞賜於你。」錚煬帝急急地說。

即便用了「賞賜」這樣的字眼,可他的面上有濃重的討好意味。他不知道要給出什麼,使用什麼樣的途徑,能夠表示出自己對於天師至高的崇敬。

喬執沉吟片刻,道:「江寧虛可以交給我審嗎?」

「這……」

錚煬帝立刻想到了,他要江寧虛是想做什麼。

坊間傳,蘇執被冊封為天師后,有不信鬼怪之人找來法器試他,他當朝化身為兇猛神獸。

事是真的,不過試他的並非「不信鬼怪之人」,試他的是天辰觀的道長江寧虛。

天辰觀中存一法器,能鎖龍的修為。

江寧虛自小研習觀中古籍,找龍成痴。

使出那樣法器自然不是貿然行事,若沒有得到錚煬帝的授意,江寧虛怎麼敢去天命閣抓人,在朝堂上對那般對待「蘇執」。

江寧虛是錚煬帝與龍抗衡的最後手段,他所持的法器確是有鎖龍的能力。

那日龍現原形后在朝堂上發了狂,直至撤去法器才恢復如常。

蘇天師要審江寧虛,目的很明顯,他要毀掉威脅自己的法器。

錚煬帝怎麼可能應下他的要求?

只是這一拒,就彷彿告訴龍,他留了后招對付他。

於是錚煬帝更加恐懼,他與龍之間生了間隙。

蘇天師回去后,賞賜的東西瘋了一樣地一波一波送進天命閣。

金銀財寶、綾羅綢緞、珍惜藥材、番邦稀奇玩意兒,多到閣樓無處可放,寶箱一層疊一層,垃圾似的,堆滿了整個庭院。

龍蛋蛋隔日醒來,推開房門,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

喬執生病了。

下午回來時還好好的,和龍有說有笑,誇它超厲害,第一次降雨大成功什麼的。

傍晚從皇帝那裡回來,他的表情就一直不太好。

晚膳沒吃,說是睡一會兒,結果發了高燒,一整夜嗚嗚咽咽地說胡話。

天命閣里各種奇珍異寶,卻連個治風寒的葯都找不出來。

他的身份特殊,更是不可能請個御醫來診脈的。——真要求了,那王八蛋皇帝估計會給他分配來一個看宮中寵物的獸醫。

「說不定找獸醫來看喬執也不會露陷」、「說不定獸醫也能治好喬執」,「不然我試試看照顧喬執」……龍蛋蛋在幾個念頭間來來回回糾結了半天。

大粉龍雖能呼風喚雨,但也治不了感冒呀!

喬執這個身強體健的禍害精都好久好久沒生病了。

印象中上次他發燒,是它蛋殼碎了的那次……貌似睡了一覺,第二天他就自己好了,半點後續癥狀都沒有。

——不然試試照顧他一晚上,要是好不了再去看獸醫吧。

龍蛋蛋想。

幾個時辰內,龍後悔了百八十次。

上一次喬執生病的記憶完全復甦了,它想起他發燒的一個重要特點——鬧騰。

乾巴巴的嘴唇上裂開了一道,看著凄慘,龍要喂他水,他只肯喝進一點點。

它好心拿布給他擦身,他動來動去要抱它,黏人得像只小蟲子。

它個沒生病的龍,被他弄得東奔西跑,出了一身汗。

如果打一頓能把發燒治好,龍已經動手了。

「龍……龍……」艷紅色的嘴唇可憐兮兮地輕輕叫喚。

「幹嘛!」龍沒好氣地答。

——它不是在嗎!叫了龍又不繼續說話!

「龍……」蠕動的小蟲子執,拚命地依偎過去。

即使發高燒,喬執也有意識地知道自己沒有媽媽、沒有爸爸,他只有龍。

它低頭看他擰成一團的眉眼,心知他是被夢魘住了。

「不……想……」

側耳去聽,艱難地捕捉到幾個凌亂的音節。

「討厭……宮……」

最開始時,龍沒有考慮過,喬執會討厭皇宮。

——他可是未來的皇帝呀,不喜歡皇宮怎麼行。

好吧,它好像已經逐漸地感受到了……他在這裡過得並不開心。

拿布給他擦臉,龍擦到幾顆滾下來的淚珠。

烏黑的長睫被水浸濕,他一抽一抽,有些艱難地呼氣吸氣,意識全無,彷彿也不知道自己哭了。

「血……」

「可怕……」

這些年見過的血腥,太多了。若問清醒的喬執,今日里在他面前死去的兩條人命,他能感受到的,至多是權力所擁有的力量。

他若是清醒,又怎麼可能跟龍說出口。——他不喜皇宮、不喜朝政,不想再在這裡。

早在龍說「只有呆在皇宮,我才能飛升」時,喬執就做了決定。

只要能和龍在一起就好了,再怎麼辛苦都不怕。

但他現在病了,用理智築起的堅強全都不作數,他在夢裡。

他夢見自己還是那個別人動動手指就能按扁的八歲胖糰子。

錚煬帝瞪著渾濁的眼珠子,抽出染血的佩劍追在他後邊,不管怎麼繞都繞不出深紅色的宮牆……遇到龍以前,他隻身一人過著這般逃亡的日子,度日如年。

一直繞、一直繞,找不到龍在哪裡,身體已經很疲憊。

會被殺死嗎……

「喬執、喬執?阿執!!」

他的抽泣轉換為抽噎,它生生將他喊醒。

睡眼朦朧的喬執猛地一驚。

看清眼前之人,他手腳並用地靠進它懷裡。——找到龍了。

「做噩夢了?」

龍摸摸他的額頭,仍舊燙得嚇人。

他沒應聲。

它嘆氣:「要是我現在已經飛升就好了,那樣有法力,咻咻兩下子治好你的病。」

「唔……什麼是,飛升?」

喬執有點醒了,頂著一張遲鈍的臉,傻裡傻氣地看著它。

「就是,」龍詞窮地解釋:「能飛到天上去。」

他想了想:「做神仙?」

「不完全是,做神仙得要有人用香火供奉的啊。」

龍也不太懂,自己為什麼要跟發燒的喬執認真討論這個……

喬執又想了好一會兒,手在空中畫出一塊大大的區域,他說:「那我給你修個廟,大家都去那裡拜你!」

「噗……」龍被他逗笑:「你修了大家就拜啊?要問問大家願不願意吧?」

「不去就砍頭。」喬執嚴肅道。

龍又是撲哧一笑。這個壞人!這麼粗魯的造神仙方式?!

「我的龍,變成了神仙……」好像是說了一遍之後,忽然有些沒法接受。

他的語調變得傷感起來。

「變成了神仙的話,我可以跟它許願嗎?」

整張臉燒得通紅通紅,他很頑強的沒昏睡,還在嘰嘰咕咕地講話。

「當然啊,」龍蛋蛋幫喬執理了理被窩,給他製造出一個適合休息的氛圍:「你是第一個跟我許願的人。以後成神仙了,我就能聽見你的願望了。」

他枕著它的手,闔了眼,好久都沒有睜開。

龍以為他睡著了。

「我許好了。」喬執輕聲說。

它看向他病中的眼眸。裡邊瀰漫著水霧,眼眶紅紅。

「你成神仙的地方會有我嗎?」

「嗯……」龍頓了頓:「不會吧。」

「那你會去看我修的廟嗎?」

「會呀。」它笑著,捏捏他的臉。

他終於安下心來:「那我要選一個好地方修廟。」

調整好舒服的睡姿,喬執閉上眼。

他嘴角彎彎,帶了一抹笑,意識恍恍惚惚地飄起來,乘著風兒,跟他的話一起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個地方要靠著山。」

「種很多桂花樹,風一吹漫山遍野地開花。」

「我會坐在庭院里等你……」

「你回來看見我了,就喊我一聲……我給你摘桂花吃……」

「然後……我們……」

話的結尾飄呀飄,不知道飄去了哪裡。

喬執睡著了。

龍蛋蛋記著他的話呢。

等他病好了,它肯定得拿出來狠狠嘲笑他一番。

——你瞧他,說得真容易,靠山建廟、栽樹養花,像是要什麼就能有什麼似的。

——想得真美,伸伸手就觸到桂花香,春日裡打個滾就過了安穩一世。

旁人都將他當個了不起的大人了,只龍知道,喬執還是個天真傻氣的小屁孩。

小屁孩呀小屁孩。

小屁孩不知,世事的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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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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