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尋路
望著不省人事的俞守,秦萬瑾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
那時他九歲,拜了修道的名門,師父帶他去「見見場面」。
躺在床上,沒有睜眼的俞守,便是與現在別無二致的年輕俊美。
他的長發散在純白的枕頭上,睫毛覆著安靜的眼,唇是沒有血色的紅。
那般如畫面容,遠遠看著,只覺得美好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九歲的秦萬瑾在床邊看得愣住了。愣著愣著,他見他眼皮微動。
猝不及防,一雙琉璃眸,撞進小秦心裡。
那之後,又過了十七年。
那雙漂亮的眼眸里,始終是空蕩的。
俞守是完美的,因為他存不住任何記憶。
因此秦萬瑾從不曾見過,他現下的模樣……
俞守睜了眼,忽地笑起來。
他不常笑,笑時臉上有一個甜酒窩。這使他看上去沾了幾分煙火氣,像一個會哭會笑有感情的活人。
「我們,竟是相愛的。」
大概是受幻境影響,迷濛眼裡飽含淚光。
「真傻啊。」
淚光化作流轉眼波,俞守摸著腦袋,一對笑眼微彎,繾綣柔情深種。
「你看見了什麼?」秦萬瑾不舒服地問。
——在幻境發生了什麼事,能讓他開心至此。
俞守沒有回答他。
之前那個幻境過後,他覺著自己想通了一件很久很久,都沒有想通的事。
如今面對秦萬瑾,他仍是不知道他們懷了何種目的,設計自己來這裡要做什麼。
但突然之間,就感受不到害怕了。
他說「我們竟是相愛的」,他用了「我們」。
在幻境里看到的,是自己曾經所經歷過的,這感覺強烈,且前所未有的清晰。
俞守記得桂花糕的甜味、天命閣的熏香、屋頂的花紋、錚煬六年久違的那場大雨;喬執的十六歲,很久才好的感冒……那全是他的記憶啊。
他甚至記起那碗無糖的糖丸子,湯水的味道。
還有,疼痛。
該把那叫「愛」嗎?有一點鼻酸,稍稍一碰也會難過。又忍不住靠過去,看到那個人快樂,心頭會變得軟軟的,像凹進去的海綿。
越軟呀,就越難過。
俞守感同身受。
他迫不及待去翻自己身上的衣服,想從這件古裝里找到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
他很快看到手腕上的紅繩。
——它很舊了,褪色得過分,樣式是最簡單的那種,旁的什麼裝飾也沒有。
那是喬執的紅繩,他因著那句「紅線牽姻緣」,迷信地將它留下,他們離家逃亡,他也沒有把它丟掉。
看吧,這是他的記憶!他全記得的!
「我是喬執。」俞守下了結論。
心怦怦地跳起來,他跟自己說:我要去找龍。
——我們是相愛的,一定要去告訴它。
大致恢復的記憶已使他有了不祥的預感,他只希望他的動作能快一些。
幻境中的一切無法改變,可他所在的現實,還來得及。
「……」
秦萬瑾目送俞守的離開。
那個冰塊臉的完美組長,正在漸漸消失。他開始有表情、會焦躁,走的時候很急,喪失理智、莽莽撞撞,卻很生動。
一切都在按照他們的計劃走,目前看來,進展得相當成功。
但秦萬瑾不開心,一點都不。
……
何瑞點了根煙。
他的手電筒沒電了,這對於他們無疑是個糟糕的消息。
他們這路,負責背器械物資的組員全數掉下深崖,他們倆身上沒有電池和其餘的照明設備。如果小宋的手電筒再暗了,能依靠的只有打火機,他們接下來很可能連路都看不清,更別提走出去了。
小宋還在看畫。
背對何瑞,撅著屁股,他用那個姿勢研究那個捲軸已經好一會兒。
何瑞無事可做,靜靜地打量他。
「嘶——」不知看出什麼,小宋倒抽一口冷氣。
「怎麼了?跟我講講。」何瑞適時出聲。
他捧著大大的捲軸走過來。
熄了手電筒,他蹭著他香煙的紅光,緩緩地開口。
「這個圖,是個古籍的臨摹圖。」
小宋的手指在紙上划來划去,何瑞看不太清楚,只是聽他說。
「那隻猙獰的獸,大約就是我們此行要找的龍。你看它的神態,那麼痛苦,已有登雲駕霧之能,奈何被囚於人間。是這個東西……困住了它。」
他的手指點到一個圓形的器皿。
「我研究了一下捲軸下角的字,雖然認得不太全。這個器皿,名為祭魂,它能存貯龍的修為。」
本想逐字逐句解釋,但捲軸上的描述實在十分晦澀,小宋索性把它放到一邊,按自己的理解給何瑞講。
「唔……你就想象,祭魂類似一個儲存東西的匣子吧。上面寫,開合匣子需要鑰匙,那個鑰匙是生魂。獻祭者一旦死亡,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聽得很蒙,何瑞轉頭,只能見到小宋近在咫尺的嘴在一張一合。
「祭生魂啊!魂飛魄散啊!很可怕吧!」他強調地拍了拍腿。
何瑞微笑,噴了口煙到小宋的臉上。
「咳咳咳……」壓根沒有準備,他被熏得直咳嗽:「喂!何瑞,你有病啊?」
「沒病。」
只是覺得,都快死了,這個小科學家還有心情研究這研究那,為了古籍上的東西擔驚受怕,蠻可愛的。
何瑞悠悠道:「你說的,我一句沒聽懂。」
「就是說,祭魂這個陰森的東西是用來對付龍的,可以存貯龍的修為。然後打開祭魂時需要有人獻祭,這個獻祭的相當與祭魂簽訂魔鬼契約。但這個契約很不公平啊,一旦獻祭者死了,祭魂就沒效果了,獻祭者又要魂飛魄散,光魂飛魄散還……額,你有沒有在聽啊?」
小宋試圖用簡單的語言再解釋一遍,看著何瑞那張平靜的臉,他感覺自己完全沒有把那股可怕描述出來。
「嗯嗯,魔鬼契約嘛!知道了,魔法師。」
何瑞叼著煙,單手將蹲地上的小宋拎起來:「我得提醒你,我們得出去了。」
非常不滿這樣拎小雞的姿勢,小宋掙開他,試圖反駁:「可是……」
「石室里的捲軸我們翻開過了,沒找到對我們有用的信息。你說的祭魂即使有,也不在這個房間,更何況我們不確定外面的黑影是龍。」
他嗓音低沉,帶了些安撫的情緒,也是因著他說出口的話,讓小宋的腦袋越埋越低。
「我的手電筒已經不能用了,我們該儘快出去找出路。就算黑影還在外面等著我們,也是時候拼一把,放出信號彈。在這裡耗時間,躲得過一時,卻降低我們求生的可能。」
咽了咽口水,小宋猛地抬起頭。
「何瑞,我們會死嗎?」他的聲音在抖,想必是同事葬身深洞的事讓他心有餘悸。
「會。」
何瑞簡練的回答讓他一抖。
「但不是現在。」他按住他的肩,厚實的大掌傳遞了某種堅定力量。
「出去後跟緊我。」
小宋深吸一口氣,握緊拳頭:「嗯。」
外面很黑,自然。
那種黑不同於黑夜的黑,它透不進一星半點的月光,厚重得像破不開的層層濃霧。
他們的團隊不再有先前的探照裝置,連前方有沒有藏著那個黑影都無法分辨。
「我要點信號彈了。」何瑞說道。
小宋呼吸一滯,抓住身旁人的衣角。——就是很怕,管他會不會笑自己慫。
代表遇到危險的紅色亮光,蹭地亮起,照亮了他們所在的方位。
倆人趁著光亮,警戒地打量四周。
沒看到那道恐怖的黑影,但是,看見了異常驚悚的一幕。
望向來路的那一刻,小宋無比慶幸自己抓住了何瑞的衣角。
他的腿彷彿被抽掉骨頭,瞬間軟了,抑制不住的尿意湧向下.腹。
「怎麼會這樣……」他吶吶地說。
紅光中猶可見何瑞神情剛毅的側臉。
他沒有腿軟,可看上去也好不了多少,他的臉整個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