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山中無日月,十數天眨眼即過。
方天至給他的白老虎起名叫靈峰,每日領它往山林中去,教它懂事。白老虎頗有靈性,不多時便明白「靈峰」是自己,又記得山林中盡可捕獵,但兩腳獸是不許吃的。它最初憊懶,偶爾偷摸要做壞事,結果每次都被方天至捉住,免不了腦瓜受苦,時間久了,它便以為方天至時時都跟在它身旁,變得聽話起來。
方天至雖會教訓它,卻從不用繩索栓系。老虎畢竟是山中之王,與尋常貓狗不同,方天至不願太過卑損於它。碧峰寺位處山巔,他因怕老虎在寺中寂寞憋悶,每日晚飯後都會引他下山,往林谷開闊處玩耍,俗稱溜虎。
有一日傍晚,方天至瞧老虎撲獵小獸,仍是那兩把刷,一撲一甩,不由突發奇想。他說干就干,待老虎吃飽飯,便折了樹枝去逗它,口中道:「靈峰起來,為師教你一套奇功虎爪手,這可是你的看家手段演化來的,好生學啊!」
靈峰面無表情的把下巴頦放在前爪上,並不想理他。後來被他騷擾的忍無可忍,便跳起來去抓那樹枝,方天至挑著枝頭樹葉,一直去搔它鼻頭。如此不厭其煩,百來下后,樹枝去向只要一朝它頭臉方向去,它便反射性的后躍,先將那樹枝讓開,再撲騰兩爪,拚命揮抓,不再只一味撲擊。
方天至見它記住,就先歇下。片刻后再去騷擾它,這回幾十下后,靈峰便回想起該怎麼應對這討厭的樹枝。個把時辰后,方天至只要一拎起樹枝,靈峰便躍將起來,如臨大敵,顯然已經記得深刻。
方天至見狀哈哈一笑,將樹枝扔過去。靈峰朝後退了兩步,瞅了兩眼樹枝,見它不動了,立刻舞起兩爪,上前把它按住,咬得稀爛。此事做罷,才復懶洋洋的卧在枯葉之上,曬著日暮霞光,一雙藍眼睛靜靜地瞅著前方的林木,也不知在望甚麼。方天至盤膝坐在它旁邊的一塊大石頭上,與它面朝一向,亦靜靜地望著樹梢上的夕陽。
不多時,天邊紅雲散盡,夜色灑落林中。於繁葉灌叢中,漸次有萬點螢火飄飄升起,流光飛舞,迢迢遙遙,宛如地上銀河。星星點點的流螢飛來石畔,方天至靜坐不動,只瞧見有一點飛螢悄悄落到了靈峰的鼻尖上,正一閃一閃。靈峰閉著眼睛睡大覺,一時竟沒察覺,任它停下棲息。
方天至覺得有趣,也不出言提醒,就笑吟吟的看。此時夜色晴朗,繁星輝煌,他貪戀好景,又不懼寒暑,便徑自在大石上閉目打坐,練起功來。他如今已練完十二正經,奇經八脈也勉強練到一半了,料想再過兩三年,就能激活【武功奇才】中的先天境界。然而他剛行功不久,忽而聽到「咚」的一聲巨響傳來,彷彿有大石從山頂滾落般,他循聲往右邊一望,只見那盡頭處,正立著一道奇陡的山崖,崖上不生林木,裸石切削,只零散的生著幾片灌草。
方天至離那裡稍遠,借著朦朧星光,隱隱瞧見崖下林影有甚麼東西簌簌而動,再一眨眼,只見地上忽而豎起一剪灰影,直挺挺的站住不動了。
什麼鬼東西!
方教主莫名詫異,乾脆張口問:「甚麼人在那裡?」
那灰影如若未聞,在一片寥落星火中煢煢孑立,一動不動。
方教主等了片刻,也沒聽到回話。要不是方才眼睜睜看那灰影從地上爬起來的,他都不敢確定那是不是活物。這會兒功夫里,他正要再問,不知怎麼忽然想起無憂老和尚那個師弟來,他四下打量一番,回憶山中方向,覺得這山彷彿也正是山頂老和尚所指的後山方向。
那麼剛才那一聲巨響,難不成是這人從半山腰的石台上直接跳下來了……?
好傢夥,身子骨夠結實的!
方天至愈想愈覺得可能,心道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當即從石上跳起,朝那灰影方向走去。但他正要走近,那灰影彷彿回過神來,朝後緩緩退卻幾步。方天至又進,他又退。
方天至與他素昧平生,又毫無瓜葛,見他似不願見人,便無心再追。可他剛停下,那灰影獃獃站了片刻,又朝他那邁出了一步。
兩人隔著夜色疏影,悄然相對,還未有下一步動作,方天至身後忽而撲出一道白影,卻是靈峰醒過來,見方天至跑到另一邊去了,跟了上來。它隱約瞧對面也站著一個兩腳獸,不由意興闌珊,無心再過去,打哈欠般吼了一聲。
那灰影卻突然開口:「你養老虎。老虎會吃人的。」他聲音很輕,像是有氣無力的虛弱,又像是帶著愁緒。
方天至道:「它現在不吃人了。」想想這可能是個瘋子,又安慰道,「你不用怕。」
那灰影道:「那很好……可不吃人,它又要吃小鹿,小兔,小雞。」
方天至答:「它總要吃東西呀。」
灰影悶悶不樂的嘆了口氣:「是呀。如果不吃,老虎又要死了。你說,幹麼要吃東西呢,就算小花小草,被吃掉也很可憐呀。」他說著說著,像是難過了起來。
方教主從未見過如此多愁善感的男人,不由目瞪口呆。可瞧他慈悲的如此真情實意,又不忍調笑,踟躕片刻,道:「不管是人,還是花草蟲魚,飛禽走獸,都總會死的。」
灰影也與他一問一答,聲音愈發輕,像是一陣風:「輪迴往世,這生死了,下一生又活過來,還不是要害其他生靈的性命,又或被其他生靈所害。自然尚且如此,人世間更是凄慘。我做了和尚,也沒有半點用,不僅如此,肚餓也還要去吃飯。唉,真不如死了好,可自己了斷要下地獄的,我很害怕下地獄。」
方教主聽他像個小孩子般越來越傷心,頭痛之下,努力換話題:「你從上面跳下來啦?」
灰影彷彿沉浸在適才的愁緒中,半晌才說:「嗯。我要找我師兄去。」
方天至聽他說要找師兄,卻只站在原地,便問:「你不認得路嗎?」
灰影道:「我腿好像斷了一條,走不太動。」
哈?!
方教主更加頭痛,便道:「那我過去給你瞧瞧?」
灰影不說話,但也沒有拒絕。方天至見狀,先安撫了下靈峰,旋即慢慢走過去。他本以為這和尚瘋了,又長年累月住在石台上,該是個襤褸狼狽的模樣,誰知走近一瞧,只見那和尚披著一件灰白僧衣,衣雖舊,卻不臟污。星光之下,他瞧著不過三十左右年歲,一張蒼白虛弱的臉孔蒙著淡淡的光,一雙長睫秀目正怔怔的瞧著地面上的雜草,神色間一絲痛楚也無,幾乎不像斷了腿的模樣。但方天至摸了摸他的腿骨,右腿確實斷掉了。他仰頭問發獃的無慮:「我把你背回去?」
無慮聲音仍輕輕的:「不用,喊一聲我師哥就來了。我胸口憋悶,喊不出來,你替我喊一嗓子好么。」
方天至這才知道,為啥那天在瀑布邊長嘯會引來個老和尚了,現在別無他法,只好替他放開嗓子喊起來。果然不多時,打山上飛奔下來一個瘦竹竿般的青衣影子,近眼前一瞧,正是無憂。他瞧見無慮,道:「啊呀,師弟。你怎麼又跳下來了。」
無慮道:「我肚餓了。」
無憂道:「你十幾天不吃飯,當然餓啦。教過你在石台上喊我,怎又跳下來了。腿定是折了!」
無慮道:「唉,我瞧見下面螢火蟲好看,便忘記了。」
方天至聽他師兄弟二人對話,這才知道,無慮為了少害點小花小草,時常強忍肚餓,受不住了才吃飯。無憂這見老虎吃兔子面不改色的和尚,有個折了花草都覺不忍的師弟,二人還相處和諧,習以為常,真是十分奇特。
方天至與他二人一併回去,臨走時回首一望山巔,只見壁石黑黢,上不見頂,那石台什麼樣子都沒瞧見。思及無慮從上面一個猛子紮下來,竟然只摔斷一條腿,也不由佩服他功力高深。
方天至回過頭來,沉思了一下。
所以到底誰是主角?!
為了避免對這個命題的深入懷疑,方天至又過幾日,便帶著靈峰向無憂辭行。無憂挺喜歡他,頗為不舍,纏磨他留了頓飯,直到晌午才親自將他送下山來。方天至再三道謝,與他揮別,忽聽他在身後叫道:「圓意小和尚!你過些年,若是路過這裡,再上來瞧一眼。看我死了沒有,我師弟死了沒有!」
方天至忽而感到有些傷感,不由回過身,鄭重其事的說:「法師放心,學僧記得了。」
無憂卻無這自覺,聽他答應,又笑嘻嘻起來:「那就好,去罷!」
碧峰寺一行后,方天至心情頗為奇異,也不知是喜是憂。他下山走了不遠,隱隱聽到江波之聲,復行二三里,便見兩岸奇峰接天,綿延不盡,遙遙相對的崖壁之間,正夾托出一道碧滔滔的東流大江,江水滾滾而去,前不知其所來,后不知其所歸。
方天至站在高岸芳草之上,聽西風蕭蕭,碧水渲渲,觀白浪奔騰,驚湍拍岸,不由心曠神怡,胸腑雜思為之一清。興之所至,也不去計較西行路線了,拔步便於江岸飛趕,不多時又隨江水奔出數里,遙遙在這邊凹岸處望見一座渡口。渡口不大,零星停著幾艘江舟,舟子戴著笠帽,扶著槳棹,正三兩聚頭閑談,等客上門。遠遠瞧見一個和尚奔來,精神不由一震,高聲叫道:「師父,坐船么!」
方天至朗聲回道:「貧僧欲順流東下,有勞船家載我一程!」他說罷,步伐減緩,舟子以為他跑的累了,誰料不多時,從他身後忽的撲出一條好大白虎來,將岸旁舟子駭得面如土色,大叫一聲:「師父快跑!你身後有老虎!」
方天至愣了愣,笑道:「這是貧僧養的虎,頗為靈慧,不會害人,船家放寬心!」
那渡口的舟子全都屁滾尿流的將船往江里劃去,不敢靠岸太近。那老虎說是不會害人,但萬一行至江中,它忽然發了凶性怎辦,因此任和尚百般說項,也把頭搖得撥浪鼓一樣,不肯載他!
方天至十分無奈,想起身上還有些銀錢,便好言商量,從一個舟子那買了一艘船來。引白虎靈峰一併上船后,他回身朝岸上舟子雙手合十一禮:「眾位施主受驚了,還請不要見怪!」
靈峰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坐船,有點怕怕,老老實實的趴伏在船里不動,一會兒看看江水,一會兒看看岸上的兩腳獸們。這會兒功夫里,舟子們見那頭白老虎一直跟在和尚身後,連呲牙恐嚇眾人都不曾,不由驚魂初定,再看它便有些稀奇。此時聽聞方天至如此好聲好氣,又喜這和尚俊秀和煦,便道:「師父竟能收服這靈獸,可見是得道高僧!」
方天至趁他們圍觀靈峰,先在【聖僧系統】里買下了【技能13880.划船】,隨後和氣答:「不敢妄稱高僧,諸位施主保重,貧僧去了!」
說罷,他手上執槳一撐,引動小舟往江上輕輕飄去。
眾舟子目送那白影與白虎順流東下,不多時,小舟遠去,江上再不見其蹤跡。
而方天至翩然引船飄過一段急流后,只見江面如一道扇面般鋪展開,濤浪漸弱,不復湍急。兩岸青山漸開,翠微萬里,殘雪紅楓,兩相爭艷,不盡勝景漸次映入眼來。他將棹槳橫於舟上,任小船隨波飄蕩,只盤膝坐在船頭,遙望兩岸風光、沙洲秀色,聽蕭蕭碧水自舟畔潺湲分流,心曠神怡間,自覺人生不枉於此。
及至傍晚,金烏灑照江頭,萬里紅雲盡染,漫江霞光涌流,方天至不由自主從舟頭站起,極想吹笛。他生性所致,琴彈得一般般,但笛子吹得頗好,索性吹了幾百年。
此時問罷系統,積分交出,手上立時多了一隻竹笛。
方天至臨風江上,於神思飛逸間靜佇片刻,抬手吹奏了一曲滿江紅。笛聲一出,清音玉響落遍江舟,曲聲寥闊如天高,清超如海流,幾復承轉,於寂寞中飛興壯懷,現出十分瀟洒放達來。一曲罷,他猶覺不盡意,但也不強求,於江上笑嘆道:「曲酬佳境,惜乎無歌!」
他話音方落,自江岸一側,忽而傳來一聲清嘯,隱隱有合他笛聲之意。方天至大喜,也不去瞧是誰,湊笛嘴邊,又復吹奏了這曲滿江紅。
他笛聲一起,岸邊有人高歌道:「無名無利,無榮無辱,無煩無惱。碧波前、獨歌獨酌,獨吟獨笑。又值群山初雪滿,又兼明日交光好。便假饒、百歲擬如何,從他老。知富貴,誰能保。知功業,何時了。算簞瓢金玉,所爭多少。一瞬光陰何足道,但思行樂常不早。待春來、攜酒殢東風,眠芳草。①」
那人音如濺玉,聲若鶴鳴,又兼中氣綿長,歌聲直入雲霄,與霞光花影齊飛,不盡風流倜儻。方天至聽他詞意,更覺得暢快難言,一曲再罷,不由向江邊回首一望。
這一望,卻瞧見岸上有兩人正在看他。其中一人黃衫白裙,烏髮如雲,裊娜於江風中俏立。他定睛一望,見那少女臉如雪芝,眼如秋水,頗有愁色,與他四目相視間微微一怔,忽而流露出一絲歡喜顏色,那神容歡喜之外,又悄悄輕輕,嬌嬌怯怯,隱隱生出一絲纏綿之意,只在不經意間。方天至也是一怔,全沒料到在這裡又碰到了峨眉派的紀曉芙。
他不及招呼,又轉眼去看另一人。那人與紀曉芙相隔不遠,身量頎長,風姿飄逸。他在水光晚照中負手而立,一身灰衣乏淡,卻不減他半分顏色,正是一個極英俊的中年男人。
方天至與他對視片刻,只見他生就劍眉飛眼,目光蕭冷,顧盼間自有睥睨之色。他上下打量了方天至幾眼,忽而笑道:「歌贈知己,知己卻是出家人么?」
方天至亦笑,隔江答曰:「貧僧法號圓意,多謝施主贈歌!」
那人道:「在下楊逍。何不上岸相見?」
方天至見他氣度不凡,樂於相交,便手上撐棹,自江心渡來。不料還未靠岸,原本靜靜佇立的紀曉芙忽而飛身跳上船來,口中急急道:「快走,救我!」
方天至登時懵逼,未及答話,卻見岸邊那灰衣人面色忽然一變,腳下在江岸一點,袍袖翻飛間,如一麵灰雲般飛撲過來,伸手去抓紀曉芙,口中道:「你要去哪裡?」
紀曉芙急得眼含淚珠,道:「快走,求求你了!」
她話音未落,楊逍已飛到船邊,人未落手先至,恰探到紀曉芙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