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六十八章/師父英雄救猴?
天地之間,風雲肅殺,萬木蕭瑟,濁波滾滾。
「這幾千年來,我等妖族魔族,受盡俗世欺壓,抓的抓,殺的殺,血流漂櫓,哀魂遍處,早已行至退無可退的地步。」
誓不空腳踏一雙麂皮錦雲靴,身披鐵葉攢金赭紅鎧甲,手中冷硬長桿映照著沉暗天空,仿似這天地間劃破長雲唯一的一道光。
「爾等大肆宣揚清必勝濁的歪理,本座便要這十方三際親眼見證,究竟誰才是這天地共主!天下天下,本就該是『天在下』,你們這群天界老兒高高在上這麼多年,也是該頭朝下墮於婆娑浮世,嘗嘗屈於人下的滋味了!」
今日今時,他便要破開天界大門,直搗黃龍將這些一個個個道貌岸然的神佛,全都碾壓踩踏於腳下,讓他們也為他胯下坐騎,讓他們也嘗嘗被奴役,被驅使,被當作牲畜,究竟是怎樣烈焰焚心的屈辱滋味。
在未有形體之前,他遊盪於無天界之中,於眾生百相中聽見的,看見的,無不是哀嚎憤哭的悲言悲語。
他們自出生起便註定了三界六道的不同命運,可卻從沒有人告訴他們,原來三界六道也有高低貴賤等級之分。而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的權利。
誓不空看著對面那陣列得密密麻麻披堅執銳的天兵天將們,猶如在看著再微小不過的螻蟻,挑起了輕蔑一笑,目色妖嬈陰鷙。
「洪荒洪荒,天地之始曰洪,百族更替曰荒。既然更替分合乃是常理,那接下來……就換吾等魔族,來接手掌管這天地盛世!」
誓不空伸出一手,指著前方那威勢赫赫排列成陣的浩蕩大軍,閉上眼屈起了四指,發出了淡漠冷情的一聲號令。
「殺。」
「追隨吾王,共創盛世!」
「殺!殺!殺!!!」
百萬妖魔聲震長空,猶如山呼海嘯襲涌而來。那一剎刀戈相接,流光滑落,血色織霧,箭矢落雨,如在戰局死書上落下了密密麻麻以性命為線的針腳。
誓不空召喚了這天地洪荒里所有濁氣,綿綿不絕滾滾如波地為手下衝鋒陷陣的將士們提供著膨脹的力量,在他周遭更是形成了以濁氣為壁的結界,將任何膽敢衝過來的天族猛然彈落在地。
他看著那一場廝殺,看著那飄搖的血霧,壓下仰天長嘯的嘆然。
等這一天,他等了幾百年,幾千年,甚至幾萬年。
他既為盤古濁念靈識,自然也算得是這天地的主人。這一切,這榮華富庶的一切,本就該屬於他,為他所掌役!
天地清濁本一體,神魔六界共安平。
揚清抑濁生極端,十方顛覆踏如來!
大唐長安,宮闕樓台失了往日鮮亮顏色,被濃雲籠罩著,一片風雨如晦的暗淡。
「陛、陛下,不好了!那群妖魔攻進來了!」
一個公公連滾帶爬地闖入內殿,口中驚呼著通報。
李玄清身著黑底十二紋章的冕服,負手而立,觀望著遠方天際滾動翻騰的重雲,面色凝重。他因有真龍天子的王者之氣,護這一方城闕免受妖魔動亂之苦。他深知終有一日,待那群妖魔再也不忌憚龍氣之時,便會大舉進攻突破這長安城。
只是沒想到……這一日會這麼快。
「陛下,臣等……誓死追隨皇上,追隨泱泱大唐,咳咳!……」
他身後,一面容嚴肅的長者身著朝服,寬袍細帶,緩緩單膝跪地,拱手前伸而上舉,行了端端正正的一大天揖。
李玄清立馬回身,快步走至那人身旁,一手扶起。「魏卿抱恙在身,不必行禮。朕既為皇,必當承其重,擔其責,護佑這一方天下。」年輕的王者頓了頓,面色劃過絲陰鬱。
「君為刃,臣為鞘。爾等做好自己之事,勉力輔佐朕便已足夠。至於殺伐血戮和揮刃平盪……」他閉上眼,聲音壓得極低。
「是朕身為天下之主,該以身踐行的王道。」
魏徵咳了咳,抬起頭時滿臉憂容,「陛下……」
李玄清擺了擺手,笑意孤寒如高天霜月。
這世上,怎會有真的光風霽月不染鮮血的君主。若真有,那便是一個君主的失職。
他這帝王之身,也不是靠那群臣子給捧起來的!
「不必多說了,禁軍朕已全部集結完畢,他們攻城之時,便是我等決一死戰以命相博之時。」
魏徵如何不懂其意。他站在那人身後,看著他的王上,看著他的王上守護的這一方天下,如今城闕危亂,四處焦土,山樓粉堞成了瓦礫一堆,香爐紅脂焚盡了秋江煙冷。臣等自該替君分憂,可嘆他一身錚錚鐵骨,而今除了伴於君側,卻再無挽劍正山阿縱馬正乾坤的能力。
這是山河之慟,又何嘗不是志士之悲。
卻說天地動蕩之時,唐三藏一行人正於無天界里馬不停蹄趕往巢穴樓宇。
當初小白龍逃脫了九頭金鳳的攻擊,下界之後找不到摩昂,只得求唐三藏前往無天界救出他父王和大師兄。
今日趁無天界內眾妖魔傾巢出動之時,他們借敖烈之助穿透結界,賓士於長風,並肩於沉雲。
四人衣袖獵獵,隨風鼓動,隱隱間彷彿有馳馭天下的氣概。
幾人眉目沉重,出手狠勁,一路勢如破竹地沖了進去,沿途只有幾個守樓的小兵小將,比起幾人之力卻如草芥螻蟻不值一提。敖烈行至當日對戰金鳳的長廊之時,愣了一愣。
這兒再沒了當日激戰的痕迹。連抹灰都沒留下。
「父王……」
他默念著,卻被唐三藏拍了拍肩頭,似是無聲的安慰。
敖烈一頓,轉過頭看了諸人一眼。昔日為唐三藏所持以示佛法莊嚴的九環錫杖以成了降妖除魔沾染殺戮的法器,而朱悟能也收斂了平日那嬉笑神色,執著九齒釘耙不顧灑上衣角的污暗鮮血,就算再無君子之姿,卻也比往先多了磊然凜冽的氣概。而沙悟凈依舊默不作聲的,扛著他那降妖寶杖,面對死屍骸骨眼睛都不眨一下,襯著脖上那九顆人頭骷髏鏈,彷彿是從地獄爬出的陰森鬼怪,戾氣滾滾。
敖烈想再找找,再找找他父親可能留下的蛛絲馬跡。他不相信他的父王就這麼死了。
他指了指交錯長廊的最深處,暗色無垠,「大師兄就關押在這裡頭的內室,師父一路往前便可尋到。」
唐三藏點點頭,「我明白了。我們先去尋悟空,出來后便直接在正門口會合。如此可行?」
敖烈點了點頭,神色複雜地目送師父師兄往深處奔去,他轉頭看了那空蕩蕩的長廊一眼,忽然彷彿是失了力氣,扶著牆卻終是慢慢倒落至地。
他一手覆著額,低念著,「父王……」
他沒了大哥,如今,卻是連父親也要離他而去了?
敖烈心頭第一次有如此強烈的茫然。不知霜雪前路該如何踏行。
化魔?可他已然是誓不空眼中的叛徒。
成仙?可他卻也和其他龍族倒打一耙。
入龍?血統不純的龍族化為真龍遙遙無期,千年萬年,到時滄海已成桑田,故人已成朽骨,他怕自己等不下去。
如果父王還在那該多好……他能指點他,告訴他他該怎麼走,龍族又該怎麼走。
只是如今,一切都碎了。
碎得一乾二淨。
而唐三藏那邊,一路不知拐了幾個彎,又打暈了幾個小怪,這才和兩個徒弟趕到了最深處。
只是他沒料到,明明內室就近在眼前,卻屹立著如此厚重的一道銅門。
唐三藏眉頭都結成了疙瘩,忽然憶起什麼,抿著唇解開了腰上囊袋。
「紅孩兒,我記得你說過你最擅機甲奇門,這道銅門,你可解得開?」
紅孩兒咻的一聲從囊中飛出,一邊喊著,「哎喲裡頭悶死了悶死了,總算可以出來了!」
他斜睨了唐三藏一眼,「反正你不會的本大王都會,開個門根本不是個事。」
紅孩兒轉過身,正對著那森嚴的青銅大門,托腮沉眉思索了片刻。
「它這構造,倒是有點像奇門遁甲的九宮圖譜。」
「奇門遁甲?」
唐三藏揚起眉,有些訝然。可紅孩兒沒有回答,徑直往前一步,一手在門上按順序觸壓了幾處機關
「六十甲子,九宮飛泊……」他默念著,「巽四丁卯,離九己巳……」
就這樣幾下按壓,砰地一聲轟隆震鳴,沉重銅門像是觸發了開關,緩緩打開,現出了裡頭錦簾精緻的陳設。
紅孩兒得意洋洋地向唐三藏挑了挑眉,這才化為一道煙又飛入了囊袋之中。唐三藏隨手將其別好,跨步進入室中,卻見孫悟空正躺在榻上,一邊吭哧吭哧啃著瓜果,一邊聚精會神地翻著手中書頁。他聽到大門聲響,以為是誓不空來了,沒怎麼在意,更沒抬頭,「你給我的這本上古異志,天界都不過是殘本,你又是哪來的完本?」
唐三藏眼見孫悟空安然無恙,終日提著提心弔膽的一口氣終是鬆了下去。他快步上前,握住孫悟空手腕,「悟空,是為師。」
孫悟空萬萬沒想到,手上瓜果就那樣滴溜著掉下榻去,滾落了幾番。
「師、師父?!」
孫悟空立即從榻上一躍而起,眉眼放光,「這無天界有結界,你們是怎麼闖進來的?」
唐三藏把孫悟空一把扯過擁入懷裡,緊緊箍著,聲音帶著失而復得的欣慰。
「全靠敖烈,這才進得來。」
孫悟空抬頭望了眼站在門口盯著他倆的朱悟能和沙悟凈兩人,時隔多日再次見到兩個師弟,心下亦是感慨萬千。只是師弟們看著他和師父的目光有些古怪,孫悟空身形微僵,轉過頭,大力地抱了抱唐三藏幾下,便抽出身來。
「你們來時沒人阻攔?」
他終日在這內室之中,信息隔絕,自然不知外界紛亂情況。
唐三藏知道眼下時間如沙漏細粒萬分寶貴,握住那人手腕便帶著快步往外走去。
「今日誓不空率軍傾巢出動攻入天界,無天界沒有多少人把守。」
孫悟空任他牽著,眸中劃過一道暗光。
難怪今日那傢伙沒來找他。原來是趕著滅天去了。
只是沒料到他們剛出了內室,便迎上了那馬面管事,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管事妖力低微,今日也是聽從了誓不空的吩咐留在樓里照料孫悟空起居,哪料到就這麼幾盞茶的功夫,樓里就出現了這麼一堆陌生的人。
「大聖,你這、這是要去哪?」
察覺到來者不善,管事顫顫巍巍的,打了個寒顫。
唐三藏眯眼緊盯著他,孫悟空卻搖了搖頭,「告訴你家主上,他與我的三日之約,是我老孫贏了。他留不住我,今後好聚好散。」
管事一驚,「大聖,你這讓我如何向主子交代?!」
只是他話未說完,孫悟空已然一個手刀劈上他了的脖頸,徹底打暈了放在牆角。
而孫悟空顯然想到了什麼,眉眼下覆著陰影,心間顧慮重重。
「師父,我有一事要跟你說。」
「你說。」
「誓不空在我體內種下了一根鎖魂釘,」孫悟空指了指心臟,「就在胸口。」
「鎖魂釘?」唐三藏皺起了眉,握著孫悟空的力道又是一緊,「這東西都消失好幾百年了……沒想到他居然會有。」
只要這鎖魂釘存在一日,誓不空便能找到孫悟空,並且掌控他。這東西不除,早晚成為真的「心頭大患」。
只是眼下沒有多少時間給他們思考對策。唐三藏拉著孫悟空,聲音微低,「先回去再說。」
孫悟空點了點頭,沒有異議。
幾人一路疾奔著,終於趕到了先前和敖烈定好會合的正門口。那兒立著一人,白甲似雪,長槍冽風。
「小白!」
孫悟空圓著眼喊了聲,敖烈一回頭,眼眶微紅,可看見安好無損的那人時,心下終是微微安然。
「大師兄。」
這一路兜兜轉轉,曲折從出,他們這幾個師徒師兄弟,終又是再重聚在了一塊。
孫悟空拍了拍他的肩,心中亦是幾個起伏。
「接下來你們打算去哪?」
誓不空一事不解決,他們斷無可能上路取經。
唐三藏眸色微沉,「誓不空膽敢囚你,又敢擾亂三界大肆進攻,反擊之機迫在眉睫,便是眼下。」
孫悟空知道他們和誓不空早晚會有一戰,只是想起那個由他而生的混世妖王,他心間一顫,不知翻煮著如何思緒。
就在這時,一旁眉眼靜默的敖烈忽然開了口,「師父和師兄們先去吧。我還要再去一個地方。」
唐三藏腳步頓住,「你要去哪?」
敖烈眯著眼望向渺茫天際,聲音有些低沉。
「我要去……鐘山。」
鐘山?那是什麼地方?極北之地,崑崙懸圃,玉英流彩,萬里寒山。幾千年幾萬年來,不曾有人敢踏入那兒一步。因為踏入一步,便意味著死。
「你去那兒做什麼?」
敖烈的回答有些遲疑,「他們說,那兒是龍冢。」
「你是想去尋你父王?」
敖烈點了點頭,眉目堅毅。
唐三藏沉默了瞬,知道無法更改那人心意,「你若想去,那便去吧。」
「多謝師父!」
敖烈目色深重地朝他做了一揖,當即喚雲一躍疾馳而去。
那時他不知道,鐘山不僅是傳聞中的龍冢之地,更是上古神龍燭九陰眠息之地。
而當他和師父師兄再見之時,一切已然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