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七十一章/一腔情意向來烈
敖烈已經不知道自己在這世間存在多少年了。一千年?一萬年?千萬年?
鐘山的日夜,太長啊。就彷彿是極晝極陰之地,時光凍結成一段亘古,在那裡,一切都是停滯的,一切都是荒涼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
包括他自己。
現在的他,已經很老了。老得開始滿頭皤然白髮,老得兩眼渾濁聲音沙啞,甚至連軀體,都已經一處處地衰老了下去,像日暮沉沉的暗夜,細雪紛紛清寒入骨。
很多時候,他跟燭九陰一樣,閉著眼不睜開便能小憩一千年光陰。若不是為了重返這個大戰之日,若不是為了挽救龍族和舉世的危亡,他興許,早就同歸於天地消散成了萬千碎片。
敖烈猶記得,記憶廢墟的某一處依舊藏著當年浮沉的往事。
「師父和師兄們先去吧。我還要再去一個地方。」
「你要去哪兒?」
「我要去……鐘山。他們說,那兒是龍冢。」
他知道鐘山乃是死地,知道此行可能有去無返。卻沒想到,待經年後他重出天日之時,浮世滄海已然闊別了一生。
鐘山陰氣繚繞,遍覆寒霜,裡頭沒有梟鳥,也沒有走獸,四處只有一片死亡籠罩的沉涼寂靜。
敖烈那時踏入鐘山結界,驚奇世上竟有如此造化之地,又苦惱於尋不得所謂的龍冢埋骨之處。
因知外界戰事緊迫,他兜轉了一圈,便打算折返而回,卻不料鐘山四周,容得人進卻容不得人出,結界鎖住了萬丈青光,也鎖住了他一條浩海白龍。
他不知朝夕暮旦,不知時日如逝,終日如孤苦亡魂遊盪於鐘山之中。不知過了多久,在他快要放棄逃離之時,八荒**的氣息終於有了一瞬更改。
那是……冥昧之中,上古神龍自沉遠舊夢的一朝蘇醒。
「汝是誰……為何會出現在吾鐘山之處?」
「你又是誰?你在哪?是不是你把我困在的這裡?!」
山間跌宕起伏著重響迴音,一聲聲都在回蕩著,「這裡……這裡……」
敖烈看不見神龍在哪,也不知他的聲音從何發出,只知厚重聲響自四面八方撲涌而來,將他沉湮於陰寒氣浪里。
「吾乃上古神龍,燭九陰。吾無處不在,此鐘山便是吾軀一部分……可汝又是何人,闖入吾的居所?」
「燭九陰?」
敖烈半怔,「瞑乃晦,視乃明,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無呼無息,息則為風的燭龍……尊上?」
那道聲音靜默了許久,「原來吾在凡世之中,已幻化成了這等形象……」
他於這鐘山之中,已然與世隔絕過了萬千歲月。
塵世的霜花雪霰煙雲霧靄,早已與他無關。
「小子。」燭九陰的聲音頓了頓,「這鐘山乃是時之結界的里淵,汝壽命將盡……活不了多久了。」
「什麼里淵?什麼壽命將盡?!」敖烈驚駭之下,睜大了雙眸不敢置信。
他不過在這鐘山裡度過了幾日,怎的說他壽命快盡?他還要回去助師父大師兄一臂之力,怎麼能死在這……
「鐘山時光流逝之速,與外界大不相同。鐘山一日,外界百年。這兒是結界的里淵,外頭便是結界的表面,而你……已然在此度過了大半年歲。小子,吾觀汝有些許龍族血脈,可是……龍族後人?」
「正是西海龍子,角龍敖烈。」
「角龍?吾竟不知俗世之中……龍族已然衰落至了這等地步。」
燭九陰嘆了口氣,呼聲幻作了陰陰長風,吹刮過崎峋山谷里的遍地屍骸。
鐘山是死地,從來不是因為裡頭有多可怕的妖獸存在,而是因為……它是時間的囚牢。
在那兒,任何人都逃脫不了,只能硬生生地耗磨過百般壽命,最後銷蝕成了白骨一堆。
「念汝也為龍族,吾特予一線生機……此世間,只有神能逍遙天地與日月同壽共散光而永光。汝可願伴吾身邊,修成真龍之身,共享乾坤造化?」
有緣見神龍一面,已是平生之大幸。若能得神龍一朝指點化為真龍之身,更是龍族掙扎百年千年汲汲渴望的一線機緣。這也是,他父王平生之願,是他們龍族平生大願!
敖烈心神動蕩,面目煥光。只是他不知想起了什麼,呼吸忽地一頓。
「神龍尊上,晚輩來鐘山,實有一事。」
「何事?」
「晚輩父王恐怕身隕,聽聞鐘山乃是龍冢之地,故此次才會前來一探。」
「龍冢?呵呵呵……不過是世人無稽之談罷了。不過是因著吾在此,小輩們便把此處當作了龍鄉,心心念念想要葬身此處,卻說到頭來,不過是狐死首丘代馬依風之理罷了。」
敖烈身形半僵了僵,最後閉眼深吸一口氣,做了一揖,「晚輩,知曉了。」
「如何,汝可應不應?」
「若晚輩當真修成神龍,尊上,是不是這三山四海,這寰宇時空,皆任我遨遊往來?」
「是。不過仍受天命所限。」
「那屆時晚輩想時光倒流回溯到仙妖大戰之時,完成與故人相許的一個約定,不知可否?」
敖烈的聲音頓了頓,消散於風中,就彷彿時光里的一道塵埃。
「我答應了一人,修成神龍之時便與他淋漓一戰。還答應了另一人,此生必竭盡所能護他周全伴他左右。」
「死生有命,不便強求。」
「逆天後果,晚輩自會承擔。」
「……罷了。隨汝所願吧。」
敖烈聽此鬆了口氣,對著那四面八方,跪下磕了三聲響頭。
「多謝尊上!」
「不必謝吾。到時……汝或許還會恨吾啊。」
「尊上這是……何意?」敖烈蹙起了眉頭,卻不知燭九陰這話從何而出。
「汝之刑罰,便是在吾入滅后,代替吾守護於這鐘山裡淵之中,千年,萬年,千萬年不生不死,不老不病,不動不滅,孤苦一人,孑然一身……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這世上之人,無不妄想著得到長生。卻殊不知——
永生啊,是蒼天降下的最為殘忍的刑罰。
風月都散了,塵埃都靜了。
這麼些年,他愛錯過人,行錯過路,做錯過事。
業火恐也焚不盡此生罪苗。自是該……以身擔責了。
荒蕪之中那一人閉目半涼的聲響,雕鏤成了頹敗里片刻的永恆。
「晚輩,願意。」
願意,願意……
無盡歲月里,那最後一句話語彷彿在不斷迴響重鳴。
敖烈忘了自己如何度過孤寂清冷的歲月,也忘了自己如何捱過重重撥皮拆骨的天劫之難,更忘了他是如何由一個白衣秀髮的少年,一點點地變得蒼老,變得佝僂……變成了一個滿頭皤然白髮的耄耋老翁。
蒼空之下暗雲改換了幾番,過往如瓢飲盡浮生幾重。
漫遊如潮的思緒沉沉退去。敖烈遙遙看著如被烈焰濁念所焚燒煎心的誓不空,眉眼沒有什麼神色,如髮絲沉落著寒水霜雪。
「放手吧。吾雖無法干預世事,卻可指點世人一二。屆時……汝便是自尋死路。」
誓不空握緊了隨心鐵杆兵,「自尋死路也好,一線生機也罷,本座只走自己想走的路。」
敖烈沒想到誓不空如此固執,閉上眼微微嘆了口氣。
「汝可是以為,這世上就沒人知曉汝之心臟究竟在何處?」
這話果不其然擊中了誓不空的命門要害,他眯起了眼,殺意千重。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心臟是汝之死穴,也是汝化生之本源。若無法擊潰此物,汝便一日留有苟活之機。」敖烈渾濁的目光轉視了一圈,掠過先前不曾得手的昊天,掠過眉目微斂的如來,又掠過了直直盯著他的唐三藏,還有,神色清冷眸色複雜的孫悟空。
他頓了頓。如今自己已然年長太多,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面對那人。
「孫悟空。」他抿著唇喚了聲,沉緩如水,「那誓不空,可曾贈過汝什麼物什?」
孫悟空半怔了一怔,似是未料到敖烈會這般相問。
「全都是些小玩意……」
那人給過他上古異志,給過他玲瓏棋子,給過他九轉花露膏,給過他數不清的小玩意……可這些,和心臟又有什麼關係?
孫悟空突然不知想到什麼,身形一僵。
……等等!
他像是打通了腦內一根弦,瞳孔緊縮,琥珀眸色斂成洶湧漩渦。
「你的意思是說……」他反問著,聲音微顫帶著澀意,明明心裡已有了答案,卻還是不敢置信地想要質詢,「他把那東西給了我?」
那剎該有一場鼓噪的風起雲湧,可風聲卻兀自悄息了下去,無聲陰冷,暗雲沉沉,天地闃寂。
敖烈靜默著著,慢慢閉上了眼,滿頭白髮於長風中飄動。
「是。」
孫悟空啞然,轉頭看向遙遙相隔的誓不空時,不知為何如被風刀霜劍剜去了心頭一角。荒涼如蔓雜草。
【——你聽過盤古的事迹吧?
——這座島,也是如此。
——孫悟空,這島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鳥,一石一河……都是由你的精血皮肉變成的啊。】
……
【
——我聽世人說,星即是心。這顆星子送予你,交由你保管,以此來證明我的誠意。
——我不需要。
——你會需要它的。】
倘若……
倘若上古諸神都愛把血肉化作天地日月的一部分。
倘若誓不空當真繼承了盤古靈識的殘留濁念殘留。
倘若那人把他的當年血肉都收集起來化作了一座島——
那他又為何不會,將自己的一顆心……
化作看似虛假的天席上一顆星?
誓不空隔著一雲煙水,遠遠地望著孫悟空,雙目哀沉,卻又偏偏帶笑。不知在笑什麼。
明明已被囂張濁氣攫獲控制,明明生死把柄已然捏於他人掌心之中,明明命懸一線走刃鋼絲,可他於黑霧壓罩下,於癲狂煎熬間,眸里卻帶上了絲幾乎堪稱明凈如水的溫涼之色。
就彷彿是把一顆心血淋淋剖出來給人看,卻又矯飾著偏要覆上一層灰。
裝作毫不在意,裝作毫不珍惜。
說著,你不要也沒關係。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曾經是把如何珍之重之的東西親手捧到了那人面前。
彼時星辰萬里,他眼中只一人。
【——六十下數完了。】
「六十下數完了。」
【——這顆星,送給你。】
「這顆心……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