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七十三章/金蟬子與孫悟空
妖王戰死後,他手下的妖魔頓時大亂,有的為禍一方天地,有的縮在無天界中終生不曾踏出一步。天界人界雖則贏了,卻也贏得慘重。
他們對所有參戰的未參戰的實施了極為猛烈的報復,史稱「除魔行動」。
三界之內的妖魔都慘遭毒手,被當作在逃的犯人一般被圍捕著,追殺著。
不過這等觸目驚心的慘境已是后話,因為天界不受矚目的一隅,此刻正發生著一系列不為人知之事。
沙悟凈因受重傷,只能躺在榻上,每日由一個專門的天醫前來診脈開藥。只是他真正要等的那一人,始終不曾前來看一眼。
因著老沙的緣故,取經師徒滯留在天界,打算等他傷好再繼續上路。
朱悟能趁著幫沙悟凈熬藥的閑暇時機,便會跑去廣寒宮找霓裳,只是三次裡面有兩次被拒,也不知他究竟為何如此執著。
而唐三藏,握著誓不空當初拋給他的光團,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什麼。
「唐三藏,這就是我給你的最後一樣東西……時光倒流。」
無論孫悟空還恨不恨,他卻是始終都是恨的。
恨那人不曾相顧一瞥,恨那人不曾動過一絲心,更恨那人能把一切都忘得乾乾淨淨,彷彿所有的付出,所有的隱忍,所有的掙扎,於那人來說都不過是過眼煙雲。
所以啊,若能讓那人幡然醒悟記起一切,讓那人有片刻的後悔和自責,讓那人與他一同痛一同傷,對他而言,都是值得的。帶著解氣的快意。
當然,這一切誓不空都沒有對唐三藏說。
「你想不想知道金蟬子究竟是誰?想不想知道那人和孫悟空到底有什麼難解前緣?想不想知道你前世究竟是怎樣的一人?……唐三藏,只要進入時光回溯的結界,本座便能讓你想看到的一切。」
其實唐三藏知道的,知道關注眼下就夠了,不必追溯過去。
可他依舊還是不甘心……
不甘心那人在悟空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一道痕迹,不甘心悟空一而再再而三地對著他喚那人名姓。
他不是木頭,他也會有妒意,也會有佔有慾,也會有滿腔無處宣洩的酸澀。
可是孫悟空不會告訴他,他也問不出口。
問不出口金蟬長老到底是誰。更問不出口他倆到底什麼關係。
唐三藏看著手中那盈盈微藍的光團,終是下定了心思。
他深吸一口氣,咻地一聲鑽入了那如漩渦不住流動的光色之中,於縱橫時間裡順流逆流,重臨百年前的游夢過往。
那時他不知道,自己此遭看見的不僅是過去,還有各種曾經他不曾關注的細節瞬間。
「長老……長老?」
有人捻著佛珠,畢恭畢敬半彎著腰地喚著。
「長老,蓮池盛會快開始了,我們該走了。」
金蟬子的眸色有一瞬間的恍惚,似看過漫川霜雪飛落紛紛,許久才回過神來低低嗯了聲。
那時天地之間正是長雲盪悠碧空如洗,而無暇君子正是容貌絕秀白衣如玉。
路上不時有些阿羅漢對著金蟬子低頭喚一聲長老,容色恭敬,又或是也去參加蓮池盛會的幾個仙童仙子,偷偷抬眼一瞥飽含仰慕。
金蟬子一概視若無睹,衣袂翩翩風姿卓絕。當然,他也沒有看到人潮洶湧里有人回顧一望,神色怔然暌違百年。
要說那金蟬子,無疑是天庭里最低調的風雲人物。生得一副俊秀樣貌,卻偏心是個冷情冷欲的高僧,從不曾與誰交往過深,沒有朋友更不用提什麼心上人。不過也聽說,佛祖早早就盤算好待他入滅后所有衣缽衣冠都交由自己的大弟子和二弟子,金蟬可謂是深孚眾望,少年得道。一百年前他下凡渡劫,眾人原本以為這一遭定然順風順水,可哪想那人卻沾了濁氣擾了佛心,再無修道成佛的可能,這才應了佛祖詔命從人界回歸天庭,繼續潛心修鍊聽佛講經,打算以真身修鍊成佛身。
「金蟬,你下界渡劫成佛已然敗了一回,這次可萬萬不能再失手了。」
如來不知為何對這二弟子渡劫失敗之事耿耿於懷,總說他下界那幾百年心猿意馬心神不寧,得好好把心收回來一門心思證得菩提果才行。
「佛祖放心,金蟬定會竭力而行。」
那時金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何而擾了塵心,哪怕別人問起他下界往事,他也總是默然不語,真論起來也不過一句「洗髓石把我的記憶都洗光了,記不得了。」
後來等他終於知曉了,他卻再也避不開了那浮生大劫,冥冥一人。
孫悟空。
「師、師父!師父,是不是你?這些年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好久!你怎麼會在這,怎麼會在天庭?!」
金蟬子與孫悟空的初見,論起來可真不算愉快。
彼時孫悟空三山四海尋菩提無果,便回了花果山當了幾年大王,後來被天庭招上界當了弼馬溫,日子過得閑雲流水波瀾不驚。
而就在那日蓮池盛會上,他轉頭一眼便瞥見了自雲關道上緩步而來的白衣那人,不可置信地一臉驚愕。隨即幾乎沒有任何思考餘地的,他便在眾目睽睽之下煙雲一線地奔過去撲住了那人,生怕眼前所見不過是一場夢。
「師父,師父!……」
他摟著那人脖頸,喃喃著,渾身顫抖仿若經年尋覓終於失而復得,喜極而泣。
可那時,人群一陣悄寂。沒有人起鬨,也沒有人開玩笑,更沒有人鬧騰。
耳旁的風像是靜到了極致。
就如同那一人的呼吸。
「……」
金蟬子頓默著,面色微沉,身邊氣壓彷彿低了好幾度。
孫悟空知道他不可能認錯人,畢竟這兩人的臉一模一樣,世上哪有這等巧合。
可不知為何,他的身子也僵硬了下來,一寸寸的,慢慢失卻了力度。
「我不是你師父。」
金蟬子眉目淡然如遠山皚皚霜雪,趁著他那狹長雙目寒星瞳眸更顯冷冽幾分。
他扯開了孫悟空,保持著恰到好處的疏遠距離。
「施主認錯人了,小僧還有要事,借過一步。」
他說辭謙和,卻自始至終沒有對孫悟空正視一眼。
仿若那人不過是芥子微草,不過是浮遊塵埃。
畢竟正視如何,不正視又如何,皮囊不過是外相罷了,於他眼中一切都是空無自性。
「師、師父!……」
孫悟空依舊不依不撓地追趕在他後邊,聲音哽咽呼喊著。
路旁不時有人咬著耳朵私語,「眾所皆知這金蟬長老可是天庭難打交道的第一人啊,那人是誰,怎麼敢去招惹他?」
「你不知道,他是剛上任才不久的弼馬溫。」
「弼馬溫?嘖……那金蟬長老可是佛祖座下的二把手,能看上他?」
孫悟空聽到這話,轉頭就狠狠地瞪了嚼口舌的那幾人一眼,然後拔腿繼續往前奔趕著。
這一奔,這一趕,追風逐月的,竟就過了他小半生。
可那時的孫悟空痴痴的,還不曾知曉自己之後命途。
他以為他終於抓住了與菩提有關的一線事物,卻不知線的那一頭,早已是洗了記憶變了性子的那一人。
「師父,我叫孫悟空,這是你給我取的名字。四大皆空,你記不記得?」
「我說了我不是你師父。」
「長老,長老,這是花果山的桃子,可好吃了,我特意給你帶的,你吃一個試試。」
「佛家重地,豈容你肆意踏越?還不出去!」
「長老,如今我七十二變再不會出差錯了,你要不要看看?」
「貧僧待會兒要為座下弟子講經。」
「座下……弟子?他們都是你徒弟?」
「……」
「那……那我也去聽聽,行不行?」
「施主,佛家不度無緣之人。」
「長老,他們說你喜歡下棋,我今兒帶了一副棋,我們下一局如何!」
「小僧喜歡一人下棋。」
「一人下棋?」
「與自己對弈,才是棋逢對手人生大趣。」
「長老,我跟你說,我今兒個和巨靈神比武,可不是私下鬥毆,正經的比武,我勝了他整整三招!厲不厲害?!」
「……」
「我、我今兒還跟幾個大將一起小飲了幾杯酒,那個叫天蓬的長得還真有正氣,不過就是不愛說話,跟長老你一樣是悶葫蘆一個。」
「……」
「長老?長老?哎——」
「孫悟空。」
「啊?」
「別再纏著貧僧了。」
「……」
「貧僧不喜歡交友,也不需要交友。」
「……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低聲下氣的人。」
「所以,何苦呢?」
「可、可是你真的就是我師父,當初你明明……你明明就對我那麼好,會寵我,會對我笑,會教我七十二變諸般武藝神通,為什麼如今當了這長老,說不認就能不認了?那我的過去算什麼?之前一百年的尋覓又算什麼?鏡花水月虛妄一處?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緣起緣滅,不可與也。」
「我不信佛,也不信緣,我只信你。」
那是第一次,有人那般執著地纏著他,死活不放手,也是第一次有人,鄭重地對著他波瀾不起的雙眸,滿臉嚴肅地說。
我只信你。
就好像……他就是那人的佛。
畢生的信仰。
金蟬子其實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知道孫悟空尋找的不過是一道幻影罷了,早已消逝於此間的幻影。他過去是那人師父也好,不是也罷,曾經之所以叫曾經,就因為它已過去。
一切種種早如夢幻泡影。如日下虛空,如捕風追影。
他不在乎,也不在意,更不動容,也不動心。
只是他沒有料到,不久后他奔赴下界斬妖魑魔,不幸沾染了濁氣。
而被他當作浮生滄遠一路人的孫悟空,竟從此就成了他心頭死結。
「長老,我把俱勿頭采來了,你開門,你看我一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