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第七十八章/懟天懟地懟神佛
唐三藏,又或說那金蟬子蘇醒后,才倏覺風雲已經轉改了一番又一番。
天界和人界抓住這個時機,大舉圍攻妖魔群居之地,立志將其除剿殆盡。
一時人間大亂,妖魔四散,有的逃入了無天界,有的誓死頑抗,有的成了血網中的一抹孤魂。
紅孩兒知道這事後,央求著孫悟空放他回去,回他爹娘那兒去。當年他賭氣離家,自己據山稱大王,可如今數十年歲月過去,他方覺自己最懷念的,是積雷山摩雲洞的青青蔓草,是牛羊鹿鶴的山野洞府,還有那雲捲雲舒的流光晚霞……
「大聖,我不要當像齊天大聖一樣的聖嬰大王了,我不要做古往今來第一人了,大聖,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去找我爹,去找我娘……」
向來天不怕地不怕連神佛都不畏懼的那個孩子,難得地濕了眼眶,聲音哽咽。
如今人間焦土遍地,他怕的,便是自己今後再沒了一個家。
孫悟空知道眼下局勢緊急,便去找了唐三藏,未料到那人閉目小憩著,而蘇醒后的第一句就是——「我全記起來了。」
那時他心頭漏了一跳,腦門青筋一跳又一跳,似百脈沸涌著。
孫悟空強撐住心神,「師父這話是說?」
唐三藏微微點了點頭,「須菩提,金蟬子……悟空,那些事我都記起來了。」
孫悟空頓默著呼吸,眉眼悄寂。
他的手慢慢地在膝上握成了拳頭,似是整個人神經繃緊到極致。
「所、所以……師父如今是怎麼想的?」
他記得金蟬子一次次的淡漠回絕,也記得那人的不曾動容。憶起一切會不會意味著師父又將把他推拒於周身之外,孫悟空不知道。
唐三藏看著自己那大徒弟,這人界十世,他每每夢中輾轉,如簾相隔的都是這一人模糊身影。
「為師不會再放手了。」
他說著,以須菩提的百年遺憾,以金蟬子的緘默心語,以唐三藏的情潮湧動。
這幾百年,恩怨糾纏,愛恨怨欲,所有劫與結是該有個了斷了。
「不放手?」
孫悟空挑起眉,瞥了瞥那人覆於拳上的溫厚手掌。
唐三藏點了點頭,眸裡帶著塵埃落定的笑意。
「不放手。」
卻說紅孩兒得了唐三藏的恩許,便還了鄉回了家,奔向了摩雲洞中許久未見的爹娘的懷抱。
而孫悟空知曉下界妖魔水深火熱后,擔心自己老家水簾洞的那群猴子猴孫,便打算和唐三藏商量著回去看看。
在他和唐三藏出殿相商之時,沙悟凈依舊在天宮別院里養著傷,等著永遠不會到來的一人,不知人間百事不知朝夕歲月。
這幾日纏綿病榻,他翻來覆去的總是做一個夢。夢見無數飛花往事。
他夢見他第一次見昊天時,就目定魂攝,久久不能遽語。
不是因為那人的容貌是何等的威嚴俊朗,也不是那人負手而立的風姿有何等大氣磅礴。
只是因為那人緩緩轉身時,那眸光流轉的,恍惚著竟讓他以為自己一眼望見了星辰萬里。
他還夢見他兢兢業業護在那人身側的千百年,每一夜,他伴著內室那人的呼吸聲入眠,每一日睜開眼,他看見的都是別人不曾能見得的睡眼朦朧的君上。
他知道自己貪,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靠近,一而再再而三地奢求些微的注視和笑容。
哪怕被那人知道了那份卑陋心意后被當作牛馬一樣驅使,他也不在意。哪怕那人惡意玩弄地將兩腳揉壓於他臉上讓他舔舐,他也不在意。哪怕那人來往於眾環肥燕瘦的仙子之中有了納后的心思,他也不在意。
可是直到那一夜,他控制不住心思地,挑開了內室的帘子,看著睡夢中微斂眉頭的那人……
一點點地傾下了身,繾綣著濕潤了一個吻。
恍惚如火花爆裂而亡,夢境的盡頭永遠都是那人氣極的咆哮大喊。
是那人對他的拳打腳踢,是那人夾雜著恐慌的慌亂話語。
「寡人是君王,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就是在那一刻,夢碎裂了。
往昔曾經如斗沙片刻般的美好也如泡沫碎滅蕩然無存,只剩下沉沉深幽如江底的黑暗。
這麼多年,流沙河中萬箭穿心,他忍了,前程不再倥傯空度,他忍了,容貌被毀面目醜陋,他也忍了。可是呢?
他忠心耿耿守了那人千年,在混戰中捨身擋下了一擊,到頭來換來的,卻是那人的不屑一顧。
他前幾日才知曉,原來君上自當年一腳踢他下凡后,又立馬招了個新的御前侍衛。
不僅如此,那侍衛還與君上同進同出,同食同住,享得無上榮光。
所以呢?他這麼多年的付出和等待算什麼?不過是一個卑微侍衛,不值一提的笑話罷了?
看著那人把他忘得一乾二淨沒有絲毫悔意的樣子,沙悟凈只剩下了滿是悲哀的承認。他想,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那一日,趁朱悟能前去找霓裳,孫悟空與唐三藏在外之時,沙悟凈忍痛支撐起了纏滿紗布的身軀,顫顫巍巍地舉起那一束三昧真火的火把,沉下心一拋便將寒玉殿燒了個一乾二淨。
昊天彼時收到通報,匆忙駕雲趕到了殿外,看到那熊熊烈焰火光衝天,眼眸有一瞬的失神。
沙悟凈就那樣似笑非笑地拄著降妖寶杖,任由杖身嵌入地底。
這根降妖寶杖,出自月宮梭羅仙木,乃由巧匠精心設意打造琢磨而成,也是他官拜捲簾時,那人親自賜予的仙瑞寶器。被貶下凡后,也只有這麼根如意寶杖,依舊留在他身邊。
這麼多年,他活著不是為了像二師兄一樣官復原職,也不是像師父那樣修成佛身神格不滅。他不過一直在等。
在等一句——
「回來吧,捲簾……寡人想你了。」
可他知道,這輩子,他或許等不到了。
沙悟凈就那樣看著昊天笑,笑著笑著眼淚流了一臉,不知是被煙火熏嗆的,還是再見之下情難自禁。
他啞著聲,在漫天大火中,遙遙涼涼地對那人說了句。
「君上,我等不起了。」
幾乎沒有絲毫停頓遲疑,火勢將柱子燒斷砸下的那剎,有誰聲嘶力竭睜大瞳孔的那剎,他一舉捏碎了自己早已殘缺不堪的內丹,連同這百餘年來孤苦無依的魂魄。
這幾年西天取經,他一直是隊伍里最不起眼的那個。
容貌鄙陋,法力低微,沉默不語,也不愛調笑。就像一根木頭。
可就是這麼一根木頭,就在這時焚毀燃斷了他的所有,沒有絲毫餘地。
他知道那人是不會後悔的。正如當年他被踢下界后,那人依舊過得心安理得,不曾憶起,不曾追悔。
只是……
終是有些不甘啊。
要是如今……陪伴在君上身邊的……
是他……
那該有多好。
【——卑職願誓死效忠陛下,或登刀山劍樹地獄,或墮火炕鑊湯地獄,亦赴湯蹈刃死不旋踵!其心不變,其志不移……直至臣這顆心不再跳動的那日,直至臣……死亡倒下的那一刻。】
那一日,據仙志記載,天宮寒玉殿倒塌,當年玉帝身側的捲簾大將,如今西天取經師徒里的一介魚怪沙悟凈,不幸身死,魂魄無存。這天地間,徹徹底底消失了赤忱一人。
唐三藏等人一路馳風追雲地趕回來后,望著那一地焦土,與玉帝昊天爆發了激烈的爭執。
「你早就知道,知道他這麼久以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昊天默然不語的,偏過了頭。
「為了維護所謂君主的威嚴,為了維護天宮天規的尊嚴,你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昊天兩耳一動,似是被觸及了心神。他雙目如噴著烈焰怒火,「你們懂什麼?有什麼資格跟寡人這般說話?!他求不求,是他的事,寡人要不要恩賜施捨,毋須你們來代俎越庖做決定!」
朱悟能氣得怒髮衝冠,就差衝上去開打,幸好被唐三藏給攔住了,不然只怕這會兒這天宮一隅已然是激戰連連暗無天日。
「天蓬,別忘了你的前途還在寡人手上。」昊天握起了拳,似是把滿腔忿意都傾注到了這一人身上,兩眼通紅,「你這是對上不敬大逆不道!」
朱悟能看著那一地斷壁殘垣,當初那每個月夜下的傾心交談仿若歷歷在目。師父不知,大師兄不知,可他卻是知的,知曉那人心底的每片難以啟齒的心事,正如那人也知曉他的。朱悟能似是被刺痛般轉開了眼,哀涼至極地點點頭,冷笑著說,「好。好。好。」
他猛然將頭上那白玉冠一扯而下狠狠地摔在地上,「老子他媽的不幹了!」
那白玉冠,是當初他聽從玉帝私令被貶下凡時一同帶在身上的,象徵著天蓬元帥的功績,也象徵著威武大將軍的無上榮譽。
他懷揣著那白玉冠,就猶如懷揣著每個夜色輾轉里官復原職笑擁佳人的痴妄幻夢。
「啪嗒!——」
那白玉碎裂的清脆聲響,就這樣鮮明地回蕩在耳畔。
朱悟能滿臉漲紅地瞪大眼,手臂乃至身形都在不住顫抖著。
當年他也是個看客,無意中見證過捲簾的一腔求而不得的痴心。
那時他從沒放在心上,畢竟只不過是無關之人的愛與恨。
可後來,他怎麼料也沒料到,他也會遇到求而不得之人,更沒料到被貶下凡后,他會和那一人做了師兄弟。
直到那時,往昔的一切才開始清晰起來,如同撥雲見日般。
【——原來他早就想納霓裳為後……原來他心裡早就有人……】
【——三師弟,是不是下雨了?
——是啊……好冷。】
朱悟能粗喘著氣,一雙向來桃波泛浪的桃花眼這會兒卻只剩下了沉冷。
「昊天,你讓我當叛徒,我當了。你讓我離間,我離間了。是,我是想做回天蓬大將軍,想奪回那本該屬於我一人的一切!可是你看看你這樣子,你看看這偌大天庭的樣子……」朱悟能的話語突然涼徹了下來,眸間隱現狠絕,「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華而不實腐爛生鏽。這種大將軍,我不當也罷!」
身後唐三藏與孫悟空轉過身來,亦是沉著臉面目肅殺。
「今時天人兩族屠殺妖魔,背棄當時信義之盟,正義之舉,恕我等再難聽從。」
昊天感到隱隱的不妙,不由猛然皺起了眉。
「孫悟空,金蟬子,你們這是要做什麼?!」
唐三藏看著昊天,當年他們也曾手談對弈。到如今,清風朗月都已跌碎殆盡。
他緩緩地做了一天揖,依舊是拱手前伸兩臂上舉,只是那相敬中帶著某分決絕,收斂盡了怒意。
「金蟬之眾生,從無高低貴賤,亦沒有仙妖人魔之分。道不同不相為謀,請恕臣等……再也做不了那沆瀣一氣為虎作倀的小人!」
這一句話,落地有聲,撼動心魂。
昊天雙拳握得嘎吱響,眸中紅意蔓延如同充血,「你說寡人是小人?你說堂堂天界都是小人?!」
孫悟空將一鈴鐺藏好,抬眸看向昊天時沒有多少敬意,反倒帶著些狠厲。
「玉帝老兒,之前是誓不空意欲毀天我才助你們一臂之力,可如今你們殘害妖魔罪行滔天簡直豬狗不如!我孫悟空,堂堂齊天大聖,萬妖之主,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坐視不管。對不住了……這命,我是抗定了!」
那是一人的憤慨,也是三人的憤慨,亦是那千萬水深火熱妖魔同胞的憤慨。
昊天看著那三人身形一轉流雲奔壑長嘯而去,滔天怒意如潮滾滾,將他灼得肺腑生疼。
他振袖一揮,將那寒玉殿的枯毀殘柱又是震得傾塌了下去。
轟然一聲,猶如一個完好無缺的帝國在摧拉枯朽中徹底分崩離析。
他頓了頓,收回了手,看著那滿目焦土之時,如有恨意。
「傳寡人之意,將這寒玉殿徹底剷平,不必重修!」
沒了就沒了。
沒了就沒了!
這是兩句不同的話語,可他,向來只承認後者。
因為身為王者的尊嚴,因為身為天神的威嚴。
據奇志記載,那一年天地動蕩不休。先是妖魔大肆撻伐天人兩界,而後又是天族人族反攻為上將妖魔殺得片甲不留。而附屬天界的金蟬子孫悟空朱悟能幾人,卻在戰事休了圍剿開展之際,毅然而然地下界保護弱小妖魔躲過追殺逃往無天界,獲得片刻生存喘息之機。
齊天大聖孫悟空舉旌旗而振大道,招附了不少有志之士。而他口稱,他曾在天界見過一本殘缺異志,而後又在他的朋友處得到了完本。
「天界古志記載,天地未分之時,混混沌沌,溟滓無形,后盤古開天闢地,混沌陰陽逐漸分離,清氣上升而為天,濁氣沉降而為地,降本流末,始生萬物。神佛便拿這招牌,壓迫役使著濁氣妖魔,自認血統高貴。可它啊,還有為人不知的下一段話……」
「陽精為日,□□為月,日月之精為星辰,和氣為人,旁氣為獸,薄氣為禽,繁氣為蟲。萬物生育,各有因緣,隨其因緣而決定其沉浮,或愚或智,或明或暗,或大或小,或濁或清等千殊萬品……實乃稟道而生!」
這三界六道,本就沒有,也本該沒有所謂的高低貴賤。
玉帝說著這世界需要秩序,於是他才抹消了一切平等的證據,創造出所謂的等級分明高低貴賤。可無論是清是濁,都不過是稟道而生,都不過是天地化物的一部分!
那些神佛啊,只不過是為了維持自己的高高在上。所以才搞出了這一套莫須有的神、仙、妖、魔、人、鬼的區分。
是時世道大亂,動亂迭起,大唐都城更是傳唱著一首詩。
「天地清濁本一體,六界平等無仙魔。揚清抑濁生極端,十方顛覆踏神佛!」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可有誰知曉,見諸相非相之時,究竟是成了佛,還是入了魔?
沒有人知曉,朱悟能不知曉,孫悟空也不知曉,唐三藏更不知曉。
他們只知道,不要去問對或錯,只要去做自己相信的。
「鎖魂鈴里的魂魄可都集全了?」
彼時孫悟空將他們的據點定在花果山,也好護得猴子猴孫周全,終是如當日那些猴猻期盼的那樣,他們的大王不再取什麼經修什麼勞什子神佛,而是回了這小小青藤水簾洞來,與他們共樂天真。
聽得唐三藏問出口,孫悟空遲疑著搖了搖頭。
「三魂集齊了,七魄還差最後一魄。」
「哪一魄?」
他頓了頓,斂下了長睫。
「二魄,靈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