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回夢前塵幾蕭條
朱悟能彷彿看透般,眉眼浸著悲哀,搖了搖頭,「如此危急時刻,大師兄你就別置氣了。師父當真危在旦夕啊!」
「置氣?」孫悟空挑眉,不怒反笑,「你們當說走就走只是個笑話?」
「要我走就走,要我回去就回去。悟能,你們把老孫我當什麼?揮之即來喝之即去的物什嗎?」他大喝著,聲震行雲。
朱悟能皺緊眉頭,「大師兄,師父自你走後,日不能安夜不能寐,他心裡頭也不好過。」
孫悟空眼皮一跳,不知是想起了什麼。
一時風打樹葉的沙沙聲格外嘹響,像是世界中止於一段靜寂。
沉默如亘古洪流,洶湧間夾雜著每粒硌疼人心的細沙。
「……他不好過,我又何曾好過?悟能,人心都是肉長的,我是齊天大聖,不是眼巴巴等你們接回去的一條狗。」
孫悟空的聲音輕而艱澀,說出的話卻如沉重山石壓在了人心頭。
天空翻湧著幾綣流雲,群山孤鳴,朱悟能怔怔看著那人,失卻了神色。
「二師弟。我去取經從來為的不是什麼勞什子成神成佛,也不是什麼行俠仗義。」他抬起眼,手中扔出一顆石子,恰好落進不遠處的小河裡,砸起一陣咚響,彷彿心中一片波瀾。
「我取經為的,一直、從來,都是護他平安無恙。」他頓了頓,「可現在,沒有這個必要了。」
說他置氣也好,自私也好,他孫悟空也從來不是什麼濫好人大善神。都被唐三藏嫌棄到不信任到這種份上了,他怎麼可能再回去?
朱悟能聽著他說出這番話,無言間心中倏然動了下,無緣無故。
他忽視猴猻們的敵視眼神,將手搭於孫悟空肩上,聲音與影子一道拉長,低啞卻又帶著不易察覺的溫柔。
「大師兄,我知道你心結未了。如今放下,也只會是個自欺欺人的謊。何不回去幫師父這把呢?待諸事皆了,你們倆好好談開,豈不算是有始有終,真可放下了?」
孫悟空不說話,猴猻們瞪著他。
朱悟能硬著頭皮繼續說了下去,「師父這回真是被厲害的妖怪纏住了,我和悟凈都束手無策,再這樣下去師父怕是會性命不保。你與他之間就算有天大的恩怨,也不想師父就這麼死了吧?要算賬,肯定要清清醒醒明明白白地算。是不是,大師兄?」
孫悟空雖不說話,可眼角卻抬了下,看著有望。
朱悟能一喜,正想拉過他,卻被猴猻們打了手去。
「你這妖怪休想搶走我們大聖!」
他們就想崽子護母般,橫眉怒目的,卻偏偏身量小巧眉目清秀,顯不出多少戾氣。
「我就借你們大聖一會兒。」
「一會兒是多長?」
朱悟能算計了下,「大概……是幾年吧。」
猴猻們大怒,「你這賊子騙猴,幾年哪算是一會兒!」
朱悟能有苦難言,對於妖怪幾百幾千年的壽命而言,寥寥數年當真只是漫長歲月里微不可計的「一小會兒」。
孫悟空卻像是思量通了,轉身拍拍幾猴腦袋,「你們暫且回居處歇著,待我諸事了結,便回來帶你們享福。」
猴猻們睜著水汪汪的明亮大眼,不舍卻又希冀看他,「什麼時候了結呢?」
「幾天……」孫悟空沉默一頓「或者幾年。」
他不知道此去結果如何,是和唐三藏一刀兩斷散得乾淨從此兩不相欠,還是繼續翻山越嶺費盡心力護他周全取經上路。
猴猻們聽得幾年,心裡一顫,眉目露出些許失望。
幾年於孫悟空豬悟能他們或許不過是須臾一瞬,可對他們這些日日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凡猴而言,卻意味著更漫長的膽戰心驚。
在這幾年間,不知又會有多少兄弟姐妹被抓走,不知又會有多少同胞死亡。
可除了答允,除了等待,他們別無他法。
猴子垂著腦袋點點頭,「大聖千萬別忘了我們,記著諸事了罷一定要回來再做我們的大王啊!」
孫悟空喉間一哽,「待我諸事了罷,再回來做你們的大王,猴子猴孫共樂天真。」他說著想起什麼,拔出後頸幾根毫毛,遞於小猴手裡,「這些毫毛借予你們當保命之用,危急時刻吹一口便可幻出我形,保你們不再受那些獵戶威脅。記得藏好些,別再讓我們猴子被那群凡人給欺負了去!」
小猴子們畢恭畢敬接過,盯著手上一撮毫毛就像盯著什麼平生未見的稀奇物件,兩雙大眼亮亮的。他們抬起頭揮揮手,就那樣目送著他們的神明,他們的大聖,他們剛歸來不久的英雄一步步離去,心底希冀著過不了多久,或許他就回來了。
然後趕走欺負他們的壞人們,帶他們一起過上好日子。就像當初那樣,有個家園,有個大王。
這些天真好哄的猴子不知道,待諸事了罷,他們的大王就要成佛了。
成佛,就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共樂天真,終究只能是他們的一場夢。
孫悟空行於山巔,看著天地浩蕩,響指一打間便喚來了如意琉璃彩祥雲。他縱身一躍,風雲變幻間身上裝束頓時變成了烈烈如火的黃金鎖子甲,頭上也戴著頂翎羽振風的鳳翅紫金冠,腳上一雙藕絲雲步履看著便讓人望而生畏。
如此恣肆狂傲的模樣,從來只被一人擊敗潰不成軍。
他說服自己回去是為了做個了斷,而不是救那個該死的禿和尚。可朱悟能不自覺中盯著他,發現了那人眼角飛揚的明亮笑意。
媲美天光。
就像五百年前的放縱模樣。
唐三藏那邊,沙悟凈和白龍馬守著他,看得朱悟能帶了孫悟空回來,沙悟凈立刻起身,兩眼發亮地朝孫悟空走過去。
「大師兄你回來了?真是太好了,師父有救了!」
孫悟空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餘光狀似毫不在意地一瞥,瞧見躺在床上氣若遊絲的唐三藏,瞳孔頓時驟縮了下。
「他怎麼了?」
金蟬當年身受重傷面如金紙,也是這般模樣。
朱悟能搖搖頭,「我們也不知怎麼了。這幾日師父開始嗜睡,白日也眼下青黑有氣無力,到了夜裡更是睡得熟沉怎麼叫都叫不醒。這回不知何故,師父昏沉了兩日兩夜,我們想盡辦法也沒能叫醒他,師父……」朱悟能指向臉色如紙透明額上覆著一曾虛汗的唐三藏,「師父如今深陷夢寐,精魂也彷彿被攫去般,幾次幾近斷氣。」
孫悟空翻了翻唇,想說些什麼一出口卻截然相反地滿是諷刺,「也是怪了,做著夢也能遇上麻煩。我看他才是最大的麻煩。」
說罷,他就沉默了下。沙悟凈一旁搖頭,「大師兄,別說風涼話了,你可能想出什麼辦法來?」
孫悟空回他,「讓我想想……」
他盯著唐三藏緊閉雙眼,嘴唇翻動似欲囈語卻無力說話的虛弱模樣,此時心裡一陣起伏。他原以為瞧著唐三藏狼狽落魄,他會得意,會快活,可見著了卻渾然不是如此。
跟著心扎如文火慢煮般煎熬,細細密密地痛。
孫悟空閉上眼,揉了揉沉澀眉心,彷彿藉此揉去一大片鬱結心緒。
他輕聲開口,「他陷於睡夢,這其中必有古怪。解鈴還須系鈴,我這就入他夢去,看看到底夢裡出了什麼問題。」
朱悟能欲言又止,「要是遇到什麼危險怎麼辦?」
「危險?老豬你怕是忘了我是誰?」孫悟空聽了,搖頭一笑,「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花果山水簾洞美猴王齊天大聖孫悟空是也!神擋殺神,魔擋殺魔,怕什麼?」
朱悟能搖搖頭,沒再多說,「你速去速回吧,小心些。」
孫悟空沒有答話,指間拈出一縷綠光,輕輕巧巧拋於唐三藏額上,頓時綠光籠罩了全身。他點地一躍,咻的一聲便消失於半空,鑽入了那人沉陷的夢中。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遠處似有人在高吟著,鏗鏘如巍巍高山,洋洋江河,氣勢澎湃,意氣激昂。
孫悟空揉了揉略有不適的眼,喃喃自語道,「這是哪兒?」
待他定睛一看環顧四周后,雙眸漸漸驚愕睜大。
煙霞流彩,日月搖光。修篁青冉,壑色蒼蒼。靈氣群聚,飛鳥走獸無一不成精。
這處神仙洞府,不正是菩提教他修仙的靈台方寸山?!
他怎麼會來了這兒?唐三藏又怎麼夢到了此處?
然而孫悟空並無時間去想太多,因為他魂牽夢繞的那道身影,就這麼負手立於山巔之上,衣袖飛揚,臨風颯颯,哪怕只是靜靜站著,也奪去了他所有心神。
瞳孔睜大間,他幾乎是剎那就屏住了呼吸,凝滯成一段悄寂的洶湧。
「我教你養你許久,如今你已初長成,為師想是時候給你取名了。」
那人說著,緩緩轉過身來。
然後,然後他就看見……
看見那人轉過身來,一身白衣如雪,面冠如玉,笑意溶了一江春水溶溶,明耀盛亮絕人心魂。
「你既是猴猻,我為你取姓孫,取名悟空可好?孫悟空三字,乃望你以後一心朝禮,真如本性,歷遍猻、悟、空三階段,止於至善,達三清妙法大道之境。屆時你就可與為師一般,不生不滅,自然隨化,與地同壽,與天同齊,明心明性……」」
孫悟空怔怔看著他,聽不清其他話。他只顧看著他,似眼中只有他,似天地只有他,似尋尋覓覓的只有他。
如夢中千千萬萬遍,如前塵千千萬萬遍,如註定如回演般,他不受控制地雙膝跪地,入魔般直直磕了十二虔誠頭,驚起一地紛揚塵埃。
「弟子謝師父贈名!悟空今後定潛心修行,不負師父所望,與師父並肩匹敵!」
孫悟空看著夢中這如數上演不受控制的前塵往事,一手捂著眼,指縫覆蓋間淚流滿面。
菩提。菩提。
壓至心底恍如天地初辟洪荒初蒙的記憶。
所有**的生根,所有因果的淵源,所有宿命的註定。都從這裡開始。
如師如父,如友如兄。
那人是他的至善,是曙光一般的信仰。
只是可笑菩提教他從猻到了悟,然後……
再沒有了人教他如何四大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