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孤單難敵勁風
等莫向晚匆匆忙忙奔下樓,莫北的車已停在路邊。她上了車,報了一個地址,又問:「會不會耽誤你下午上班?」
那地址是在郊區的,莫北便打了一個電話給助理,囑咐下午將不回去。然後同莫向晚說:「你等一等。」
他下車走進路邊的麵包房,過了一會拿著奶茶同三明治上了車,全部遞給莫向晚。
這太細心和周到。莫向晚接過來,捧得滿滿一手。
莫北發動了車子,莫向晚才發現他只買了她的一份,就不好意思了,問:「你的呢?」
莫北不知道怎麼答,他忘記買自己的那一份了,如何只顧著她卻把自己忘了?他也不知,只知如果實話實說,她必內疚,就說:「我還不餓。」
莫向晚把三明治撕成兩半,給他留了一半,但奶茶不好分,只有一個杯子。莫北看著她的舉動微笑,她窘了起來,把剩下那半隻三明治放在紙袋內,要往他手邊的空處放,沒想到莫北空出一隻手來抓了過去。
他趁著一隻紅燈的空閑,把她撕下的半隻三明治一口一口吃掉。莫向晚慢慢把另外半隻吃掉了。
公司樓下的那間麵包房是台灣人開的,對冷凍麵糰很有講究,做的麵包素來可口,而莫向晚今天吃的這半隻,是她在這家店內吃過的麵包里最可口的。
吃完了三明治,莫向晚喝了口奶茶,熱乎乎的感覺到了腹中,有了些氣力想頭疼的事情。
莫北問她:「怎麼了?」
莫向晚答:「一個藝人可能出事情了。」她看著他投來的關切的注視,便把來龍去脈簡單說上一說。
莫北蹙眉,他也發覺了這樁事情有點棘手。
莫向晚心中有無盡的唏噓,全數都肯倒漏給他了:「他們這些人表面光鮮,內里承擔的壓力不為外人所知,許多事情打落牙齒和血吞,別的人未必能明白。高收入也要承受高壓力,人前人後的扮相,都不是自己。」她鎖住眉頭,「我但願她沒有事。」
莫向晚的願望,還是沒有實現。
她和朱迪晨都不是第一個發現林湘屍體的人。她們到達的時候,當地派出所已經派出民警到了現場維持秩序。
林湘在一片綠黃的蘆葦盪中靜靜躺著。她的身上穿著白色弔帶裙,覆蓋住玲瓏的身軀。整個人乾乾淨淨,氣色良好,美麗容顏更勝生前,彷彿她只是熟睡過去,或許正因為睡飽了才有這樣格外俊俏精緻的容顏。
她的姿勢是蜷縮著的。莫向晚熟悉這樣的姿勢,是在母體子宮之中,在尋求溫暖和保護。
劇組的導演和製片人面如土色,正在配合民警做筆錄。
「今天沒有她的戲,她來探班的。後來吃中飯的時候到處都找不到她,我們都以為她回去了。結果有群眾演員發現她躺在這裡。」
民警逐一了解現場人眾的身份,對住莫向晚和朱迪晨講:「麻煩兩位一起來提供一些情況。」
躺在美麗蘆葦盪之中的林湘被一副雪白的擔架抬走,莫向晚才恍然發覺,自己到了現場,根本一句話都沒有說,身邊的朱迪晨也是。
她抬一抬步子,腳底輕飄飄的,幸好身後有人扶牢了她。
莫北說:「先去派出所吧!」
她點頭,想,自己的嘴唇定然是發白的。
抬著林湘的那副擔架從她的眼前經過,她聽到朱迪晨喃喃說了一句:「我一直以為她鬧自殺是開玩笑的,她真的在亂開什麼玩笑?」
這麼憤然的聲音里,有一絲凄楚的憂傷。
是的,不過是前任男友結婚,不至於成為林湘選擇自殺的理由。
在派出所里為她們做記錄的警察也不相信這個理由,一再問:「她上一次出事是什麼時候?」
莫向晚答:「快半年了。」
朱迪晨提供另外的情況:「這半年她一切都順利,新歌發了正在打榜,成績不錯。偶像劇也是已經賣出去的熱劇,還有幾個年末大獎要等著領。」她向民警同志要求,「能給我一支煙嗎?」
民警搖頭,她暗罵了一聲「靠」。
一旁的導演想起什麼,「今天的外景地是林湘建議的,她說和以前男朋友來這裡度假時吃過大閘蟹,風景很美。」
做記錄的女民警聞言輕嘆:「只聞新人笑,哪聽舊人哭啊!」
有另外的民警拿了報告進來,告知她們:「驗屍報告出來了,初步判定是氰化物中毒。」
朱迪晨對住莫向晚苦笑:「這丫頭這一次是去意已絕,割腕、開煤氣、跳樓這種不頂用的都不用了。」她說完開始啜泣。
莫向晚抱住她的肩,問民警:「什麼時候可以領回屍體?」
民警說:「我們還要做進一步調查,確定確系自殺之後。」
警方又向他們要了羅風的聯繫方式。
出了派出所,天已經暗下來,朱迪晨恨恨地罵:「那個混蛋!」
莫向晚黯然不語,身邊的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仿似給予她一些安慰。莫向晚緩一緩氣,想讓自己盡量地平靜,但她的手指一直在微微顫抖。
朱迪晨用餐巾紙醒了醒鼻子,對莫向晚說:「回頭想好怎麼對付記者吧!今天現場這麼多人,紙包不住火。湘湘選了一個極其難纏的方式作別,她根本就是想儘快曝光,沒有她的戲還跑到這邊來發微信把我們招過去,生怕沒人發現她。」
朱迪晨講的話,句句在理,林湘之死,註定是不可能平靜的。
莫向晚的手機響起來,是於江打來電話。他已經得知林湘的事情,命莫向晚著手組建「林湘治喪委員會」的事情。
莫向晚說:「她的父母還在江蘇老家,我想,應該先把他們接過來。」
於江沒有意見,只提醒道:「你和宋謙商量下,草擬一個稿子給媒體發。林湘的葬禮,邀請哪些人,你們給我回頭給我個名單。」
掛上電話的一瞬,莫向晚如鯁在喉,不上不下,煞是難受。
那頭的朱迪晨正不斷接著記者的電話,帶著哭腔重複著公關說辭,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平靜,也越來越低沉。
莫向晚發著呆,存在喉口的鯁遲遲咽不下去。一個女孩的香消玉殞,只能被當做一個要完成的項目、要應對的公關,原來現世如此凄清。
她的手機又響起來,被莫北拿過去,他把她的手機關機。
整個過程,莫北都陪在莫向晚的身邊,他沒說什麼話,只是看著她應對和忙碌。
面對屍體,她本能地在瑟瑟發抖,可是強自勉強支撐著,冷靜有條理地回答著警察的各種提問,再將後續的公事一一安排。
她在傷心之餘,不是沒有害怕的。可這個女人連害怕都要掩飾。
莫北問她,「回去嗎?」
莫向晚答:「我要回家。」
回程路上,莫向晚坐在後座,是莫北的建議。他說:「你先睡會兒。」
他一說,莫向晚才發覺自己是真的疲倦了。自中午以後,整個人一直在緊張綳直的狀態中,沒有片刻的鬆懈。她說:「我今天真是耽誤你了。」
這樣情形,莫北不再同她說俏皮話,他只想安她的心:「我打電話給崔媽媽,請她去接非非了。等一下我們回家以後先吃晚飯,一切等到明天再講。」
這是最合理的建議,除此以外,沒有更好的處理方式。
莫向晚一個人獨佔他的車後座,放鬆自己的身體到最適宜的角度,而後閉上雙眼。
莫北問她:「你怎麼會進這一行的?」
莫向晚睡意朦朧地就答了:「因為朋友介紹,我總是信她,她幫過我的大忙,介紹的總不會錯。我以前當過服務員,又沒有學歷又不懂英文,當不了小白領。這個行業門檻蠻低,做事上手快,工資也不算低。」
「你做得這麼累。」
「沒有工作會輕鬆的。我現在頭頂烏雲,馬上要大雨傾盆了。」
莫北笑:「你懂得給自己打傘。」
「不,我已經濕了半身,我現在不想全都濕光了。」
說到這句話,她的語氣發蔫,睡意漸濃。只依稀聽到莫北聲音,他說:「乖,好好睡一覺。」
這一覺悠遠綿長,莫向晚有著清晰的夢境。
站在她面前的白色倩影,用決然口吻說:「我還不如自己投資自己來一個乾乾淨淨。」
她這麼憤憤地,原來話里漫藏玄機。她的臉既艷且厲,雙眼山色空濛,有難磨的怨憤,手上握一枝蘆葦,飄搖蕩漾,猶如她的身形。她旋即轉手,扯下蘆葦,慢慢消失在天地之間,留下有口不能言,有疑不能問的莫向晚。
莫向晚對著那一片蘆葦盪大聲發問:「是什麼過不去了?你不是說要讓自己乾乾淨淨的嗎?」
問完她便跌了一跤,腦袋一晃,猛地醒轉過來。
莫向晚發現自己還坐在車後座,身上蓋著一件西服。她定定神,發現自己還坐在莫北的車內。空氣里只有她一人的呼吸,倉促的要命,讓她害怕。她扭開車門,大叫:「莫北。」
莫北正在車頭靠著,吸煙吸了一半,聽到莫向晚的聲音,掐滅了煙頭,走到她身邊。
他說:「已經到家了。」
莫向晚定睛,是在自家的樓房下頭。她問:「非非呢?」
「在崔媽媽家吃了晚飯,現在在家裡做功課。」
莫向晚從車裡走出來,抱起他的西服還給他。
「你應該叫我的。」
「看你睡得熟。」
莫北接過西服,掛在自己的手上。
也許她並不知道,在熟睡之中的自己仍然面容緊促,時刻都無法放鬆。她如此認真地對待著自己的這份工作,把自己的全副情緒投入。可她的外表卻是冷然的,掩蓋住她的熱心腸。
他在下車前,悄悄撫觸她的臉頰,觸手冰涼。他怕她冷,便脫下西服蓋住她的身體,又怕她睡得不夠,所以不忍心叫醒她。
莫北乾脆自己先下了車,守在車外頭,等著她醒過來。
保安麻哥看見他,也看見車裡影影綽綽有著人在,曖昧地笑了笑。他也笑了笑,笑得坦坦蕩蕩。鄰居們都知道他在追求她,追求一個單身媽媽。他想讓他們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是事實。
想到這一刻,一種情緒逐漸匯聚,即將噴薄而出。莫北克制著。他但願生活像童話一樣簡單,自己是睡美人里的王子,一個吻吻醒沉睡的公主,從此以後,王子和公主過上美好的生活。
莫北罵了一句自己在犯傻。
這時候莫向晚醒了過來,醒來后的她,還是不踏實的,下車時腳下有點浮,被莫北扶住,於是莫向晚便將一半的力量交託給了他。
他扶著她在車前立定。莫向晚緩緩講道:「林湘前一陣狀態很好,我以為她能頂的過去。後來發現她有不妥,也沒有放在心上。」
莫北明白她的心,他說:「不是你的錯,許多意外的情況,我們都沒有辦法預估。」
「她嗑藥了,或許,是——吸毒。我以為他們這樣的人自我調節能力都不錯,偶一錯著,很快就能恢復。我是——太麻木了,沒有及時勸住她。」
莫北扶著她上樓:「明天可能還會有許多狀況,如果你不養足精神,後面的事情會應付不來。」
他想說的是,「你不要當作人人都能如你這樣想事情做事情。」但最終是沒說出口來,因莫向晚的悲傷太形於外了,為了這條突然消逝的年輕生命。
走到莫向晚的家門口,莫北說:「向晚,你不要把別人的東西背負過來,加倍以後你會更累。」
莫向晚破天荒地點了點頭,說:「我想,你的建議是對的,換一個工作也許是個好主意。」
莫北俯身親一親她的額頭,溫暖又舒服的溫度,從她的眉心緩緩降落。他為她開了門,莫非早聽到門外聲響,抱著她的拖鞋跑過來,嚷:「媽媽,你回來啦!爸爸,你幫我檢查作業好哇?」
莫北一把抱起莫非,問:「今朝晚飯吃的好不好?沒有麻煩大媽媽吧?」莫非一句句答了,並且朗朗地訴說著學校里的趣事。
莫向晚看著這對父子坐到沙發上頭,莫非貼心地把抱枕放到莫北背後,旋即被莫北抱起來坐到他的膝頭上。
這讓她能夠再支持片刻,帶著餘存的感傷為這對父子削了蘋果剝了橘子。
第二天確如莫向晚預測的那樣,辦公室內一片混亂。各方媒體或致電或親臨,來探詢林湘自殺的真相。但「奇麗」哪裡有真相?於江勒令所有人等先用「一切等公安官方報告」理由來應付。
林湘的治喪委員會立時成立,卻不是由市場策劃部的宋謙或人事部的張彬來挂帥,也沒有落在莫向晚手上負責,全部交由史晶這位行政部頭頭主管。
莫向晚很意外,史晶卻沒有推卻,就地受命。但因此事涉及相關司法機關,又要求由許淮敏協助史晶一併跟進。
因為事情太過意外也太過混亂,辦公室內所有人等均面色沉定,沒有人有空把哀戚形於色,除了鄒楠。
莫向晚是路過茶水間的時候,看見鄒楠一邊倒茶一邊不住抽泣。她上前拍了鄒楠一下,驚得她手裡的水杯跌落在地上。
鄒楠見是莫向晚,不知怎地,眼淚流得更洶湧了,一邊結巴著向她道歉。
莫向晚一向知道她同林湘的感情,她很理解她的悲哀,只是,她這般失態,真的有些過了。
鄒楠蹲下身在收拾地上的碎片,竟然一個壓抑不牢,嚎啕大哭起來。
莫向晚嚇了一跳,被她哭得難過,安慰她:「別哭了,湘湘不會想自己的朋友這樣悲傷。」
鄒楠拚命搖頭,眼淚流個不停。恰逢宋謙同他的秘書路過,宋謙把眉頭一皺,古怪地看了莫向晚一眼。莫向晚十分抱歉,畢竟是自己的助理在人前失態。她說:「她和湘湘感情好,剋制不住。」
宋謙點點頭,又望鄒楠一眼,鄒楠看到宋謙投來的眼神,慢慢停止了啜泣。她站起身,拉著莫向晚的手,回到座位上。
下午宋謙撥了內線給莫向晚,他說了兩件事情:「林湘的表演就讓葉歆頂上吧!向晚,鄒楠還是經驗淺了一點,藝術節的演出你能不能親自跟一跟?」
莫向晚則想,鄒楠經此打擊,確實可能影響工作,項目頭頭髮話了,她也不好就此拒絕,況且林湘之事已經由史晶來擔當,她也沒有回絕宋謙工作安排的理由,便答應下來。
鄒楠紅著眼睛垂頭喪氣地把相關文件和圖紙拿給她,她關切地對助理說:「快收拾好心情,待林湘父母來了,你要好好盡朋友之誼。後面還有很多事情要去處理。」
鄒楠動了動唇,最後只是點頭。
後面果真是有一團亂麻的事情陸續要處理。
公安局經過勘察,排除他殺的可能,將林湘的屍體歸還。林湘父母抵達之後,撫屍痛哭到不能自己。鄒楠也確盡好朋友之職,協助史晶安排了林湘父母的住處,又幫助聯繫了殯儀館。
只是媒體那邊喧囂塵上,矛頭直接對牢新婚的羅風。羅風被記者圍追堵截,情緒失控,有一次在酒吧之內,將一杯酒潑到一名小娛記頭上。
這引起行內娛記的共同憤慨,次日娛記金菁就在公眾號上撰稿,寫「林湘人正聲靚,正是一個即將冉冉升起新星。出道以來,除了唯一一次有點可疑的親密照片被曝光,從來沒有亂七八糟的緋聞纏身,是圈內優質偶像的典範。到底是什麼逼得她不得不尋此死路?路人都想問一問是什麼逼迫得正當芳華的女星尋此死路?」
接著就有人在人氣甚旺的論壇上發帖子曝料,聲稱林湘自殺之前,身著白衣出現在羅風的婚禮上。當時有好事的人影了相,雖然人影模糊,但明眼人一看就曉得是林湘。網友紛紛出來充作偵探,把疑點逐一分析,最後把羅風描述成了有動機的殺人犯。
羅風的經紀人發了怒,直接致電給朱迪晨,語氣頗多不滿。朱迪晨正在「奇麗」開會,接連幾天的折騰,她精神本來就不好,又因痛失一員愛將,早窩了滿腔怒火,接到電話時就剋制不牢,同對方吵罵起來。
這廂聽到的工作人員忙著勸解,朱迪晨呼呼喘氣,把臉氣得通紅,講:「湘湘就是一個死心眼,怎麼不穿紅衣服?穿一身白,就算死也要放過那個負心男。」
這話說過頭,莫向晚拍拍她的手,講:「逝者已矣。」
朱迪晨才把氣平下來。
也許對方經紀人也發覺不妥,後來再來電話,是直接打給莫向晚的。
他問:「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沒道理活著的人平白擔一個虛名。男歡女愛原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事情,林湘在羅風出了報告是自殺,怎麼羅風就活該被口誅筆伐?」
莫向晚平靜地同他商議:「明天林湘大殮,你看羅風能不能出席?」
對方沒說話,可能是在考慮。
莫向晚說:「湘湘也許希望羅風送她一程,畢竟在羅風之後,她沒交過男朋友。如果羅風出現,面對記者鏡頭坦蕩一些,記者那邊也能體諒到。」
對方講:「她的父母在場。」
「老人無暇想其他的了,湘湘沒有留下任何遺書,誰都不知道她因為什麼自殺。」
對方問:「林湘是不是吸冰?」
莫向晚就怕自己會因這句話長嘆一聲的。林湘的屍檢報告里表示得清楚,她的身體中被檢查出含有過量的鹽酸麻黃素,警方雖然歸還林湘屍體,但因此在繼續往下排查。
林湘從何處得來冰毒?但莫向晚亦知圈內人士如想要獲取這一類藥品,總有渠道提供。這一層驀然敲打她的認知,讓她冷汗涔涔。
她板牢聲音講:「羅風是一個男人,他總歸知道自己該擔當哪部分的責任。」
晚上回到家,莫非正在拿著學校發的行為規範圖譜學習,其中一幅有醫生有老師有民警有居委幹部還有孩子拿著噴洒器噴洒著茂盛樹木上的蛆蟲。
圖譜上寫了幾個字「珍愛生命,遠離毒品」。
莫向晚感到頭很重。
這天莫北沒有準時下班,她竟隱隱希望這個時刻他最好能在她的身邊,才想著,莫北的電話打了進來,問她:「晚上吃了什麼?」
她答:「給非非做了蒸排骨,煎了兩個蛋,煮了一個青菜湯。」
他說:「晚上你要吃什麼夜宵?」
「不吃了。」
「買皮蛋瘦肉粥好不好?」
這是分明已經有了的決定,她不再同他反駁。
莫北繼續報告:「我大約晚上九點回來。」
她「嗯」一聲,表示知道了。
莫北問她:「向晚,你決定離開這個行業,還是換一個同樣的工作?」
莫向晚想了一想,回答莫北:「也許到別的行業會從零開始。」
莫北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了。」
她問:「怎麼了?」
「有人想挖你,但現在的你應該無意於他們。」
莫向晚瞭然,講:「替我感謝他們的好意,這個圈子裡的人和事,我已經厭倦了。」
「我清楚。」
他們隔著話筒,聞聽對方淺淺呼吸,如同自己的呼吸一般,都要捨不得放下電話。但電話上的紅燈閃了一閃,莫向晚只好說:「我有電話進來。」
莫北道一聲「再見」。
再打電話過來的是秦琴。秦琴是同莫向晚道別的,她說:「我已經和平台商量好了我節目的接班人。」
莫向晚一懵。
秦琴聽她這頭沒有聲響,便喚一聲:「向晚,雖然事出突然,但是你別擔心,不是因為你想的那件事情。」
莫向晚只是叫她:「秦姐。」突然惘然的寂寞又涌到心頭上來。
秦琴笑起來:「你到底還是個小姑娘呀!」
莫向晚流連地又叫一聲:「秦姐。」
秦琴低低咳嗽了一聲,同她講:「下個月五號的航班,我的目的地是阿姆斯特丹,聽說荷蘭環境安謐,適合養老。我練習法語好長時間了,終於有機會能用一用。」
莫向晚欠一欠身,還是覺得突然,一連串的突然,讓她如坐針氈。
秦琴向她解釋:「很早以前我就有一個想法,滿了三十歲,出門不再擠公交車,滿了四十歲,有足夠的錢跑到國外去找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養老。我還要養兩條狗,一條叫團團,一條叫圓圓,運氣好一點可以找個洋老頭嫁了,成立一個丁克家庭,過得不舒服就離婚,沒有孩子的負擔,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她邊說邊笑,感染了莫向晚,她也笑了起來,「秦姐,你會夢想成真的。」
「可不是,已經成真了,所以我不同這裡的是是非非攪和。」秦琴講。她還講:「向晚,我不像你,你對家庭還有渴望,拼了命也要帶大非非,我從小對家庭無望,我只要一輩子的自由自在。」
「秦姐,我祝你終於自由自在。」
秦琴欣然接受,但說:「向晚,我只好自由自在,我的愛情早已死了。」
莫向晚在這一夜第一次聽到了秦琴在傍晚時分,傾訴出了她自己的情感故事。
秦琴曾經的未婚夫是新華社的記者,清華中文系的才子,給九零年代的校園民謠歌手寫過無數歌詞。他寫道:「青春灑落之後,惆悵無處安放,我們的愛情在哪裡?你是否一直在尋找?」
他帶著秦琴的愛情,去了戰火紛飛的科威特,最後再也沒有回來。
秦琴一直安放著這首歌詞的下半闕——「愛情永遠不會死,她在你的心中永恆。如果有一天她開出一朵花,讓我真心實意祝福你」。
秦琴對莫向晚說:「如果有一天你心裡開出一朵愛情的花,讓我真心實意祝福你。」
莫向晚的眼淚頃刻間流了下來。
秦琴說:「我不是傻瓜,不會一輩子等他,我的下半生一定要過得舒服。」
「對。」
「傻女孩,不要哭,你兒子看到會笑你。」
莫非已經看到了母親拿著電話流眼淚,他拿了紙巾過來遞到母親手裡,擔心地坐在一邊看著她。莫向晚摸摸兒子的頭,示意他去做功課。
兒子很聽話,什麼都聽她的,知道她的意思,就去行動。
莫向晚很是寬慰。她說:「他不會笑我。」
秦琴也在笑,也許也是因為寬慰。
她還有其他叮囑要說:「如果你想離開這個行業,最好不過了。管弦對你的照顧有限,這個圈子裡的是非是不長眼睛的,你不認得它,它也未必認得你,但是因為天時地利,就會找上你。」然後她又說,「對別人的幫助我曉得你不求回報,但是先顧牢自己再講。」
莫向晚聽住了她的話,她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她從不在人後講人是非,此刻僅同即將遠離的秦琴分析她自己的形勢而已。
「這些年『奇麗』發展得過分快了,外債累牘,全靠於太太周旋。大老闆一手抓正業一手抓副業,現在越看越明了,如果有一天正業變成垂簾聽政的勢態,照我的背景,很難自處。這些只是內因,還有林林總總的外因。在公,以前我盡忠職守,是為負責,老闆支我薪水,我出人工,一切分屬應當。在私,非非出生的時候,戶口有多難辦?我被計生辦罰款罰到連水電煤都付不起,非非的戶口最後能和管姐的戶口掛在一起,都是他幫忙辦到的。但林湘最近的事情讓我感傷,人前笑人後哭,我感覺好累好累。」
秦琴安慰她:「累了就要休息,停一停再出發。你不是我這樣的專業人員,許多工作觸類旁通,以你的努力上手不難。」
莫向晚在這廂點頭:「秦姐,我記牢了。」
秦琴在掛電話前,最後提醒說:「我向來不是說人長短的人,上一次管弦確實處事霸道,但她還是會做人的人,後頭也同我打招呼。說真的,我看不透她,她至於為於江做到這個地步嗎?」她停一停,容莫向晚把話聽進去,再講,「還有一個人你自己注意了,你曾經幫助過的人未必個個都會當你好。」
莫向晚心念一動:「葉歆?」
秦琴冷笑一聲:「初出道的黃毛丫頭不知感恩倒也罷了,但你幫人時候也要看一個準。」
「我曉得了。或許她為我沒讓她上藝術節才言辭出格了。」
秦琴講:「你曉得就好。」
掛上秦琴的電話,莫向晚帶著又變作孑然一身的茫茫然傻坐在沙發上。她俯下身來,正看到沙發柄上的那朵小花,蔥翠又雪白,能成為她的另一種力量之源。
她由此而站立起來,在窗外的深秋的風凜冽地飛掠過臉龐時,她果斷地將那綹頭髮攏到耳後,不讓它們遮擋住自己的視線。
莫向晚想,自己和秦琴一樣,需要一個重新出發的起點了。但是她的過去不肯放過她,她的手機響了起來,是梅范范。
梅范范的聲音略帶著哭腔,她說:「晚晚,怎麼辦?」
莫向晚又坐回到沙發上去,問:「怎麼了?」
「我要完蛋了,這一次肯定要完蛋了。晚晚,飛飛姐找我了。」
莫向晚心底的前塵「轟」地騰雲而起,成為無法掃滅的飛蟲。她費盡千般的心思,萬般的心力,終於還是被這條索又尋了回去。
有人如她一樣被尋了回去。
梅范范說:「她要我給她五百萬,不然把我以前的照片賣給記者。我的新片還沒有開拍,祝賀說如果我再有任何醜聞,導演就不會用我。我不可以出事的,不可以的。」
莫向晚的心被攪亂成一團,她企圖理順一些頭緒,問:「什麼照片?」
「還有什麼照片?以前有一些人有點特別的愛好,我拿了別人的錢就要陪到底。我只是一個新人,這麼多人保著的阿嬌都沒能逃出生天,我怎麼辦?我的前途就要毀了。」
莫向晚恨透了這總也扯不開的過往。她厲聲說:「那麼你就報警,知道嗎?你必須要報警。」
梅范范說:「怎麼報警?一報警我什麼都完了。飛飛姐說如果我報警,第二天照片就會群發出去。她是在這行里混的,她知道好些人脈的。我翻不了身了。你知道嗎?我這些年有多辛苦?我以前只是中專生啊!我為了好好地過,也是拼了命考上北影的。個個導演都說我有天分,我不甘心就這麼功虧一簣。」她說著說著發了狠,「晚晚,你幫幫我好不好?五百萬我沒有,我可以湊個七八十萬,但是我要和飛飛姐講價錢。我一個人跟她說,會被她欺負了去的。你幫我壯壯聲勢好不好?」
「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你能夠次次都給她錢嗎?」
莫向晚這樣問,那頭梅范范那樣答:「我知道我知道,但我的把柄太多了,我的年齡,我的學歷,我以前的經歷,我在這個圈子裡沒有任何依靠,這些東西一曝光,樁樁都是定我死罪的,不要說以後不會有導演敢用我,連我的那位經紀人都不會管我。」她是那麼急切地懇求著,「晚晚,我要先過這個難關,以後,等以後我出息了發達了,再來解決這個問題,你陪我跟她討價還價好不好?」
她哀戚著,全然不是先前那一位春風得意的梅范范,也不是當年那位妖嬈自若的范美。
她像誰?
莫向晚驚恐地想,像林湘。在娛樂圈拋開身子,被那隱形繩索一圈一圈繞,越系越緊,沒有人去了解那個結在哪裡,因而沒有人能幫助他們解開那個結。
林湘的結,她不知道在哪裡,梅范范的,她知道。這樣的事故,就是翻出來的年少的荒唐,讓人九死不能生。她曾同情那個講自己「很傻很天真」的姑娘,多年胼手胝足的努力,頓時灰飛湮滅。
范美,不,梅范范的人生才剛開始,再不堪,也要向一個光明的方向去。
梅范范哭哭啼啼說:「晚晚,除了你我不知道還能找誰。」
莫向晚茫然地搖首。是的,梅范范除了她,不知道還能找誰,因為她們有共同的結,結著她們共同的過往。
莫向晚望著坐在書桌旁寫作業的莫非。她的過往,在這個孩子出世之前發生的一切,並沒有如灰飛消失不見。切了皮肉帶著骨,她同梅范范,根本就是同病相憐。
她最終還是答允了梅范范,因為不得不,因為不忍拒。
掛上電話,莫向晚如拉緊的弓弦,悵然地弓在沙發上。門鈴一響,她一哆嗦。莫非奔過去開門,朗朗地喊了聲「爸爸」。
莫北手裡提著夜宵走出來,看到坐著的莫向晚,臉上帶著驚惶之色。她見是他,便站了起來,像是想要趕他走,但又沒做定主意,於是不進不退地站在原地。
她有一點不對勁,莫北發覺了,好像正有莫名的恐懼正籠罩著她。
「向晚。」他擔憂地喚她一聲。
莫向晚警醒過來,她緩緩地坐回到沙發上,向莫北擺擺手。現在看到他,又讓她掉入過去的旋渦里,她暈頭暈腦,沒有氣力同他講話。
莫北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讓莫向晚又豎起了對他的屏障,他很想追問,但是她滿臉的憂心忡忡,讓他壓抑住了自己,他現在能夠冒昧地去進逼她。
莫北選擇先哄了莫非吃完東西,給他放了洗澡水,幫他洗完了澡。
莫向晚看著莫北在自己家中忙進忙出的模樣,一個體貼妻子、關愛孩子的合格父親和合格丈夫,大約就是他現在這個樣子。她痴痴地瞧著,不是沒有一點嚮往。
莫北發現了她的注視,投來關切的目光。莫向晚又想逃避了,立刻站起來,剛挪動一步,手被莫北拉住。
「我去睡覺了。你回去吧。」她說。
莫北卻說:「向晚,你不要怕我。」
莫向晚望住他,他這麼實心實意在說這句話,是的,真心實意,他體會得到。他已經不是當年的Mace,她害怕的那團陰影中的Mace。
莫北用手撫住她的臉,他的氣息是暖的,回蕩在她身邊,她方覺是能被保護了,身體就放軟了,剛才喪失的力氣一點點回來了。
莫北就這樣拉住她的手,不願意再放她走遠。他的另一隻手握住她的腰,將她貼近自己。他叫她:「向晚。」
他的聲音,真誠到近乎苦口婆心。她體味得出,但是還不夠,不夠能抵消她內心深處的恐懼。可是靠在了他的懷內,她竟生出了無限的依戀,只願此刻便是永恆。
莫北捧住莫向晚的臉,她的眉眼從來剛強,此刻盈盈看住了他,眼底的一絲遲疑,他都能看出來。
不應該再遲疑了,他就勢吻上去。
同九年前的吻不一樣,他不再帶著無情的慾望,她的唇齒之間傳遞的是親密的溫度,盪開她心頭的煩惱絲,一縷一縷全部拔光。
不由自主地,莫向晚將手圈住莫北的脖頸,猶如這是唯一可依靠的。她希冀這份溫暖。她的依戀,莫北感受到了,他便摟緊了她,想將她融入自己的身體,替她掃開一切愴然。
他們互相越靠越近,相濡以沫,相互情動。至最後,莫北說:「向晚,我就在你的身邊,我不會走的。」
莫向晚虛弱地喚他:「莫北,我——」她不知從何說起才好。
他抱著她,不想放開她,「莫向晚,我愛你。」
莫向晚愣愣地看住眼前這個男人。他在說什麼?但她已經聽得清清楚楚,因此她離心失重,腳下虛軟。
莫北沒有放開她,用雙手來支撐住她,又細密地吻下去,這次蜻蜓點水一般地溫柔試探。她退不開了,連後背靠住的那堵牆都變作柔軟的靠墊,讓她陷於這一片溫暖之中,只怕再也不願意抽開。
莫向晚是又怕又迷戀,半推又半就。
莫北看著懷裡的她,臉頰上紅暈鮮艷,他吻得更加流連不舍。他不住叫她的名字:「向晚。」
她用剩餘的力氣答他:「嗯。」
「我們是一家人。」
「什麼?」
「向晚,這些年你太累了,以後能不能把一半的責任留給我?」
莫向晚軟軟靠在莫北肩頭,她離心失重的意識回來了。
這個男人說愛她?!是的,他在說愛她!曾幾何時,她以為她不再需要愛,男女之間的愛。她從未體會,也絕不會去追尋。但是當她真正體會到的這一刻,她差一點無法立定,無法再像以往那樣,用無限的自信再講出這一句——「我莫向晚,從頭到尾,無懈可擊」。
莫向晚切切實實感受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求,這一份愛,她是希冀著的,現在被揭穿了,顯出山露出水,她的心,早已經被打動的心,再也藏不住了。
她不得不望著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也正望著自己,真摯地,也根本沒有想做什麼保留。
莫北說:「你別再對我說你不要我負責的話,這對我不公平。」
莫北還說:「如果你現在還不愛我,沒關係,我等著。」
他這樣說,讓她如何來拒絕?莫向晚發不出任何的聲音,只能痴痴地只等他說。
莫北最後說:「向晚,我想要一個完整的家,非非也需要。」他眼眸清澈,是在期待著她的,「你也需要。」
他又俯下身溫柔地吻住她,小心翼翼地,帶著萬分的溫柔。她順從於他的吻,不忍遠離,也不想遠離。
莫向晚在他的唇齒之間呢喃:「莫北,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莫北輕輕笑:「因為做陳世美壓力會很大。」
「莫北,我們以前——」
「以前我們半斤八兩,現在我差你一大截,快跑幾步,一般還有趕上你的可能。」
但莫向晚說:「我對生活從來沒有什麼幻想,因為我從來沒有什麼好運氣。」
「我也是。」他又親親她的額頭,「現在這個運氣,也要看你肯不肯給我。」
莫北坦陳又執著,激蕩著莫向晚的心。讓她的心頭一亮,仿如有一朵白白小小的花骨朵在飄搖,在催促著她。
這感覺既悵惘又不踏實。莫向晚垂下首,不敢動,不敢答。微甜之中有微酸,心頭都震顫,頭腦都轟然。
她不回答,莫北就抱著她不動。如他所說,他可以等,不設時限,一切全都是心甘情願。
直到有個童稚的聲音響起來:「爸爸媽媽,你們香過嘴巴是不是已經結婚啦?」
莫非躲在衛生間門后不知道看了有多久,他心神激蕩的父母根本沒有發現。
莫向晚這一羞,猛地就掙開了莫北。莫北笑著收起手,把兒子牽出來,還問:「爸爸和媽媽結婚,非非開心不開心?」
莫非先覷一眼莫向晚,母親沒有慍色,應當不會生氣。父親問的是他的小小心愿,他太高興了,就拍手說:「我總歸開心的嘍!」一邊拉著父親的手,一邊拉起母親的手,仰起小臉講,「媽媽,有爸爸的話,你就不會很累了,對不啦?」
童言童語繼續挑動著莫向晚心底里由軟弱而生的情愫。自從前至剛才,這是她一直抵抗著的。但是現在,曾經泰山崩於前而不動的決心決意,正在慢慢決堤。這樣太軟弱了。最近她常常軟弱,也常常傷感。她是想要抵抗這情愫的,可好像毫無辦法。
莫北看著莫向晚,她半靠著他的身體,稍稍離開了些他。她的心裡頭還在掙扎,莫北感受得出來,他已經很能琢磨她的心了,他知道她還需要消化。他可以諒解,願意給她時間,他今後的時間,全都是她的。
莫北想得很高興,他把莫非抱起來,說:「好了好了,快去睡覺。」
但莫非太興奮了,眉飛色舞、手舞足蹈,他大聲又講一句:「爸爸媽媽,你們現在晚上是不是能睡到一起了啊?於雷的爸爸媽媽就睡一張床的,他們家的大房間從來不讓我們同學進去的,那麼以後你們的房間我是不是也不能進去了啊?」
莫向晚的臉瞬間就騰騰地熱了起來,像煮熟的蝦子。她對住兒子凶:「小孩子又亂講八講。」
莫非鼓鼓嘴,不知道自己哪裡亂講了。
莫北刮一下他的鼻子,抱他回他的小床上睡覺。莫非很是委屈,問莫北:「爸爸,我哪裡講錯啦?於雷說爸爸媽媽住一間房間是常識呀!我同學的爸爸媽媽都住一間房間的。」
莫北想,這可真不好,雖然莫向晚意亂了,但他是不能亂來的。沒想到兒子卻著急要他來一個三級跳,他得糾正一下。
莫北教育莫非:「家裡的規矩是媽媽定的,我們要按照媽媽的規矩做事情,知道嗎?」
莫非點點頭,答應父親一起聽媽媽的話。不過他又問:「爸爸,你們都香嘴巴了,媽媽會不會給再生個弟弟妹妹啊?」
莫北一下窒住,兒子思維太早熟太跳躍,他豈止是跟不上他的媽媽,他連這個小鬼頭都要跟不上了。他的小主意打得噹噹響,連弟弟妹妹都考慮到了。
這還有個生理教育的問題,莫北嚴肅地教育莫非道:「光是香嘴巴,媽媽是不會生弟弟妹妹的。」
莫非「哦」一聲,好學如他,當然不會放過進一步學習,他又問:「那麼怎麼樣才會生弟弟妹妹呢?」
莫北只好跟莫向晚一樣板住面孔,對兒子沉聲講:「好了,你可以睡覺了。」
「啪」一下就把他的檯燈關掉,只聽莫非咕噥:「沒勁。」
莫北走到客廳時,莫向晚正坐在桌邊,吃著他買回來的粥。他坐到她的對面,看著她,她的吃相頂好看,微微垂著首,姿態嫻雅,安靜如蘭,在他眼裡就像是一幅畫,他可以看很久。
莫向晚終於被看到吃不下去了,抬起頭瞪莫北:「你看什麼?」
莫北說:「我在想,我剛才做的是對的。」
莫向晚彷彿知道他要講什麼,又迅速低下頭。
他說:「向晚,如果九年前我們換一種方式相遇,普通人之間的那種相遇,也許今生今世,我們倆就只能噹噹有過幾面之緣的普通路人。但是我現在想想,這樣我會遺憾的,我就不會碰到現在的你了。現在我是可以待在你身邊的。這不是因為非非,也不是因為九年前的事情,我想你明白。」
莫向晚順著桌布邊的流蘇,絲絲縷縷,亂糟糟的。
「我們別想過去了,過去就讓他過去吧!將來還有老長一段日子。我想看著非非考個重點初中,然後請一個特級教師幫他上奧數課,拿幾個獎,被保送到市重點高中。我再買幾支好股票,存一筆助學款,等到非非高三,他的英語一定不錯了,我會鼓勵他考麻省理工,送他出去鍛煉幾年。這幾年我們大概會比較寂寞,不過可以在每年旅遊兩次,一次在國內,看看祖國大好山河,一次去國外,看看非非待的地方,或者帶著非非一起看看世界。等非非學成回國以後,大概就不需要我這個當爹給鈔票了,他可能會自己創業,說不定開一個什麼科技公司,他頭子這麼活絡,將來做事業肯定很有一套。我們呢,應該已經退休了,就可以花著非非的錢去享福,我們去環遊世界,歐洲、美洲、大洋洲全都去兜一圈。等非非結婚了,我們再回來幫他帶孩子。你生非非的時候我不在你身邊,怎麼帶小孩我不拿手,不過以後你幫非非帶孩子的時候,我可以跟在旁邊學一學。」
他說完以後只是微笑著望住她。
如此簡短的幾百字,莫向晚幾乎看到了莫非從一個稚嫩兒童成長為翩翩少年,又成了英俊青年。而有個人能和她一起渡過這段漫長的歲月。
莫北繼續說:「莫非媽媽,你看這樣好不好?」
這可真好。她想說。在莫非離開她以後,她的身邊還會有另外一個人陪著。
莫向晚放下了喝粥的湯勺,片刻之間,被莫北握住她的手。他們坐在蓋著山水畫桌布的兩邊,本來是相隔千山萬水的,但一伸手,互相就握牢了。她心底的花骨朵,搖曳著,撓著她的心,把一種沒有升起過的渴望帶了上來。
莫向晚沒有鬆開自己的手,就讓莫北握著。就這樣握著,一切的一切,都拋諸腦後,什麼憂什麼愁什麼過去什麼未來,都蕩漾開去。
她眼前坐著的人,毫不掩飾,也不讓她再避視。她能夠看到,這隔開的千山萬水路迢迢,她在千轉百折之後,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一簇渴望火花,就要催促著心頭的花苞,綻放。
莫向晚不想鬆開這個男人的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