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譚宗明道:「你別急著捐款,先聽我說劉家情況。你有點麻煩,要有心理準備。我給你打預防針來了。」
安迪放下手中的錢,奇道:「我?」
「對,你。這件事鬧得蠻轟動,當時跳樓者家屬還沒找到,記者已經趕到現場,許多市民拿手機拍照也已經上傳到網上。等家屬來到現場,記者順藤摸瓜進劉家採訪,正好看見劉斯萌家客廳里保存完好的工作現場,電腦頁面正是你的訓斥電郵,毫無疑問你成了罪魁禍首。偏偏劉家境況不好,已婚,太太居家,兒子才幼兒園,農村來的父母跟他擠一個兩室一廳的房子,上老下小還有二十年房貸,活生生人到中年百事哀的版本,更加煽情。我那兒辦公室已經被記者包圍,我回不去了。你這兒還沒被發現吧。消息已經在晚報見報。報紙唯恐天下不亂,你要做好被人指指戳戳的準備。」
「會被人砸板磚嗎?」
「這個應該不會。但對你的名聲影響很不好。我提議你這段時間什麼都別說,不給一條爭論,他們的新聞就無法做下去。這事很快被其他社會熱點掩蓋。」
「沒人身威脅就好。其他,該來的來,沒什麼可隱藏的。」
「未必人人都是善意,你別太自以為是。」
「我忍住好奇不看報紙便是。該我承擔的我還是得承擔。」
譚宗明看看安迪,有點不放心。他倒不擔心安迪的情緒,在工作問題上安迪不大會受精神刺激。只是以前兩人合作時,安迪如果遇到不合理待遇,往往堅持事實,越挫越勇,不惜玉碎。可有些事還真不是能講理的,比如在有人自殺的情況下。但既然安迪說了,他知道勸不回,「外面捐款箱里好像捐款不大積極。」
「拎不清的小財務發起的捐款,據說跟劉斯萌同組的有一位掏出一把硬幣捐了,其餘則是不聞不問,全公司最多的據說只捐了200。他們那組吃足劉斯萌苦頭,連意思意思表現一下都不願意。我早知是這結果,只是小財務善意提出來,不便反駁。」
助理電話進來,有財經類記者來採訪譚總,是譚總助理篩選下來的人選。安迪看著譚宗明道:「記者來了。你走吧,你對外,需要公眾形象,你撇清。」
譚宗明愣了一下,打電話給助理問為什麼自作主張,聽了助理解釋的理由,確實有些彼此勾結的媒體朋友的面子沒法不給。他雖有些擔心,可還是起身走了,將現場交給安迪。工作就是工作。
記者跟著助理進來,安迪將桌上的錢收進抽屜迎接。「我是Andy。我向譚總申請這個出頭露臉的機會,請原諒人員掉包了。也請原諒我對採訪全程錄音。」
記者當然最想採訪的就是電腦上那份訓斥郵件的主兒,因為劉家家屬都認定劉斯萌是被安迪逼死。記者看著眼前這麼一張年輕的臉,雖猶豫了一下,但很快就老到地切入採訪。安迪給記者介紹劉斯萌所從事的工作,平時的工作量,以及隸屬關係。但記者要求評價這件事這個人時,安迪拒而不談。
「我的任何議論都有誤導嫌疑,還是請您自己判斷。」
「我進來看到,辦公室空空蕩蕩。請問與早上這件事有關嗎?」
「沒有關聯。我們的工作時間很彈性,早上九點半到下午三點在場就行。其餘時間由員工隨意調節。只要晚上八點之前把今天的分析報告交到我郵箱,一般情況下我十點之前回復。如果對自己的報告有信心,交了報告之後就可以不理我的回復,愛幹啥幹啥去。」
「一般這樣的報告需要多少時間完成。」
「我們有固定格式。每個人完成他今天工作的總結和明天預測。以他承擔的工作範圍,如果我來做,不到二十分鐘可做完。」
「可他太太說,劉先生每天整個晚上都在做報告,吸很多煙,喝很多咖啡,工作強度太大。」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以便幫他改進。」
「我們看到劉先生電腦上用黃色標出的錯誤不少。請問,這樣的報告出錯率是多少。」
「數字是死的,數據是活的,數據之間彼此關聯,我想不出為什麼出錯。因此我審閱劉先生的報告總是花不少時間,必須倒推出他得出那數據的原因才敢畫出黃色,明確他的思路是錯誤。同事普遍報告出錯率不高,數據都是關聯的,出錯有點難度。」
「劉先生報告的出錯率是多少。」
「我給你看已發郵件留底。裡面有我給所有同事報告的所有回復,只要沒錯的,郵件主題都是一個GOOD,省得他們還費時間打開郵件。我們讓事實說話。」
記者當即取筆統計。等二十天的統計數據出來,連記者看向安迪的眼神都充滿憐憫。經常是一夜打回兩三次。難怪劉太太說他工作強度太大。
「你們曾提出讓他辭職嗎?」
「我接任不久,我沒有提出。他是由前任安排在那位置上的。」
「為什麼不提出?」
「他看上去非常努力非常辛苦。」
「他自己為什麼沒提出辭職?看報告錯誤率,他應該不勝任這項工作。」
「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麼,請您發掘下去。」
記者問到這兒,只會拿眼睛看著安迪,答案早明明白白。做財經的,還能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安迪便提出去看看劉斯萌工作的地方。等一圈走下來,安迪對記者道:「就這些了。需要我開車送您回去嗎?」
記者卻有些恍惚,「呵,我有車。謝謝。」
「請問採訪可以什麼時候見報。我希望第一時間拜讀。」
「我懷疑沒有見報的可能。這件事的真相沒有新聞價值。」
「現實很殘忍。」每天大事層出不窮,即使是一個人的自殺都無法構成新聞價值。
「現實對活人更殘忍。根據對死者家屬單方面採訪寫出的晚報新聞,網路已經把你塑造成女魔頭形象。」
「對,晚報的採訪才有噱頭。」安迪很是無奈。送走記者,她還有大把時間工作,才到與關雎爾約吃晚飯時間。但接下來她根本無法工作,關切的電話四面八方地打來,因為晚報送到訂報戶手上了,而有人這個時間稍微有空瀏覽一下報紙,並傳播八卦了。安迪更加無奈,預計今晚派對上她也會被蜂擁而至的類似問題淹沒。安迪真是希望剛才那位記者的採訪能夠登報,能夠呈現事實,可是這樣的事實沒有新聞價值。這就是現實。
連樊勝美也在上班時間偷偷從網路上看到網友對安迪的鞭撻,她第一時間來電安慰安迪。對於同行的慰問,安迪都是表示一下對死者的同情和惋惜,也表示她很難過,希望能如何如何之類的外交辭令。等樊勝美來電,安迪才摘下假面,嘆了一聲氣,說出實話。「我本來很為這件事難過,也內疚。事情發展到現在,已經完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市面上只有讀者喜聞樂見的內容,沒有完整的真相,也沒人願意發掘真相。越傳越離譜,聽到我耳朵里的已經有三種傳聞版本了,而且都言之鑿鑿,但有一點相同,我十惡不赦。我剛剛隱隱約約想到,事實是第四個版本,可人們未必相信。連業內人士都能傳出三種版本,還怎能要求外行人的傳聞。」
「沒辦法,人們都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網路上還有你的照片上傳。我建議你這幾天別到公眾場合單獨行走,也別上網,網上有些言論很鬧心。」
「不上網做得到,不去公眾場合做不到,今晚就有活動要參加。會出現什麼情況?」
「難說,有人網上說了,網下動作。我讓王柏川騰出這幾天晚上的應酬,讓他做你保鏢。」
「這個不用,非常感謝。我讓老譚給我派保鏢。」
上班時間,樊勝美不便多說,安慰幾句就結束通話。她也想不出有什麼辦法滅火。老話說見血三分虧,何況已經死人。那麼造成別人死亡的人,當然是惡貫滿盈。
關雎爾專心上班,直到進入飯店,看見安迪身邊有強壯男子陪伴,並聽安迪解釋原因之後,才知道這頓飯來之不易。而吃飯過程中,大家都留意到有一個陌生人對安迪舉起手機拍照。安迪只是看那人一眼,阻止保鏢行動。安迪本來想跟關雎爾談心,為關雎爾寬解,可眼下眾目睽睽,她還怎麼說話,只能隨便聊幾句,吃完飯,跟老譚打個招呼,索性不去酒會了,直接回家關門大吉。
樊勝美回到家裡,便拉著正吃晚飯的邱瑩瑩一起來到2201。她倆見到沙發麵前茶几上放著打開的電腦,便知安迪正工作。邱瑩瑩大大咧咧地坐下就問:「安迪,要不要給魏兄打個電話。」
樊勝美想阻止都來不及了,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安迪嘆氣,「不打。不給機會。」
才說完,安迪手機響。安迪反射性地往沙發里鑽,「別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邱瑩瑩幫安迪一看,笑道:「曲曲的趙醫生。」
安迪才鬆一口氣,拿起電話,趙醫生在那頭就道:「看到網路上的傳聞了。好嗎?」
「沒敢上網看。其他不受影響。你也請別傳達那些傳言。」
趙醫生一笑,「擁有豐富經驗的黑心醫生建議你,龜縮幾天,做幾天孫子,事情很快過去。」
安迪有點哭笑不得,「你應該指責我喪盡天良。」
「作為一個見多生老病死甚至橫死的冷靜人,只要反證一下就知道網路傳言不可能。你那兒不是集中營,你們那兒工作的人也不是無知小兒,做不下去可以辭職,你哪有本事迫害到家。放鬆點兒,如果需要,我給你介紹心理醫生。我也看過幾本心理學的書,現在便可諮詢。」
「這事就像高速公路上以正常速度撞到違規橫穿高速路的行人,雖然明知自己無過錯,可心裡不好受。」
「你是個理智的人,這種事只能靠你自己不斷催眠自己,與你無關,與你無關。」
樊勝美聽到這兒,想到安迪這幾天本來就因為與魏兄分手情緒低落,聽邱瑩瑩講,還獨自酗酒。如今真不知該是雪上加霜,還是分散對魏兄的注意力。樊勝美懷疑,理智的人反而不容易混淆感受,結果應是雪上加霜。樊勝美不知道的是,不久前還有安迪外公何雲禮的死亡。
邱瑩瑩這才忽然想起,她答應保管安迪的那些酒。等安迪打完電話,她就動手搬酒。反而樊勝美道:「今天破例,喝幾口吧,喝了早點睡覺。」
邱瑩瑩又覺得樊勝美說得對,「那我去拿魚片干牛肉乾來,我今天收到好多,應勤送的。」
安迪看看酒瓶,做了個艱難的決定,「不喝。我會克制。」
樊勝美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剋制不是好東西。可也無法多勸,看邱瑩瑩抱一箱酒出去,拿兩袋零食回來。她便問邱瑩瑩究竟與應勤是怎麼回事。這一問,邱瑩瑩就激動開了,跟兩位鄰居詳細說應勤這個人。雖然她與應勤也就通了幾個電話,見面沒幾分鐘,可邱瑩瑩一張嘴,滔滔不絕。
安迪一邊看同事發來的電郵,一邊聽邱瑩瑩吹牛。只覺得頭痛欲裂,疲倦異常。終於,第一次,她沒看完電郵就將筆記本電腦關了,跟樊勝美說累了想睡覺。樊勝美毫不猶豫地道:「我打地鋪陪你。你放心,不會靠近你。」
「真的需要。我有點怕……」
邱瑩瑩和樊勝美都以為安迪怕鬼,卻不知安迪怕自己情緒波動之下,做出精神失常的事情來。安迪沒敢說明,只將老譚的電話號碼交給樊勝美,洗了把臉,自己先在卧室打了地鋪,讓樊勝美和邱瑩瑩睡床上。
等關雎爾收到消息洗漱后也來到2201作陪,見安迪已經趴在枕頭上睡著。三個人擠在安迪寬大的大床上,邱瑩瑩悄悄問關雎爾:「你知道鬼怕什麼嗎?」
樊勝美輕斥:「晚上別瞎說。」
關雎爾雖然外強中乾地說「沒有鬼」,可心裡寒顫顫的,不由自主地往中間樊勝美的方向擠。邱瑩瑩也擠到樊勝美身邊,三個女孩子擠在一起嘴巴說著不怕不怕,卻怎麼都睡不著。反而當事人安迪睡得安安穩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