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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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第一聲雞鳴的時候,半舊的青灰色帳子動了動。架子床里的肖折釉忍著困意,慢吞吞地將帳子掛起來,又重新坐回床沿。
瞧著是個七八歲的嬌弱小姑娘,又是將將醒來的迷糊時候,肖折釉卻脊背筆直,端端正正地坐著。她微微低著頭、闔了眼,一動不動緩了片刻,這才睜開眼睛。一雙狹長的瑞鳳眼窩在眉下,小半墨瞳被眼瞼遮著,眼角又勾出一抹好看的弧度來。顯得乖巧文靜得很。
她穿上整齊放在一旁的鞋子,緩步走至木桌邊倒了杯水喝。她每邁一步像是尺子量過似的,身上白色的寢衣明明很舊了,卻一道褶子都沒有,更別說污漬了。
絲絲涼意並著涼水一併灌入肚,肖折釉眸中最後的那一抹睏倦也消散了。她匆匆梳洗換衣,去了廚房。
天光尚未大亮,肖折釉將燭燈點起,照亮了廚房,也照亮了她皎麗的小臉。
肖折釉望著堆在角落的柴木,眸中終於浮現一抹嫌惡。可緊接著,她又是自嘲一曬,抱了柴木生起火來。
八年了,她居然還沒能適應偏遠小鎮小戶貧家女的身份。肖折釉也是不懂,她為何轉世的時候忘了喝孟婆湯,完全沒能把上輩子的事兒忘了。
身為尊寵無雙六公主的上輩子。
倘若不記得那樣尊榮的上輩子,這輩子倒能更舒心暢快些。肖折釉正出神,火花炸裂一聲,火星子噴出來,在她雪白的手背上落下一塊紅痕。肖折釉疼得抖了一下肩。她蹙眉瞧著手背上紅腫的印子,努力壓下眼底的那一層酸意。
緩了緩,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皓白的細腕,拿起大菜刀切菜。一隻手拿不動,要兩隻小手一起使勁兒握著。
「咚咚咚……」雪白的小手和鈍重的菜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鍋台有點高,她得搬個小杌子,小心翼翼踩在上面才能往大鐵鍋里扔菜。她睜大眼睛盯著鍋,如臨大敵。
肖折釉不會做飯炒菜。
上輩子身為公主的十五年,她連鍋都沒見過。這輩子倒是常見,可她才八歲,還沒來得及學。平時這些事情都是嫂子做的,嫂子如今卧床不起,她只能試著來。
忙活了好一陣,肖折釉才勉強把飯菜盛出來。飯有點糊,兩道菜也不出所料地焦了。肖折釉忙把嫂子之前腌的醬菜裝了一碟湊份。
做完這些,她才挨個屋子喊人:「二嬸、嫂子、巧巧、漆漆、陶陶起來吃早飯了。」
清泠泠的甜音里,帶著一絲南方水鄉小姑娘特有的軟糯。
有的屋子裡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有的屋子裡則是一點響動也沒有。
「姐、姐!」一個四歲的小男孩張開一雙小短胳膊,小跑著朝肖折釉撲過來。
肖折釉笑著將小傢伙抱到一旁的長凳上,還不忘叮囑:「陶陶下次慢點跑,別摔著了。」
「嗯、嗯!」陶陶直點頭。
說話的功夫,肖折漆打著哈欠走出來。她瞪著杏眼挺稀奇地望了一眼桌上的飯菜,又古怪地看了肖折釉一眼。這個肖折釉又嬌又傲,居然去廚房做飯了?
陶陶轉過頭來脆生生地喊:「二、二姐!」
肖折漆雖不喜歡姐姐肖折釉,對弟弟肖文陶卻是疼愛的。她不過也才七歲,此時弟弟喊她,她沖他眨眼睛,笑嘻嘻地說:「陶陶乖!」
三個孩子坐在一張長木凳上等了好一會兒。肖折漆有些坐不住了,她晃蕩著一雙腿,小聲嘟囔:「吃個飯還要等等等……」
她又悄悄去看了一眼姐姐,見肖折釉文靜坐在那裡,就像別人說的那樣……好看得像有錢人家的小主子哩!
肖折漆懨懨收回了目光。
這就是她不喜歡姐姐的緣故,明明是自己的親姐,可站在姐姐身邊,自個兒就像伺候人的小丫鬟!
門口響起一陣腳步聲。他們的二嬸帶著閨女肖巧巧過來了。母女兩個進了屋,在對面的長凳上坐下,看一眼桌上燒焦的菜,俱是皺了眉。
劉荷香不咸不淡地說:「秀君越來越敷衍了。」
「嫂子病著,是我做的。」肖折釉解釋一句。她拍了拍陶陶的頭,對他說:「去喊嫂子來吃飯。」
她之所以差遣陶陶,是因為嫂子平日里很喜歡陶陶,也許小傢伙能把嫂子勸出來。
陶陶從長木凳上爬下去,小跑著去了。不過他很快又折回來,苦著臉搖頭:「嫂、嫂不吃!」
「那我們先吃。」肖折釉把陶陶重新抱上長木凳。
她在其他人動筷之前站起來,將飯菜盛出來一份留給嫂子。
劉荷香有些幸災樂禍地說:「她不會吃的,剛當上寡婦心裡委屈著呢,嘿!」
肖折釉輕輕看她一眼,平靜開口:「對呀,二嬸做了這麼多年的寡婦,最明白了。」
她那靜靜的一瞥,完全不像個八歲的孩子。
劉荷香一下子變了臉色,憤憤瞪著肖折釉。坐在她身邊的肖巧巧也助陣式地瞪著肖折釉。
然而肖折釉並不理會她們母女倆,繼續垂眸分菜。
陶陶還小,聽不懂她們說的話,可是他瞧著二嬸和堂姐都瞪著姐姐,他頓時不高興了。他也瞪大了眼睛,想要嚇唬二嬸和巧巧。可惜他才四歲,是個乖巧可愛的小糰子,毫無陣勢,瞪大了眼睛只能平添可愛。
劉荷香盯著肖折釉氣定神閑的模樣,恨得牙根痒痒!這個肖折釉在他們南青鎮就是個異類!
整天挺胸抬頭的德行還真把自己當大家閨秀了?給誰看呢?將來還不是嫁個農戶,給別人暖被窩!如今父兄一塊死了,連個好的莊家戶都嫁不上了!
想到這裡,劉荷香的眸色動了動,甚至閃過一絲笑意。她拿起筷子吃飯,可只吃了一口,就「呸」了一聲,尖聲吼:「你這孩子是想齁死我嗎?」
肖巧巧也摔了筷子。
肖折釉疑惑地問陶陶:「不好吃嗎?」
陶陶還沒吃呢,聽姐姐這麼問,直接點頭,說:「好、好吃!」
肖折釉這才看向劉荷香,她嘴角略微一彎,乖巧道:「我初次下廚,看來是不太合二嬸的口味。」
「嗯——」劉荷香用鼻子應了一聲,心裡等著她說「重新做」或「下次注意」。
卻聽肖折釉說:「哦,那以後不帶二嬸和堂姐的飯了。」
言罷,她端起碗,小口小口吃著外糊內生的米飯。淡色的雙唇輕動,兩腮也一鼓一鼓的。
「肖折釉!」劉荷香一下子站起來。
劉荷香想起心裡的計劃,勉強壓下怒氣,冷笑地掃了一眼三個孩子,拉著巧巧直接摔門出去。
「走、走得好!這、這……些都、都歸……咱、咱們吃!」陶陶舔了一下嘴唇,望著飯菜的眼睛亮晶晶的。
肖折釉有些歉意地揉了揉陶陶的頭,如果她的廚藝像樣一點就好了……
吃過飯,肖折釉去了院子西角的木棚。
望著架子上一排排陶塤,她微微怔在那裡。肖家上數幾代都是燒陶器為生,這些陶塤是父兄還在時燒的最後一批。
肖折釉迅速收起心神,不再多想。她將陶塤塞進布袋子里,直到把布袋子塞得滿登登了,才掛在脖子上,轉身往外走。
陶陶站在門口,眨巴著眼睛瞅著她。
肖折釉揉了揉他的頭,笑著說:「陶陶在家裡等著,姐姐去集市賣了它們給你帶糖吃!」
陶陶點點頭,又搖搖頭,他小手拽著肖折釉的袖子,結結巴巴地說:「跟、跟姐姐一……一起去!」
肖折釉猶豫了一瞬,才暖暖應了一聲「好」。
盛國南方多河流、湖泊,南青鎮就像嵌在縱橫交錯的河流里,傍水而居。出了院子就是蜿蜒流長的河水,河水對面仍是馬頭牆、小青瓦的民居。石橋要隔好遠才有一條,於是河邊停靠了許多小木船,可撐船劃到對面。若是河流狹窄處,也有那頑皮的孩童直接泅水過去。
今日是集市的日子,青石板路上有不少人。肖折釉牽緊了陶陶的手,小心他被擠得落了水。
肖折釉摸了摸布袋子里的陶塤,略垂了眼臉。如今父兄不在了,嫂子病著,下頭兩個小的,二嬸母女倆又是那樣恨不得踩你一腳的為人。她得尋出路,她得養家。
「姐、姐!」陶陶忽然使勁兒拽了拽她的袖子。肖折釉低頭瞧他,才發覺陶陶白著一張小臉,慌張地望著遠處。她疑惑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就看見了趙德越。
肖折釉的臉色也微微一變,她拉著陶陶轉身就跑。
趙德越也看見了這姐弟倆,急忙高喊:「站住!」
肖折釉緊緊抿著唇,拉著陶陶快得更快了。可一個八歲的小姑娘,又領著一個四歲的奶娃子,哪裡能跑得過一個成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