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她相信,像令狐蓀那樣執著、深情的人,就算腦子裡一時記不住,但他的心,一定不會忘了深藏在其間十多年的那個容顏,再加上木姑娘本就絕美、可人,跟討人喜歡,所以這樁婚事一定能如期舉行且維繫的長長久久,到時、到時——
不,不該是這樣的!
像他那樣的人,就該見著每個人都懶洋洋的笑,就該巴著一張椅子就死活不起身,就給用那雙含笑眼眸傲視定風關所付出的青春、汗血與淚水,甚至,忘了他心底那份長達十多年,那樣純凈且純粹的動人愛戀!
像他那樣的人,辛勤耕耘了那樣久,好不容易終於得償夙願,最想做的,一定是在某個清清的夜,拎上一壺好酒,去到那棵胡楊樹下,在過往所有開心的、痛苦的、驚喜的、憤怒的記憶陪伴下,痛痛快快的哭,痛痛快快的笑,痛痛快快的喝酒,痛痛快快的醉,然後帶著那些回憶快意一生,而不是只能聽著他人恍若講述另一個認的故事似的,了解自己的一生!
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是不是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她,不按常理的出現,才會改變了他原有的人生進程?
是不是太過依賴的她,自私地將自己歸家該肩負的所有責任全丟至他身上,才會讓他失去了人生最寶貴、也最美好的記憶?
真的很想告訴自己,這樣的結果絕非她所願,如果可以有選擇,她絕不會讓自己來到這裡,絕不會在那個滿是風沙與艷陽的午後與他交談,絕不會住進石村,更絕不會……絕不會……讓自己發現,原來她……早已戀上他。
但,一切都晚了,因為此刻她臉上奔流的淚,與雖緊緊捂住嘴卻依然捂不住的泣聲與心痛,都只昭示著一件事……
她傻傻、不知不覺掛在令狐蓀身上的那顆愛戀之心,在她自己都還沒發現前,柳葉便早已察覺了。
將一切全看在眼底的他,不忍她傷心,不忍她難過,不忍她自責,不忍她心碎,才會想瞞著她,直到在瞞不下去為止。
他是對的,因為知道真相后的她真的好痛、好痛,痛得四肢百骸都在哀鳴,痛得連回房的路要怎麼走都弄不清了……
她其實明白,像自己這樣難相處的人,想找個心靈相通的伴侶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縱使偶爾也會嚮往,偶爾也會懷想,但她從不曾奢望過現實中真能有這樣一個人,可以讓她哭、讓她笑,讓她安然自在的相信著他、欣賞著他,更讓她可以為了他飛蛾撲火、奮不顧身。
然而,這個人竟真的存在,雖生在百年之前,身在異地他鄉,但家族的宿命卻讓她突破了時空的藩籬,遇上了他。
他恰到好處地與她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讓總不知該如何拿捏人與人相處分際,更不擅主動與人熟絡的她,自自在在、自自然然地接受了他的善意與存在;他恰如其分地扮演著一個群眾領袖的角色,讓初到這漠野之地,舉目無親,一時間無所適從而內心忐忑倉皇的她,與其他人一樣,順理成章依附在他的羽翼下。
他明知她個性古怪,且從不在意她的古怪,更放任她繼續古怪;他明知她身後隱藏有許多事,卻從不打探她的隱私,但由他那雙看似漫不經心,但其實觀察入微的眼眸中,她知道,對他而言,有些事就算不說,他也明了。
他懶惰成性,邋遢無雙,卻更爽朗磊落、豪邁大器;他不拘小節、隨心所欲,卻更堅毅執著、鐵膽溫柔;他從不掉書袋,但其實滿腹經綸。他會不小心由馬上掉落跌斷腿,可真正縱馬奔騰時,那股大將之風又讓人咋舌……
他大概不會知曉,有多少個夜,當她由夢中驚醒,茫茫四顧,不知自己身於何方時,是他躺在石屋上望月的身影,安撫了她那顆倉皇的心;他大概不會發現,在她偶爾面無表情地凝望著那片黃沙動也不動時,是他輕拍她腰際大掌上傳來的溫度,融掉了她心底那片冰冷孤寂。
就是這樣的他,以及那一個恍如童話般的「月下美人」故事,讓她對他感到了好奇,進而在悄悄觀察他,並發現他的眾多面向後,無察無覺的佩服著他、相信著他、依賴著他,甚至,傾慕著他,然後在定風關內那個看似是利益交換的夜晚過後,無察無覺的為他沉淪,直至木玉璞的出現……
而今,她總算明了,望著他對木玉璞露出暢快笑顏時,自己眼中的那份朦朧,是羨,是祝福;而望著木玉璞露出甜美笑顏回應他時,她眼底的那份朦朧,是妒,是酸楚。
但無論是羨、是妒,是祝福、是酸楚,本就不是她的。她明白,真的明白,所以就算從今爾後,這世上只有她會記得他與她之間共同擁有過的一切,但她無怨無悔,真的無怨無悔,她唯一只求上天,將他曾經的美好全還給他,就算其中沒有她!
在心底無聲的吶喊中,樓孟月哭得是肝腸寸斷。
就在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時,突然,她耳畔傳來一個不知是真抑是幻的小小童聲——
都是你喊,都是你這個不屬於這個時代的黑戶口的干擾,事情才會變成這樣的哊!所以快走吧,只要你走,一切就都會重新走向正軌的哊!
是嗎?是這樣嗎?
因為她的存在,干擾了原本的一切,所以只要她走,一切就能回到原來的樣子,就這麼簡單,是嗎?
「我明白了……」
儘管完全不知道這個聲音從何而來,更不知曉這個作法是否真正可行,但此時此刻,只要能讓令狐蓀的人生不再繼續因她而走樣,無論什麼樣的方式,她都願意去嘗試!
抱持著這樣的想法,淚眼模糊中,樓孟月緊緊握住手中崩玉,在身旁小錢鼠的引路吱吱聲再度響起時,跟著它重回自己原本養傷的屋內。
由暗門中爬出的樓孟月,緩緩張開手,凝視著掌中的崩玉許久許久后,才顫抖著手,將「崩玉」放置在自己床上,然後取來一張紙,留下六個大…………
謝謝,我回家了。
這話,絕對是善意的謊言,因為沒有了崩玉的她,根本不知家在何方。但她依然必須留下這樣的話,讓一直關心她的柳葉與其他弟兄們不要擔心,不要難受。
她相信,在她走後,柳葉一定會將崩玉送還給令狐蓀的,而那時的令狐蓀,也一定不會再要他將它交給小樓,因為他的記憶中,永遠沒有「小樓」這個人了……
「小錢鼠,麻煩你了,謝謝你……」
當小錢鼠又一次扒著樓孟月的鞋,論異地手舞足蹈往暗門走去時,樓孟月也再度俯下身,因為她相信這隻近於通靈的小錢鼠,一定知道如何讓她避開雲鴻的關心衛護而離開。
在小錢鼠的帶領下,樓孟月真的走出了那個有多人看守的四合院,來到了一個人聲鼎沸的商驛結合站。
稍事觀察后,知曉不能用本來面目離開的她,用著身上僅有的金錢,買了一套胡仆裝,並混入了一隊胡商之中,然後在商隊起程之時,最後一眼望向那遼闊的蒼茫大漠。
抱歉了,關心她的人們,在最終的最終,她還是自私了,但請相信她,她永遠會記著他們,並在心中祝福他們一世安平……
待樓孟月離去后,一直站在地道口遙望著她的那隻小錢鼠,周身突然出現一陣輕煙,輕煙之中,小錢鼠緩緩幻化成一名腦袋上戴了頂兩端綴著小金元寶的紫色小財神帽,身上穿了件以銅錢花紋為底,配上金黃寬腰帶的寬鬆長袍,胸前還掛了個大大「財」字金牌,年約六、七歲的童子。他望著她落寞的身影嘻嘻笑著,童稚的小臉上滿是惡作劇得逞后的洋洋得意……
「上輩子敢得罪我小財神,這輩子就休怪我給你來個加倍奉還!」
八個月後——
半年多了,現在應早已與夢想佳人成親且有了孩兒的他,開心嗎?快樂嗎?幸福嗎?……
傻傻望著天上如別刀般的清月,樓孟月的眼眸有些朦朧,柔和月色映照下,消瘦了一圈的小臉更顯冷艷空靈。
沒有了崩玉的她,至今依然還停留在有令狐蓀的時代中,也許會就這麼停留一生一世。
但她很平靜、很安然,因為經過八個月的徹底沉澱,她終於明了,當初她之所以毅然決然地放棄崩玉,不僅因為那本就不屬於她,更因她舍不下這個與她原生之地有巨大差異,卻有著一個脫去偽裝的真實自己,有著一群可愛的人們,更有著他的年代。
她當然知曉自己這樣的作法很傻、很任性,但傻就傻吧,任性就任性吧,反正這麼傻、這麼任性的樓家人肯定不只她一個。要知道,她樓家族譜里,名字下頭標著「樂不思蜀」的多著呢,更別提那些夾在她「樓門穿越求生守則」里,一封封穿越時空跟家人們問安的家書。
所以,縱使明知他的記憶中不再有她,而她也或許這一生一世都無緣、更不適合與他相見,並且這一世,她也只能一個人孤零零活在這個根本不屬於她的時代中,但沒問題的,畢竟她可是無論被丟到哪,都能自力更生且活得有滋有味的樓家人呢!
更何況,她也並不是真的孤零零,因為如今收留她的這個「家」的主人,一位總愛穿著灰衣,在外人眼中像她哥哥,但實際上卻是真正生活在這時代、她不知該喚幾個祖才對的男子——樓蘭若,也是樓家人。
際遇這東西,當真是奇妙、詭異得讓人想哭又想笑。
那夜,裝扮成胡仆,跟著一隊胡商走出定風關,可又中途脫隊的她,帶著心底那股深深的孤寂,與對令狐蓀永世無法忘卻的愛戀,輾轉來到了一個不知名的邊地小鎮。
飢腸轆轆的她,正打算到市場去打些雜工,好賺取餐費及下一輪的車費時,卻遇上了樓蘭若。
那時的他,一身灰衣、灰襖,一個人靜靜盤坐在人潮擁擠的市場中,雙手插在袖子里,身前擺了幾本手寫的自製書。
那身氣質……好熟悉啊。
剎那間忘了自己的初衷,她靜靜望著那名沒什麼人理會,也沒理會任何人的他,在靜坐了半晌后,突然由袖口裡取出一堆上面繪有各式花樣,且各張簽上各有不同數字的古代賭具……枚簽放在身旁,然後緩緩閉上眼,任風將枚簽吹得四散,口唇無聲的輕輕掀動。
這……
看著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自我訓練方式,再望向他闔上眼后,眉眼之間的特殊線條,儘管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中所見,但樓孟月還是靜靜走上前去,停在他身前,顫抖著嘴角輕輕說道……
「坤位,龍紋七。你……也是樓家人嗎?」
聽到她的聲音,他睜開眼望了她三秒,然後緩緩站起身,將外襖批至她肩上,淡靜地轉過身去將散落的枚簽收好,再將書一本本撿起放至一旁的書箱中背上。「走吧,丫頭,回家吃飯了。對了,記住,這上下四方、古往今來,只要有樓家人的地方,就有家人給你撐腰。」
樓孟月不知道自己的模樣看起來是不是真的很糟,但這位祖宗真不愧是有六百年傳承的「博弈世家」兼「穿越專業戶」的樓家子弟呢,表情那個欠揍,自我訓練那個嚴格,眼睛那個利,理解那個透徹,心頭那個護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