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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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進這家地下網吧,地面是水泥地,返潮嚴重,濕漉漉的。白天的時間人並不多,還有一些橫掛在椅子上打著呼嚕的通宵者們。微里跟著劉隊,也不多說話,她沒有讓潘跟著來。劉隊拍了拍櫃檯的桌子,裡面似乎沒人。劉隊拿起一本登記用的硬殼本子朝裡面一扔,一個人伸手接住了,他揉著頭髮,打著哈欠,滿嘴都是臭味兒。劉隊把頭扭向一邊,微里朝著另外一邊欠了欠身子。
劉隊:「誰是負責的?」
網管小哥:「怎麼啦?我是。」
劉隊拿出一張寸照,放在桌子上。微里也看過去,那大概是爸爸獲得專利那年拍的出國證件照,圓溜溜的眼睛,眼仁又大又亮,眼角,嘴角都帶著淺淺的笑意,淺藍色的襯衫。是的,淺藍色是他最愛的顏色,穿在他身上顯得自在,寧靜,人十分柔和,又看得出來,他自己是頂喜歡這種顏色的。
劉隊:「這個人,在這個網吧出現過嗎?」
網管小哥:「好像,好像真沒見過這種大叔出現在我們這種地方。我們這都是各種遊戲網癮者,離家出走的,流浪漢,學生什麼的。這麼精神的人還真沒怎麼見過。」
劉隊聽著小哥的回答,拿起照片。他似乎看到微里的眼神一直盯著照片,於是把照片放在微裏手里。
劉隊:「你先拿著,回去我讓科室里的同事再多洗幾張。」
微里:「過去,他確實沒有打遊戲進網吧的習慣。會不會有人一直在盜用他的郵箱?」
劉隊轉身快步走出網吧,微里也不再說什麼,跟著走了出去。一到外面,劉隊就拉著微里往街對面走過去,兩人進到街對面一家已經關張的麵店。一進門,裡面擺滿密密麻麻的監控機器,同事們立馬機靈地關上門。一個小小的麵店除了放滿機器,還站著大概六七個人,空間顯得狹促,坐下著看監視的人一轉頭就要貼上站著的人的肚子。劉隊一改剛才肅殺的表情,姿態舒展開來,搬了兩把椅子和微里坐在監控旁邊。
劉隊:「這家網吧有兩個網管,交替接班,我們對著照片詢問過,也都是表示沒有見過你父親出現在這裡過。所以我們思考的方向跟你一致,是不是有人一直到冒用你父親的郵箱呢?!我們做了個誘餌,再次給這個郵箱發郵件,同樣在半夜三點多,我們看到郵件已讀。根據這個時間段在網吧附近進行集中監控,網吧內我們設置的監控,把範圍縮小到了六個人身上。我們有一些初步的判斷,不過還是需要你要辨認一下,這些人裡面是否有你的父親。」
微里心裡其實很緊張,她緊張的原因是怕自己忘記了爸爸的樣子,辨認不出來。所以她提出了個小要求。
微里抿了抿嘴,說道:「我能吃一個帶榛果的巧克力嗎?」
劉隊笑了笑,拍拍微里的肩膀:「不要緊張,小張,你去買。」
小張接到任務,沒有馬上跑出門外,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巧克力條。
小張:「你看這個行嗎,主要成分含著葡萄粒,也有榛果碎。」
微里點點頭,微里:「謝謝!」
她順勢接過巧克力條,快速撕開,一邊小口地嚼著,一邊轉頭看向前方九個監控視頻。她還不習慣眼前同時出現九個屏幕,一眼看過去,都是灰糊糊的,人在屏幕里非常小和不起眼,連衣著都看得都不是很清楚,何況是樣貌。
微里又看向劉隊:「我好像看不出來,都是人,走來走去。不知道應該看什麼,應該看到什麼。」
劉隊走到屏幕前,用身體擋住一部分屏幕,指著其中一個小屏幕。
劉隊:「跟著我,先看一號屏幕。你主要先幫我們排查一下有沒有你的父親。看看3點46分進網吧的這群人。」
劉隊的手在比劃著,屏幕上的人群。微里眯縫著眼睛,看著屏幕,屏幕上是一群學生模樣的人,女孩四個,男孩兩個。
微里搖著頭。劉隊繼續用身體擋住,露出3號監控屏幕。微里一看,好像比剛才適應很多,一眼就看清楚畫面上的人。畫面上兩個男子,提著酒瓶入畫,一開始還挺和諧,走著走著,兩人就跟玩似的,往對方頭上砸酒瓶子。
微里辨認著:「看身材也不太像,我爸爸從來沒有這麼瘦過,而且這兩人身高應該超過175cm了。爸爸也沒有這麼高。還有就是他從來不喝酒,滴酒不沾。」
劉隊把身體挪了挪,微里放下巧克力棒,擺擺手。
微里:「隊長,我差不多適應好了,我自己看吧。」
6號監控是個穿短裙的中年婦女,進去不到一分鐘,提著小男孩的耳朵,罵罵咧咧地走了出來。微里又搖了搖頭。7號監控長時間靜止,突然有一個人影閃過。
微里看到控制台上有個紅色的暫停鍵【stop】十分醒目,她下意識地拍住暫停鍵。那個身影停住,旁邊的小張配合著適當時機,zoomout整個畫面。人影身體邊緣是模糊的,可以確定是個男人。他穿著一套紅色的泛絨棉睡衣,這套睡衣已經發黑,甚至肩膀處被撕破,耷拉著到他的胳膊處。男子頭髮像雜草一樣束立起來,臉尖得嚇人,臉色是那種暗黑暗黑,沒有半點血色和營養的樣子。
微里看著小張:「能再靠近一點,給我一個正面的臉嗎?」
小張熟練操作著,男子一回頭看向鏡頭,被他捕捉住。
微里第一眼看到了男子的眼睛,圓圓的,放在那個瘦削的臉上,顯得格外不協調,大得像黑洞,恐怖深邃。兩團雜亂無章的眉毛,倒是柔和了臉上帶給人的撕裂不和諧。這個人的五官在這種瘦削中坍塌了,沒有任何的精氣神,人味兒可言。微里睜大眼睛看著,她細長的眼睛已經綳到極限,她站起來,某種情緒突然調動起來,在身體里翻騰,她手上的皮膚瞬間竄起來許多許多雞皮疙瘩,她又坐下去,坐了不到兩秒再次站起來,她顧不得這裡的狹促和人群,她開始在人與人的縫隙里走動,沒一步都沒法往前,也沒法退後的處境。
劉隊沒有阻止她,只是看。她的手在抖動著,抓起桌上的巧克力,往嘴裡塞,滿嘴滿牙都是黑色,她感覺到這裡不能站,不能躺,不能站,甚至非常不安全,即便是有這麼多警察精英包圍著她,她似乎站在泥濘的半山中,雙足深陷,天空乾打雷不下雨,麵館的頂棚似乎都要被掀開,她再一回頭,眼前的九個屏幕,小小的全是那個已經沒有人氣兒男子的臉,無限放大衝到她眼前。
微里大叫一聲,抱住了身邊的一位女警察。
微里低語著:「那個人是我的爸爸!是爸爸,是爸爸,是他。」
當她喊出一連串的爸爸,她感覺她自己能站,能坐,能躺,整個身體昏沉沉,旁人在周圍說了一些什麼,她一句也聽不見,就是那種轟隆隆的,低氣壓堵塞住她的耳朵。
微里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酒店,躺在素白的床上,看著白色的天花板,就這麼一下午過去。她的腦子很多問題在纏繞著,飛奔著,在一個環形的場地,一圈又一圈,繞著繞著,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