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姐……我要看五月天演唱會,你會陪我去排隊吧?他們的票好難買喔,你會幫我出錢嗎?嘿,你如果陪我去聽,我會更愛你喔。」
然後甄宜習慣性地裝萌,比個Ya的手勢,眨眼笑。
甄宜知道每次做這個俏皮的動作,就會被她罵噁心。
飄宜……
甄宜……
徐瀞遠跌坐地上,她知道,她看見的,只是幻覺。
甄宜走了……為什麼!那麼可愛的女生,為什麼死得那樣慘?!
程少華站在門外,等了一會兒,她沒開門。
午夜停車場,黑墨墨地,停著幾輛汽車。
麵包樹,默默站在角落裡。
程少華踏在濕漉漉的地面,聞著空氣中濕涼的雨的氣味。風吹來,有點冷。他嘆息,感覺滿腔情意,被凍傷。
他曾因為女友過度依賴,提分手。也曾因為女友佔有慾強,提分手。更曾因為女友過分取悅他,使他感到煩而分手。也好幾次,被過去的女朋友們控訴對她們不關心太冷漠,他乾脆分手。
這是報應嗎?
如今當他窮盡心力,想對某個女人付出關懷,這女人不領情,也不要他安慰,把他關在門外。
世事諷刺。
他苦笑,這種女人,不要也罷,他何苦來哉?這時候就想起那老調——
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朵花。
你以為你很美嗎?
「再見!」程少華對著門吼一聲,走了。
清晨,徐瀞遠起床,準備上班。
她身體沉重,頭疼,眼澀,喉干,昨晚哭太久,她醒來,感到恍惚。她喝口水,拿了洗臉盆,推開門去廁所。涼風撲面,她打個哆嗦。跨出腳步,撞到某物。她低頭,驚呼——
「程少華?!」
徐瀞遠驚訝,程少華沒走,他坐在地,背靠門邊牆壁,屈膝睡著。
徐瀞遠蹲下。「喂!」她搖他。
程少華睜眼,眼色恍惚。
「早。」他迷濛著雙眼,對她笑。
她看著他睡眼惺忪,孩子氣的憨樣。「幹嘛睡這裡?不是叫你回去了?」
看徐瀞遠平安現身眼前,他安心了,伸手,暖暖的手掌,撫在她臉側。「昨天看你那麼傷心,怕你出事……你又不讓我陪。」
「所以你就睡這裡?」
「是啊,晚上下雨,會冷欸。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流浪漢一定要帶著紙箱做墊子,原來晚上坐地上很冷的。」
「我會出什麼事,我又不會跑去死。」
「誰知道,你個性那麼怪。」
「你才奇怪,是在固執什麼?」
「喔,很有朝氣喔,可以跟我吵架了,我放心了。」他起身,唉呦唉呦地揉著腰。「坐著睡,腰很酸的啊,你知道腰對男人有多重要嗎?」
不好笑,徐瀞遠瞪他。
他舉手投降。「好好好,你上班,我回家。」他指著擱地上的洗衣袋。「乾淨的床單枕套幫你帶回來了,我走嘍。」
徐瀞遠看他揮揮手,走了。他邊走邊揉腰,又一邊打呵欠,一副骨頭快散架的可憐相,精神很萎靡喔。
「喂——」她喊住他。
他停下腳步,回身,看著她。
「你那麼累,開車要是出事怎麼辦?到時又變成我害的,你過來。」
是,馬上回來,她關心他的嘛。程少華笑呵呵地,看徐瀞遠指著身後房間。
「你進去睡,睡飽再走。」
「好主意,早這樣不就好了,昨天一個人睡很寂寞呴?」
「什麼?」他很愛被瞪喔。
程少華怕她反悔,趕緊拎了洗衣袋,跑進房裡。「你看你,沒鋪床單就睡,所以應該開門讓我進來啊!」
他將乾淨的床單被單都拿出來,刷地換好床單,弄妥被套。然後窩進這一團香噴噴里,幾乎要在她床上打起滾來了,他翻來翻去,伸展四肢。
「爽!」
幼稚欸,徐瀞遠看著他,這真是那個高談「小狗成交法」的酷作家嗎?怎麼像個賴皮小朋友?她看程少華孩子氣地團在她床上。
屋外日光橙黃,透窗映照小房。他在晨曦里,幸福滿足地蹭著她的小床。看著這一幕,她心裡暖暖地,竟然不自覺地,嘴邊浮起笑意,他總是能逗她笑。因為仇恨,她不認為自己還有愛的能力。但愛的本能,衝破記憶黑牆,不經她許可,翩然降臨了。
在這個早晨,有這樣一瞬間。徐瀞遠被久違的幸福感籠罩。
她看程少華左手肘撐著臉,躺得很愜意,看著她,性感地笑著誘惑她。「來,」他拍拍床鋪。「要不要來一起睡?」
「神經。」賞他大白眼,徐瀞遠去上班。
徐瀞遠坐在收費亭,她恍惚,心不在焉。
整個上午,她抄佛經,抄了幾頁,撇在一旁,發起呆。後來,她改削鉛筆,削了很多枝,每枝鉛筆削得尖尖。而心啊,卻軟塌塌……
她想到昨夜,程少華睡在她房門外,睡在冷空氣里。想像他坐在那兒,是怎樣的心情,又怎樣頑固地不走,因為擔心她,他竟從天黑坐到天亮,然後累到睡著,只為確認她平安……
嘿,他以為他是天使還是菩薩?最好他是這麼有大愛。
難道……他很愛她?這一失神,刀片斜了,剃傷指頭。她想著——
疼啊……銳利的痛楚,讓徐瀞遠愣住,盯著滲血的指頭,眼眶濕了。
原來我還不夠麻木,原來我還能被人感動?
好像只要再多幾天,多一些時間,她就會被這男人逮住,他好可怕,他會讓她軟弱,他令她閃神,他令她高興,他太溫暖,他害她……忘記仇恨,會不會漸漸地,還讓她忘記妹妹……
徐瀞遠任指尖的血,緩緩地淌落,她故意不止血,想記住刺痛感。
不可以太快樂,你不能快樂啊。徐瀞遠……你妹妹死了,你怎麼還能這樣高興?
「喂!」有人生氣喊,握住她指頭。「你傻啦?」
程少華罵她,他醒了走過來,就看她對著划傷的指頭髮愣,也不止血。他揪住她指頭,她要縮手,他抓緊了,拉過去吮住她指尖,吮去了她的血。
她怔著,看著窗外的他。她臉紅了,有點窘,有點尷尬。
終於放開她手,滿意地看著那傷痕已經沒有血。「有沒有OK綳?」
「不用啦,又不痛。」她收手,低頭,喃喃地念他。「睡飽了還不回去。」他嘆息,拿她沒轍。
「流血也不痛,你果然變態。」他見收費台,堆滿削尖的鉛筆,一大疊A4紙,寫著密密麻麻小字。
他看清楚了,原來她一向埋首抄寫的是……佛經?
「你抄這個做什麼?這是《大悲咒》吧?」
「嗯……」
「鉛筆呢?幹嘛削這麼多?」
「興趣,不行嗎?」
嘿,他笑著,真難得,今天她有問必答喔。「我睡覺的時候,你有沒有跑去偷看我?」
「你好帥嗎?呿。」她翻白眼,他哈哈笑。「我要工作,你回去,別打擾我。」
「又不忙,讓我打擾有什麼關係?」
徐瀞遠抬眼,瞪他。「你不用寫稿?我發現你比我還閑。」
「要,要寫稿,我忙得很。」程少華忽偷抓一把鉛筆。「既然削鉛筆是興趣,這些筆我幫你用鈍了,再讓你削個過癮。」
她沒反對,又低頭了,他發現她嘴邊露出淺淺笑意。
他也笑了。「喂,你抄《大悲咒》是要燒給你妹妹嗎?」
「嗯。」她說:「我聽說抄這個燒給往生的人很好……」想了想,她又說:「我曾經跑去觀落陰,想看我妹——」
她故意這樣說,想試探他的反應。因為觀落陰這事,讓當時篤信基督教的未婚夫王仕英,很生氣。王家認為她迷信,神智不清,硬要拉她去教會。
現在,徐瀞遠說出來,看他會不會被她嚇倒。她抬臉,研究程少華表情。程少華的反應,出奇平靜,他竟還問:「結果有看到你妹嗎?」
「花了很多錢,沒看到。」
「你對妹妹真好。」
「我對她不好,所以才會在她死後做這些沒用的事。」
「唉呀,這收費亭怎麼這麼小啊!」他拍拍窗檯,有點氣惱。
她不懂他惱什麼。
他把頭伸進窗內,附在她耳邊說:「我現在,想吻你。」
什麼啦……徐瀞遠臉紅。
結果他偷親她臉頰一下,退出窗口。
他看著她說:「我爸生病時,不要說《大悲咒》了,連《藥師經》我都抄。要不要背給你聽?如是我聞,一時薄伽梵游化諸國。至廣嚴城。住樂音樹下。與大宓芻眾。八千人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