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這筆賬,怎麼算?
轉眼到了八月十四這日,京城的長街張燈結綵,一片喜意。
晉王府中也早已收拾妥當,就等著遷入東宮那一日。
為著太子正位東宮的儀典,聖上大赦天下,皇榜張遍了四海。
南至嶺南,下至玉陵城,都看得到這份喜報。
陳執軾和大當家等人,見著皇榜都十分歡喜,看了一遍又一遍。
晉王被冊封太子,沈風斕冊封了太子妃,可謂是再好沒有的結果了。
陳執軾發自內心地高興。
他一向性情疏闊開朗,喜歡一個女子,便是盼著她好。
而今沈風斕總算被冊封為太子妃,從此可以名正言順地站在軒轅玦身旁,不必再受名分的約束。
真好。
而大當家等人,如今都已在地方軍中領了職務,連四娘都成了嶺南唯一的女千總。
見到了皇榜,他們個個又是歡喜,又是后怕。
說出來誰能相信,這個嶺南唯一的女千總,打過太子妃?
還把她摔暈在了地上,差點連腹中的孩兒都沒保住。
那可是堂堂的皇孫,將來是皇子或是太子,都未可知啊……
二當家就更加后怕了。
當初他想把太子殺了,把太子妃獻給大當家。
這要換到如今想想,真覺得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唯有大當家無辜。
搶軒轅玦和沈風斕上山的是二當家,想把沈風斕獻給他當壓寨夫人的還是二當家。
而今在嶺南軍中,卻人人都指著他,誇他是一世豪傑。
能和太子殿下及太子妃有這樣一段「交情」,還能好好地活在這世上,真是一件稀罕事。
那一世豪傑,大當家聽著總覺得諷刺,誰敢這麼說他就敢打誰。
反正他如今官職不小,還有個嶺南觀察使陳執軾撐腰,完全可以橫行霸道了。
嶺南一片歡喜之聲,大周的北疆卻一如既往的蕭寒。
秋風捲起,北疆是最早感受到寒意的。
而今守城的衛家軍,都已經換上了冬衣,衣裳外頭卻都掛著一小段白色。
聽聞京中的長公主,因為在嶺南刺殺太子的罪名,被關押在宗人府許久。
而軒轅玦回京之後,處置完了一應事宜,想到長公主這回事時,宗人府卻報出了喪音。
原來長公主年事已高,因為唯一的女兒喪命之後,本就愁病加身。
宗人府監牢又陰濕,長公主自幼未曾吃過這樣的苦,時日一長便病痛纏身,最後死在監牢中。
她是衛大將軍的妻子,於這些衛家軍而言,意義非凡。
所以他們在得知長公主死訊后,便自願在衣上掛了一小段白布。
以表哀悼之意。
「快快快,快把白布都拆了,日後不能掛了!」
一個衛家軍的參將,挨個地通知士兵們,讓他們把白布取下。
「這是為什麼?」
有士兵疑惑地詢問。
一開始將領們也都掛得好好的,怎麼現在忽然不讓掛了?
「沒看見皇榜嗎?」
那將領道:「太子和太子妃入主東宮,聖上大赦天下。你們還掛著白布,這豈不晦氣?快快取下來!」
衛家軍的將士們都還記得,當初就在玉陵城,小郡主拚死保護了軒轅玦。
而他最後抗旨不尊,不肯追封小郡主為晉王妃。
否則如今那皇榜上的太子妃,該有一個原配的名字,是衛玉陵才對。
而不是坐享其成的沈風斕。
那士兵不忿道:「玉陵城天高皇帝遠的,我們掛著白布,太子和太子妃又看不到,礙不了他們的喜事,有什麼關係?」
那參將不客氣地打了一下他的頭盔。
「胡說什麼呢!對太子妃娘娘客氣點,若不是太子妃娘娘趁著大赦天下為長公主求情,你以為長公主還能以尊貴的身份葬入皇陵嗎?人家都不計較長公主刺殺的事情了,咱們還計較什麼追封不追封的,豈不是比女人還小氣?」
那士兵聽得一愣,接著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來,把衣裳上的白布取了下來。
他一直以衛家軍為傲,自然把衛家的人當成了自己人。
凡是和衛家作對的,那都是惡人。
沈風斕和衛玉陵搶軒轅玦,那自然就是惡人。
沒想到今日卻聽見如此一說,他才明白,自己是錯看了這位太子妃。
她並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惡人,反倒很是大度。
「太子妃娘娘,原來是這樣的人……」
那士兵喃喃自語,惹得那參將一笑。
「其實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都是好人。昔日太子殿下也曾和你我一起並肩作戰,他對普通的參將和士兵,可是半點架子都沒有。」
那參將壓低了聲音,又道:「還不止如此呢,聽說太子和太子妃娘娘,還借著大赦天下為寧王求情呢……」
城中駐守的士兵紛紛解下了身上的白布,一陣秋風吹過,捲起了滿地的落葉。
也將那參將的低聲,卷到了下風口的位置。
暮色漸漸沉了下來。
一道矯健的身影消失在了玉陵城的巷道之後,接著繞到了山上,從一條小路趕往山後的一片戈壁去。
戈壁灘上,有大片篝火。
來往於大周和西域各國的商隊,常有在此處歇腳的。
不同的是,此處十分隱蔽,除了樓蘭的商隊根本無人知道。
這也是為什麼,一直以來大周不肯與樓蘭通商,卻仍有樓蘭商人能混入大周的原因。
這是一條,只有樓蘭人知道的密秘道路。
寧王本不知道,好在他帶上了這些樓蘭使臣,他們帶著他走上了這條路。
暮色四合,寧王盯著跳躍的篝火,陷入了沉思之中。
當此時,為首的樓蘭使臣趁著旁人烤饢的時候,慢慢湊到了寧王的身旁。
逃亡的警覺讓他瞬間抬頭,盯住了那個使臣。
「寧王殿下,別誤會,我只是有些話想同你說。」
使臣舉起了雙手,表示自己毫無惡意,寧王才默許了他的靠近。
「殿下,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但是現在已經快到樓蘭國了,我必須把這件事告訴你,好讓你有個準備。」
寧王這才把目光投到了他的面上。
這個使臣知道些什麼?
難道……
「使臣但說無妨。」
他淡淡地應了一句,只見那使臣深吸了一口氣。
「我知道這件事,或許殿下會覺得很荒謬,甚至不肯相信我。但是這是真的,而且這對殿下眼下的情形,是很有幫助的。」
那使臣生怕寧王不相信,字字句句都說得極為誠懇。
「殿下請看,這是我出使大周之前,我們國王給我的。這是他的親筆信函,你看了就明白了。」
寧王拿起那封信,上頭蓋著六瓣蘭花的火漆,正是樓蘭典型的印記。
他看了好一會兒,正當使臣想問他為何還不拆開的時候,寧王手上輕輕用力,將那信丟入了篝火之中。
「殿下!」
那使臣驚叫出聲,一下子把眾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信落入篝火之中,一下子燃燒成了黑灰,看得那使臣十分心疼。
「你不必擔心,那件事本王早就知道了。」
寧王冷冷地吐出一句話,那使臣的面色一下子欣喜了起來。
他先轉頭安撫了其他使臣,而後又悄悄地坐了下來,小聲同寧王說話。
「殿下既然知道,那這事就好辦許多了。臣離開樓蘭之前,國王陛下千叮萬囑,一定要照顧好殿下。倘若殿下能爭到儲君之位自然好,就算爭不到,也要護送殿下回樓蘭,畢竟殿下是樓蘭王的親生兒子……」
原來這使臣想都沒想,就要跟著他逃亡,是因為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寧王不禁冷笑了一聲。
「說得本王很是感動。既然樓蘭王有如此慈父之心,怎麼會明知道邸家想讓蘭公主嫁給本王,卻毫不阻止呢?幸而本王沒娶她,若娶了,那豈不是不倫之情?」
蘭公主此時此刻,怕是還蒙在鼓裡。
她若知道自己的父親明知道她要嫁給自己的親哥哥,卻絲毫沒有阻止,不知道會多麼傷心。
樓蘭王對朝夕在他身旁的蘭公主,尚且如此利用,對他這個從小就沒見過面的兒子,又能有多少真情呢?
那使臣聽得面色一僵,連忙解釋了起來。
「殿下不知道,樓蘭國中的情形複雜,不是殿下想的那麼簡單的。國王陛下也有苦衷,邸家的勢力太大,邸王后和蘭公主是陛下的妻子和女兒,卻是站在邸家那一邊的。國王陛下孤立無援,若不指望殿下這個親兒子,還能指望誰呢?」
看來樓蘭國中的情形,也複雜萬分。
他這一去,未必能比在京城好過。
「因為蘭公主是站在邸家那一邊的,所以你隨同本王離開京城的時候,竟然想也沒想過蘭公主的安危,是嗎?」
他對蘭公主和元魁有怨,所以沒有顧及他們的死活。
當時京城中的情形,也由不得他去顧及。
可樓蘭使臣一行是隨同蘭公主來到大周的,他們竟然一走了之,沒有一個人提起蘭公主。
可見在他們的心中,蘭公主多麼不值一提。
他們敢如此輕慢,說到底是樓蘭王如此輕慢。
一個如此絕情的父親,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尚且如此。
這樣對比來看,那個他叫了二十多年父皇的人,還更有人情味一些。
至少他從未想過要自己的性命。
那使臣被他問得又羞又臊,原本是要在寧王面前賣一賣樓蘭王的好父親形象的,沒想到寧王如此犀利,把他的話揭穿得不留任何情面。
他正在尷尬之時,派去玉陵城打探消息的護衛,忽然趕了回來。
「殿下。」
那護衛走到寧王跟前,拱手行禮。
「可有打探到京城中的動靜?」
那護衛道:「回殿下,玉陵城中張貼了皇榜,晉王已經被冊封為太子,現在一手攬起了朝政。沈側妃也被封為太子妃,明日便要入主東宮了。」
寧王聽見她的名號,不由一愣。
太子妃。
這原是她應得的,也是她配得上的。
一旁的使臣忙道:「還有什麼消息?有沒有說派了多少追兵來?」
「這倒沒聽見,只是聽衛家軍的人說,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不僅為死了的長公主求了恩旨,讓她能以長公主的身份下葬皇陵,還……」
他本是躬身低頭的姿勢,忽然抬起眼來,飛快地掃了寧王一眼。
寧王注意到他的神色,淡淡道:「還有什麼?」
那護衛道:「他們說是,太子和太子妃趁著大赦天下,還為寧王殿下你求了情……」
寧王先是一愣,而後不覺想到,當初沈風斕同他說過的話。
她說自己不會參與他和軒轅玦之間的爭鬥,她只希望無論誰勝誰負,都不要傷及對方的性命。
他當時卻沒有允諾沈風斕,還振振有詞地告訴她,即便是晉王也做不到。
而今聽見這話,就像一個響亮的巴掌打在了他自己的面上。
他不得不承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軒轅玦有這個氣度,而他呢?
他自問若是自己如今坐在太子之位上,必定要殺了軒轅玦,把沈風斕親手搶過來。
這種自知,讓他真切地意識到自己的卑劣。
這比在奪嫡之中失敗,更讓他痛苦萬分。
不為得不到沈風斕而痛苦,而是因為——
他配不上她。
配不上她的坦率真誠,配不上她的善良純粹,配不上她的霽月清風……
「殿下!」
又有一隊派出去打探的護衛回來了,面色顯得有些慌張。
圍在篝火旁的人們都警醒了起來,紛紛朝他們這處看來。
「後頭發現了一匹馬,馬上有兩個人,像是一路追著咱們的蹤跡來的。看她們的裝扮,像是兩個漢人女子。」
寧王看向那使臣,「你確定,這條路只有樓蘭人知道嗎?」
那使臣連連點頭。
「確定,殿下,我們都能確定。」
寧王想了想,道:「若是京城派來的追兵,不可能用兩個女子先行。你再去打探,看清楚到底是不是只有兩個女子。若是,便放她們走,若不是,再來稟告。」
「是!」
那護衛帶著人又折返他來的方向,火堆仍然在燒著,卻沒人再繼續往裡添柴。
那火光慢慢小了下來,一個護衛從火堆上取下烤好的饢,夾入牛肉,而後遞給了寧王。
「殿下,不管是不是追兵,先吃飽了才好應對。」
寧王接過那塊饢,一眼看到裡頭被烤得發黑的牛肉,不禁眉頭蹙起。
他忽然想到了那一夜,那一夜京城之中盜匪肆虐,不少的人家被火燒了個乾淨。
那些在大火之中喪身的屍首,是不是也是這樣的一塊塊焦肉?
他忽然沒了胃口。
那侍衛卻以為他是嫌吃食不精緻,便耐心勸解道:「殿下,等到了樓蘭,就不必吃這些乾糧了。這肉雖焦了,總比冷著吃要好,冷著吃怕傷身。」
尤其是時至秋日,北疆的風一陣比一陣寒冷。
他們又在這四面無靠的戈壁上頭,只能儘力保養自己,別得了什麼傷寒之類的病。
寧王看了看護衛手中的饢,只是光禿禿的一塊麵餅,並沒有肉。
想來這牛肉不多,他們都不捨得吃,都給了自己。
寧王便伸手和他換了一個過子,「本王不想吃肉,你吃吧。」
說著自己咬著光禿禿的饢,一口一口僵硬地咀嚼吞咽,機械地重複著動作。
就在眾人都吃完之後,方才那一隊護衛又回來了,面帶喜色。
「殿下!你看是誰來了!」
寧王府的親信護衛,都是知道蘭公主和寧王的關係的。
要說元魁以奴欺主,被寧王厭棄,那蘭公主卻不至於被厭棄至此。
她畢竟和寧王是有血緣關係的。
寧王朝他身後看去,見一匹瘦馬上騎著兩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子。
在前頭的女子一見了他,露在外頭的一雙眼睛,立刻就現了笑意。
那笑意還未完整,很快又湧上了淚意。
「表哥!」
蘭公主還不知道她和寧王的真正關係,仍是以表哥稱呼他。
她從京城一路走來,吹了多少北風,吃了多少風沙,總算是見到寧王了。
那種歡喜之情,從她大喊出聲的表哥二字之中,淋漓盡致地展露。
她翻身下馬,恨不得立刻撲到寧王的面前,緊緊地擁抱住他。
哪怕他還怨恨自己,哪怕他討厭自己。
此時此刻,她就想要他的一個擁抱。
就在她朝寧王跑來的時候,身後卻被人一扯,將她往回帶了一步。
隨後,一根尖銳的木刺抵在了她的喉間。
蘭公主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
這是她在京城與那老婦結伴的時候,為了表示誠意,親手交給老婦的木刺。
沒想到如此,她卻用這根木刺,抵在自己的喉間。
「大娘,你做什麼?」
眾人都被眼前這一幕的變化驚呆了。
原以為蘭公主能找到他們,平安地會合,這是極大的喜事。
沒想到她帶著的那個陌生老婦,竟然會當眾挾持她。
寧王眉頭蹙起,只覺得眼前的老婦,身形格外眼熟。
儘管她渾身被布料裹得嚴實,他憑藉多年的相處,還是認出了她來。
她竟沒有死。
「汪若霏?」
老婦哈哈大笑,嘶啞的聲音在夜風中猶如鬼魅。
她一把揭開了自己包裹在頭臉上的頭巾,枯槁凌亂的長發,在夜色中飄飛。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
明明是二十歲不到的女子,卻滿臉爬滿了皺紋。
她的嘴角是鬆弛的,面上有各種深刻的紋路,看起來像是一個滄桑的老婦人。
迎著風,人們不自覺地捂住了鼻子。
因為眼前的汪若霏身上,散發出一股十分腥臭的氣味,濃郁得令人無法忽視。
「寧王殿下,你還記得我啊,真是難得難得。」
她桀桀地笑了起來,動作十分張狂,手中的木刺在蘭公主細膩的脖頸上留下了血痕。
嘶。
蘭公主倒吸了一口氣,卻不再張口。
她知道這個汪若霏是誰,或者說,她聽過這個名字。
那是賢妃的幫凶,是平西侯府的女兒,是個徹頭徹尾的毒婦。
可她不是已經死了么?
她怎麼會偽裝成老婦來搭上自己,藉此找到寧王……
蘭公主忽然想到了什麼,面色難看了起來。
當初是寧王把汪若霏騙到了山林之中的,她挾持自己,必定是為了找寧王報仇!
寧王冷笑了一聲。
「自然記得,從十一歲在掖庭宮起,就未敢忘記。」
十一歲,掖庭宮。
就是汪若霏打碎了寧才人唯一留給他的遺物,那根玉釵,還哭著倒打一耙,讓他被賢妃扎了滿身針眼的時侯。
汪若霏的面色一下子猙獰了起來。
「那你把騙到山林之中,讓南青青那個賤人羞辱我,讓那些死士在我身上爬過,這筆賬又怎麼算?你讓那些盜匪滅了平西侯府滿門,這筆賬又怎麼算?」
汪若霏想到那夜平西侯的哀求聲,便每夜都在做噩夢。
寧王卻笑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那夜做的最對的一件事,就是提前命人布置好,滅了平西侯府滿門。
「你想怎麼算?」
------題外話------
哎呀,伊人估計錯了篇幅,二更沒揭曉答案……
得明天的章節揭曉啦,大家可以繼續猜,明天章節公布答案后再獎勵哈,么么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