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燈火闌珊
這是一張好看的東方女子的臉,面容姣好也並沒有多少瑕疵,烏黑的長發從兩頰邊傾斜下來,溫婉而又清麗。而此刻女子正面朝著自己俯下身來,手裡遞來一張紙巾。
「謝謝。」弈天接過紙巾點了點頭,擦了擦臉。
「哎,你遇到了什麼不開心的事嗎?」女子說著也在弈天身邊的台階上坐了下來,大眼睛長睫毛好奇地打量著他。
「沒有。」弈天搖了搖頭,微微一笑,隨即便起身便朝著紅綠燈口走去。
穿過滑雪場下的水泥柱的時候,弈天忽然生出了一種不詳的預感。這種預感源於直覺,也源於他眼前所看到的現實景象——眼前的荒地上有一台台挖土機和土方車在運作。
那一剎,弈天呆住了。他拔腿就跑,發瘋似的踩著雨後泥濘的道路朝著小樹林的中心地帶衝去。
大伯的棚子如今已經成了一堆廢墟軟趴趴的卧在那裡,木板和塑料雨棚破碎地散落在地上。看到這觸目驚心的一幕時,弈天唯一的念頭就是大伯在不在裡面。
「你找那坐輪椅的殘疾老頭吧?他已經搬走了,原來還死活賴在這裡不肯走的。這不,今天城管一來,山也得移。」這時候,從不遠處走來一個頭戴消防帽的蓬頭垢面的男子來,嘴裡叼著煙,沖弈天說了起來。
「那你知不知道他搬到哪裡去了?」弈天見狀連忙上前追問。
「住哪裡不知道。他臨走的時候什麼東西也沒帶,就搖著輪椅,我就看他沿著公路一直往前走了。」男子說著上下打量起弈天。
「我看你剛才那麼著急好像和他是親戚吧?不是父子也得是爺孫。看你衣著光鮮的樣子準是個有錢人,你也不能因為人家腿腳殘疾就把他扔在這裡啊。血濃於水啊,這年頭,子女是越來越沒心肺了。有錢了也不能忘祖啊。」男子說著搖了搖頭往爬上了一輛土方車,砰的一聲甩上車門,發動了車子,轟隆隆地咆哮。
弈天看著車子掀起漫天的灰塵即將駛入主幹道的時候,才回過神來,邁開腳步匆匆追趕上去。卻在這時,他感覺到腳下好像踩到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卻是一個大部分埋在土中只露出一角來的鐵盒子。
弈天三下五除二地從土裡把鐵盒子扒拉出來,身子頓時一怔。這個銹跡斑斑的鐵盒子正是老人平日里存放攢下來的錢和弈天給的糖果的地方。如今,他連這個最重要的東西都沒帶,那他會去哪裡呢?
弈天腦里那種可怕的預感更加透徹和歇斯底里。眼下,情勢所迫,他也顧不得多想,抱起鐵盒子便追趕上了面前的緩緩駛入主幹道的土方車,一個箭步跨越到車門的踏板上,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你、你幹嘛?!」車裡的男子匆忙踩下剎車,「你不要命啦!你不要我還要呢!」
「大哥,帶我去找他!求求你了!」弈天哀求道。而那男子稍稍遲疑了片刻,面帶猶豫地拒絕道:
「不行啊……我那車斗里還有一堆子的土,得馬上運到郊區去。」
「大哥,我給你錢!」弈天說著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裡抽出幾張一百的塞到男子握著方向盤的手中。
男子看了看紅彤彤的誘人的錢,又看了看弈天,乾脆利落地點了點頭,「好!」
「我可是看你這麼著急才肯帶你的啊,不然就算你給我一萬我也不會拉上你的!」男子說完便再度發動了車子咆哮著行駛起來。
「嗯。就按你說的,沿著馬路一直走。他腿腳不便走不遠的!」弈天說完,一抹臉上的水漬,聚精會神地注視著馬路的兩側,希望能夠從茫茫人海中找到那個佝僂的身影。
而此時,老人正搖著輪椅緩慢地走在數裡外的馬路邊,斑駁的樹影從頭頂上灑下來,從他蓋著毯子的大腿上掠過。周圍的路人投來憐憫同情的目光,老人並沒有理會,漠然地低著頭,兩隻手在輪胎上一滑一滑的,慢慢地向前駛著。前面就是一個偌大的十字路口,一排排的汽車走到這裡都要走走停停,再往遠處望,沿著這條筆直的公路一直往前走就是上海郊區,接著便能走出上海,離開這座充斥著慾望的都市。他的面容凝固,看不出是喜是憂,上面布滿了歷經歲月滄桑后的痕迹。
忽然,一陣刺耳的急剎聲從遠處傳入耳中,令人心驚膽戰。老人抬起頭來,望著不遠處的十字路口,一輛滿載土石的土方車呼嘯著沖入道路的正中,砰地一聲炸響,便將一輛從側面駛來的小轎車掀翻在地。小轎車接連轉了兩圈,撞到馬路旁邊的行道樹上才停了下來。行道樹晃了晃,依然挺立著沒有倒下,倒是像有些心有餘悸。
又是一聲刺耳的急剎!土方車在撞到小轎車之後由於巨大的慣性並沒有立刻停下來,而是劇烈地打了一個九十度的彎,擦著另一輛小貨車的保險杠急掠而過,呼嘯著駛入車流之中,揚長而去。
馬路上的交通立刻陷入了癱瘓狀態,無數的車流擁堵在道口,宛如一條條鋼鐵的巨龍。老人的身邊不斷地有人大叫著跑過去。
不久之後,呼嘯的警笛由遠而近,時短時長的刺耳呼嘯令人窒息。
老人別過頭,輪椅在人行道上緩緩地滾過,拼湊而成的花紋形地磚被車輪碾過後發出一陣陣咔咔的鬆動。
天色漸漸變得陰霾,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徵兆。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一道滾雷滑過之後,天空便落下嘩啦啦的雨水。老人抬頭望著顆顆分明的雨珠,挪著著頭顱四下張望了一會,便見一公交站台。老人望了望身後漫長的道路,像是要等什麼人,便搖著輪椅到了站台下,孤零零地避雨。
這時候,老人忽然感到前面黑影一掠,便見從面前的綠化帶中冒雨衝過來一人。定睛一看,正是弈天。
弈天已在老人面前蹲了下來,雨水淋濕他的全身,又從鞋子里冒出來。他一頭濃密的黑髮軟趴趴地貼在臉上,兩頰滿是流淌的水滴,模樣十分狼狽。
老人望著弈天滿臉不知是淚還是雨的水漬,怔怔得地蠕動了一下嘴唇,沒說什麼,顫顫巍巍地從棉衣的口袋裡掏出了一面帕子,遞給了弈天,讓他擦擦臉。
弈天木訥地接過灰白色的手帕,全身上下因為透徹心扉的寒冷而顫抖個不停。他的嘴唇已經泛紫,面容更是鐵青。而他的手腕上,更是有一道鮮紅的傷口,在吧嗒吧嗒地往外滴著血。
「他們毀了我的屋子,我要離開這裡了。」老人面容慈祥,說著從另一側的口袋中掏出一個揉得皺皺巴巴的創口貼,撕開之後了弈天手腕的傷口上。
「大伯,跟我回去吧。」弈天說著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站起身來,扶著輪椅背後的手把。
「不了,我是時候離開這裡了。」老人笑眯眯地搖了搖頭,又低頭久久地凝視著他手裡的鐵盒子。
「這個盒子里裝的,是能夠改變一生的東西。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既然你得到了它,打開它之後,你的命運從此就會發生變化。我也算是完成了任務,可以了無牽挂地走了。」老人面對著雨簾,說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話語,接著仰頭對著混沌一片的天空欣慰的笑了笑,同時握住了弈天冰冷的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老人說完,便轉過身去,搖著輪椅漸漸地沒入雨簾。
「最後,記住我一句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這些痛苦如同地獄,縈繞著你的一生。要掌控地獄,就要先掌控自己!「
「大伯!」待片刻之後弈天醒過神來追趕上去四處尋找的時候,茫茫雨簾,卻再也見不到老人的身影。老人像是和這些落到地上的雨滴一般,融入水中,再也尋不到半點蹤跡。
再次站在十字路口的時候,弈天感覺到手腕上傳來一陣疼痛。他低頭望去,看見那張創口貼掩蓋之下的鮮紅傷口,正在以極快的速度癒合。那道深深地傷痕,就像一張嘴巴,迅速地合攏了上去。
弈天再抬頭望著雨簾,只見雨水像是永無止盡地落下,依然未見老人的蹤影。他甚至懷疑,這今天下午所發生的一切,包括坍塌的棚子、咆哮的土方車、雨中的這一幕,是否都是真的。
弈天就這樣茫然地站在路邊,被雨淋著,不知所措。
又是一天晚上下班后,弈天渾渾噩噩的走出會所,站在馬路大街上的時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回頭望了一眼身後閃爍著繁華霓虹的姮樓大廈和那塊光怪陸離的暮色招牌,一種失落感油然而生。從小到大,弈天的性格便是喜歡安靜,追求安逸的。但是現實的殘酷讓他不得不背棄心中所想,為了生存,為了生活,而忙碌於東奔西走。這種風雨飄搖的日子,令人找不到安全感,更找不到可以依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