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棲梧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子期再沒有問過長歌的消息,甚至連千機閣的人,他都沒有見過。
他只是看著孟秋日漸黯然的臉色,慢慢的沉默。
到後來,他幾乎已經不怎麼說話了。
若不是肚子里的孩子會時不時的動一動,秦子期的身上,幾乎已經沒有了生機。
秦子蓉和秦子霜每天都來看他,可是有些時候,人坐在她們面前,心思卻已經不知道飄散到了哪裡。
「子期,你別這樣,長歌的武功,早已經登峰造極,不會有事的。」
子期茫然的抬起頭來,手放在肚子上,若有似無的點頭。
兩人無奈,只得陪著他坐一會兒,再哄他吃點東西,才嘆著氣離開了。
秦子期的視線,穿過厚重的宮門,落在外面鋪滿陽光的空地上。
那個人的性格,他再了解不過,她如果還活著,孟家軍絕對不可能一點消息都沒有。眼裡有些熱,他緩慢的抬起手來,摸了一把,卻乾乾的,一滴淚也沒有。
他有一瞬間的驚愕,連眼淚,也掉不下來了么?
極輕極輕的笑了,他把手放到腹部,「棲梧,你快點出來吧!我,想你娘了。」
已經很想很想她了!
即使不要她了,也想,看見她。
只是想,看見她而已!
或許父女間天生的有心電感應,腹部的疼痛,一點一點蔓延開來。
子期彎了嘴角,這是她的女兒,所以如此乖巧聽話。
「來人啊,來人啊!長皇子要生了。」
秦子期覺得自己的意識一直在飛,肚子很痛,痛得整個人動彈不得。
他閉著眼睛,周圍一直有人吵嚷著讓人睡不安穩,他皺著眉,嘴裡喃喃的說著什麼。
一個產公滿頭大汗的湊了過來,聽到他嘴裡的話,一愣,立馬大聲說道,「長皇子,你再加把勁,小郡主生出來,您就可以見到孟將軍了。」
浮浮沉沉間,秦子期聽到了這句話,疲憊的臉上平添了一絲笑意,是啊,只要棲梧生出來,他就,可以去見她了。
秦子蓉在門外,焦急的踱著步,腳下青磚都快被踏碎了,「怎麼會這麼久,那些產公怎麼回事?」
孟秋沉默著站到一旁,也是一臉憂色,已經一天過去了,主君折騰了這麼久,還是沒有生下來。
耳聽得裡面的聲音越來越小,急得外面的人團團轉。
「長皇子!」忽然,裡面幾聲驚呼,緊接著,一個奶公滿手血跡的沖了出來,「皇上,不好了,孩子還沒有出來,長皇子已經昏過去了。」
「沒用的東西,給我拉下去砍了!」秦子蓉暴怒。
孟秋的身體,綳的直直的,只有那已經掐入門檻的手指,泄露了她的焦急和惶恐。
小姐已經是生死不明,若是此時再有何閃失,她有何面目再見孟家人?
一群產公進進出出,只是一直沒有聽到秦子期的聲音。
秦子蓉頹然的坐到地上,攥緊了拳頭。
果然,還是不行嗎!
她為了江山,算計了今生唯一的朋友,現在,就要失去唯一的弟弟。她這麼長時間來的謀划,終究要成空了!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人算不如天算啊!她喃喃的念著。
「小姐!」孟秋忽然跪了下去,聲音裡帶著微微的顫抖。
什麼?秦子蓉秦子霜震驚的抬起頭來,就看見站在殿門前倚在阿簫身前的孟長歌。依然是素衣黑髮,長歌淡淡的看了她們一眼,略略點了點頭,只是轉向孟秋的時候,才帶上了濃濃暖色。
阿簫扶著她走過來,眾人這才看出著她腳步虛浮不穩。
「小姐,你怎麼了?」孟秋從地上一撐便跳了起來,躍了過去。
長歌輕輕擺手,「我沒事,我進去看看他。」
「不,不行!這男人產子,將軍如何能進去!」一個產公顫巍巍的跪在門口說道。
長歌輕輕的掃了他一眼,他便心肝一跳,自覺的縮到一邊去了。
屋內有著濃濃的血腥味,長歌一走進去,便看見了那人群之中安靜躺著的人。
髮絲凌亂,容顏如紙,她的心中一痛,「子期!」伸手緊緊的握住了他的,「子期,子期!我是長歌,我沒有死,我來找你了……..。」
是她嗎?真是是她來嗎?秦子期在黑暗裡掙扎著,他哭著笑著,她真的來了,他想要醒過來,告訴她,他不要她了。
可是無論他怎麼努力,總是睜不開眼睛,心裡一急,身體就下意識的使著勁。
「啊!快看,長皇子的眼睛在動!」一個聲音大喊道。
一群人又開始忙碌起來,長歌鬆了一口氣,拭去子期額頭的汗珠,「子期,再努力,孩子都快出來了!」
子期眼裡的淚珠滾了出來,「疼!」一個破碎的音節從唇間溢出,覺得好疼,身體快要被撕裂一般的疼痛。
「再忍忍,很快就不疼了!」有人緊緊的握著他的手,是他熟悉的觸感。
長歌!她的名字就在喉間滾動,卻一直吐不出來,他急得汗水淚水一起掉了下來。
「我知道,我在這裡。」她似乎聽到了,一直在耳邊說話。
長歌,好疼!他抓著她的手,一直掐進肉里。
「哇!」一陣劇痛之後,忽然變輕鬆了,一聲響亮的啼哭響起。
他疲憊的睜開眼睛,模糊的視線里是她蒼白瘦削的臉,想要說什麼,卻沒有力氣,只是拚命的流淚。
長歌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樣,仍然抓著他的手,「閉上眼睛休息一下,我在這裡不會走。」
「恭喜將軍,恭喜長皇子,是個小小姐!」
門外,秦子蓉秦子霜腿一軟跪倒在地,淚流滿面。
長歌將包好的孩子抱過來,小傢伙睫毛上還掛著眼淚,卻已經眯著眼睛好奇的看著。一旁的奶公大聲贊道,「果然是長皇子和將軍的女兒,剛生出來就如此與眾不同,以後必定是大富大貴,飛黃騰達。」
奶公說得順溜,雖然是套話,倒也的確是事實。這剛生出來的小孩子,大抵都是哭一陣之後就睡著的。長歌這個女兒,卻只是剛出來哼了兩聲,從當娘的一接手,便早停了哭聲四處張望著了。
長歌嘴角帶了極深的驕傲,雖然她和子期的孩子,不愁富貴,可是被旁人這樣誇了,還是很高興的,這便是為人父母才能體會的喜悅,那簡直是比誇了自已還要激動。
她抱著孩子走到子期床前,把孩子放到了他身邊,「子期,你看,棲梧很可愛呢,你真了不起!」
秦子期費力的撐著眼睛,側頭望了小傢伙一眼,小傢伙無辜的回望著,禁不住心頭一柔,嘴角也泛起了笑意。
然後,他抬頭望向長歌,喘著氣道,「你走!」
長歌正在替孩子整理著包衣的手一僵,秦子期已經又喊了出來,「我不要你了,你走。」
「子期……..?」長歌張了口想要說些什麼。
「你走啊!」一使勁,秦子期差點從床上坐起來,一旁的奶公連忙一把扶住,眼看著下身又開始流血,只得哀求的看向長歌。
長歌愣了愣,看著子期睜得圓圓的雙眼,身體搖晃了一下,又很快定住,緩了一下,才道,「好,子期,我先出去了,你不要激動。」
眼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子期才茫然的抬起雙手來,指甲上有凝固了血跡,那是,她的。
「哇!」剛剛還安靜著的小傢伙,突然張嘴哇哇的哭了起來,哭得極傷心的樣子,眼淚卻是一滴也沒有。
長歌才跨出門來,便支撐不住了,眼前一黑便倒在阿簫張開的懷抱里。
「小姐!」
「長歌!」
孟秋和秦子蓉都驚叫一聲,長歌倚著阿簫,緩慢的搖了搖頭,「我只是太累了,我先休息一會兒。」目光落在門內,「讓子期也好好休息吧,別告訴他我的事。」
說完,便閉上了眼睛,竟是昏睡了過去。
卻不想,那剛出生的小傢伙,一刻都不肯消停,好像知道她娘走了一樣,哭得撕心裂肺,怎麼哄都哄不好。
最後還是奶公一臉難色的問道,「剛剛將軍抱著小小姐的時候還是好的,要不我把她抱到將軍那裡去?」
秦子期本來就身心俱疲,剛剛長歌一離開,心裡本就難過,現在看到女兒哭成這個樣子,早心疼得不得了了,當下便眼睛一閉,不吭聲了。
奶公揣摩著他的意思,便也不再問,抱著哭鬧不休的棲梧走了出去。
長歌剛被安頓好,沉沉的睡著,當然也沒辦法起來哄孩子。
眾人無奈,只得嘗試著把小傢伙放到她身邊,說來也怪,小傢伙一躺上去,便咂巴著嘴巴,眯著眼睛睡了。
秦子蓉遠遠的看著,輕輕的笑了,「果然是母女連心,不愧孟家嫡系血脈。」
當夜,宮中貴君也生下一女,賜名風華。卻不想,沒有來得及昭告天下,小公主便夭折了。
皇上悲傷過度,竟然口吐鮮血,昏迷數日,太醫診斷,皇上氣血攻心,再加上常年勞累,此次積痾併發,來勢洶湧,即便是痊癒,恐怕也難有子嗣了,診斷一出,舉朝震驚。
幾日後,皇上蘇醒,早朝中宣布將皇子秦末梢許配孟長歌之女孟棲梧為夫,孟棲梧既為皇子妻主,又有皇族血脈,立為太女,賜名棲梧公主,其長女賜秦姓,再繼大統。
朝中以平王為首的勢力蠢蠢欲動,欲在朝中發難,卻不想武將置身事外,一些平常不顯山露水不屬於任何陣營的大臣卻站了出來,支持皇上的決定。
平王震怒,欲再請皇族長老出面,憤言這江山如何能拱手讓與他姓之人。
據說,秦姓族中,最為睿智的長老,卻顫巍巍的說了一句,棲梧公主身上流的,也是秦氏血脈,其後繼之人,仍為秦姓,血緣姓氏未改,這江山仍是秦氏江山,有何不可?
平王憤而離去,那長老這才睜開了眼睛,眼中,精光四射,以孟家世代經營的勢力,和如今孟長歌在宮中的威望,能夠收服到皇族之中當然是莫大幸事,孟棲梧是皇權和孟家最完美的結合,皇上此舉,當真是再英明不過。
京城外,孟家軍集結,城內,禁軍統領已經換成了孟秋,平王連夜趕往父族封地,卻不想,早已經有絳夏呲著牙白森森的等著。
笑話,秦子蓉的江山便也算了,她們睜一隻睜閉一隻眼,可是以後要讓棲梧小姐去操心的,她們當然要趁早清理乾淨。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大正宮中,長歌問那身著明黃衣袍的人。
秦子蓉沒有回答,看著站在門口的長歌,抬了抬手,「進來喝一杯嗎?」
短暫的沉默過後,長歌走了進來。
秦子蓉給她倒了一杯,長歌端起,抿了一口,又放回去。
秦子蓉看她,「你身體還沒好,不能喝酒?」
長歌點了點頭。
秦子蓉便也不再說話,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著。
眼看著一壺酒已經空了,她還是什麼也沒有說,長歌便站起身來,轉身要走。
「長歌!」秦子蓉終於開了口,臉上還帶著笑,「我把這豐臨的江山百姓,交到你手裡了。」
長歌沒有回頭,看著地面上影影綽綽,「你就如此放心?」
「是,這個世界上如果真有一個人不戀棧權位,非你孟長歌莫屬。我既然相信你,便也一樣相信由你教導出來的棲梧。」
「你還有幾年?」長歌忽然問。
秦子蓉猛地一驚,抬起頭來看著她的背影,然後,慢慢的笑了,笑容里有幾分傷感,幾分欣慰,果然,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能比孟長歌更了解她,「兩年。」
站了一會兒,長歌才慢慢的往外走,「我永遠不會原諒你,但是,我答應你。」
永遠不會原諒你沒有保護好長藍,可是我會教導好棲梧,不負這大好河山。
秦子蓉舉起酒杯,遙遙一敬,「謝謝你,長歌!」身為帝皇,她唯一的朋友。
由於孟棲梧小朋友與父母之間奇怪的感應,儘管這幾日,子期仍是視長歌為隱形人,卻架不住對自家女兒的心疼,只得任長歌抱著小傢伙進進出出。
可是這一日,到了固定的餵奶時間,長歌還沒有出現,子期便有些急了,頻頻的張望著,「奶公,你去看看,棲梧怎麼還沒有來?」
秦氏蹬蹬的出去了,一邊在心裡暗自嘀咕,真的是,想見著將軍就直說嘛,棲梧公主那麼小,難不成還能自個兒走過來?
他剛一出門,便碰上了抱著棲梧趕過來的長歌,當下便迎上去,「將軍,您可來了,長皇子都問了好多遍了。」
長歌心知肚明子期問的不可能是她,這幾日,她把好話都說遍了,子期也沒反應,當沒聽到似的,也知道子期是為著先前她跳崖的事而耿耿於懷,想著他的身體,也不敢逼得太急,只能每天抱著棲梧過來和他說會話。
只是今日,她看了看懷裡的棲梧,遞給秦氏,「你把棲梧抱進去吧,我就不進去了。」
秦氏瞪圓了眼睛,長歌一笑,「麻煩你了。」
秦氏想說什麼,卻在長歌溫和的目光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得伸手去抱棲梧。原本閉著眼睛的小傢伙,卻忽地嘴巴一扁,長歌連忙拍了兩下,輕聲哄道,「乖,娘在外面等你。」估計是被拍得很舒服,反正小傢伙又繼續睡了,秦氏這才得以順利接手,小心翼翼的進去了。
長歌捂著胸口,後退了一步,不知道何時趕來的阿簫連忙扶住她,擔憂的喊了一句,「小姐,毒又發作了?」當日將逢單的餘毒吸到自己身體,又拼盡全力將兩人帶出落風崖,早已經是元氣大傷,近日裡,毒發得越加厲害了,阿簫的眉頭越皺越深。
長歌喘了一會兒,才道,「沒事,我再調息一會兒。」
「小姐?」阿簫很是不贊同的瞪著她。
長歌一笑,「好的,我知道了。可是現在,我還不能去清毒。」
秦子期看著奶公將孩子抱進來,目光一閃,卻飛快的低下頭去。
「長皇子,將軍她…….。」
「以後不要再提她!」他啞聲道,接過孩子來,手卻有些僵硬。
她就不能,再哄哄他么?
還是她,覺得已經盡了心意,可以毫無愧疚的離開了?
此時,千里之外,安陽城內,張逢單正舞著鞭子,凌空而過,人隨鞭影,那姿勢,極是美妙。
凜冬從暗處走了出來,「好鞭法,逢單,你練得越來越好了。」
「那是當然,也不看誰教的!」逢單得意的昂著頭。
凜冬含笑看著,半響,來了一句,「真的放開了嗎?」
逢單扭過頭來,看著她,撇嘴。
凜冬目光灼灼,「不會後悔嗎,沒有留住她。」
逢單咧嘴一笑,「多事!」回過頭來,揮舞著鞭子,又是新的一輪。
他說過的,他只要那一個月,屬於她和他的三十天。
幸得上天垂憐,他不止得到三十天,而是兩個多月,那已經是額外的幸福。
那段時間裡,長歌為他驅毒治病,為他洗衣做飯,為他鋪床疊被,就算是真正的夫妻,妻主也未必能做到這一步,所以,已經足夠了。
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他會珍而重之銘記於心,然後藏在靈魂的最深處。
他的長歌,是世間難得的女子,她不能將愛與欲分離,所以他從來都不敢將愛宣之於口。以前,是因為他的隱疾,以後,是因為她的幸福。
她的心真的太小,只能放下一個人,所以他怎麼捨得看她為難?
他知道,他身上的毒根本無法驅盡,所以長歌將它吸到了自已身體里。他沒有哭,也沒有愧疚,他懂得長歌護他之心,所以他什麼都沒有問。長歌說,她會沒事的,他相信她的話,因為她知道,若是她因此而死,他也活不了了。所以她說的,他信。
臨行之前,她望著他,欲言又止。想必那一段時光,他當作生命的最後的那些日子裡,她已經感覺到了他的情意。他望著她,目光坦然,「我會找到我的幸福的,真正的,屬於我的。」
他看到,她眼中的笑意,「你說的,我信,我們家逢單,當然應該得到幸福。」
他看著她,與阿簫一起離去,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逢單!」是霜蕪的聲音,有著擔憂。
他微笑著,淚水掉落,「別了,我愛著的長歌!」
愛你,是想要你幸福;不愛了,是想要你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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