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從頭再來」
一年之後
我笨拙地騎著「二四」女式自行車往家裡走,剛一進院就看見我爸媽的車並排停在院子里。
村裡的長舌婦、長舌公,在最討人厭的三嬸帶領下,沒事兒就會問我「想不想家啊?」「想不想爸媽啊?」「你爸你媽好還是你奶奶好?」每次我都會斬釘截鐵地說不想,不回家,奶奶最好。奶奶也總會因為我的答案露出滿意的笑。
可他們的車子我始終記得是什麼樣子。
推開對開門的鐵皮屋門,屋裡滿滿的都是熟悉的香火味,東屋跟外面是一扇玻璃窗,一進門就能清楚的看見裡面,奶奶盤腿坐在炕上,爸爸背對著我坐在奶奶對面,媽媽坐在爸爸旁邊,弟弟坐在爸爸懷裡左顧右盼,姐姐拘謹地站在地上,我低下頭摸了摸鍋沿,是熱的……掀開鍋一看,鍋里煮著二米粥,蓋帘子上蒸著鹹鴨蛋和早晨上供的燒雞,我把鹹鴨蛋撿出來放到碗里晾著,這才拎著書包進了東屋。
「奶,我回來了。」
「嗯,走累了吧?上炕。」一直垂著眼皮抽煙的奶奶見我回來了,總算露出了一絲笑模樣,把煙袋從嘴邊挪開,招呼我坐到她旁邊,「跟你爸媽咋不說話。」她摸著我的頭毫無責怪之意。
「爸,媽。」我叫了一聲,坐到奶奶身邊不說話了。
我爸媽臉色很不好看,不過肯定不是因為我,我爸搓著褲子喊,「媽……」
「嗯。」奶奶抽了口煙。
「我說的去販糧……您覺得這條道兒行嗎?」
「行啊,你命里占著呢。」
「媽……那個……本錢……」
「你們倆這幾年沒少掙吧。」
「沒存下啥錢。」我媽小聲說道。
「多多她姥姥家條件不是挺好的嗎?舅舅還是開修理部的,能掙不少錢呢。」奶奶的語氣我聽得出來,全是嘲諷。
我覺得氣氛無比的尷尬,忽然很可憐爸媽,「奶奶我渴了。」
「西屋有水果,你自己拿去……」奶奶又看了眼我爸媽和姐姐弟弟……「多拿點,人多。」
「誒。」我點了點頭,看著局促不安的姐姐,「姐,跟我一起去唄。」
「嗯。」姐姐跑了過來,拉著我的手,我這才發現她手心裡全是汗。
我們倆個出了東屋,先到了「外屋地」(廚房)「咋地了?爸媽咋沒上班?」
「糧庫跟媽的廠子都黃了,不上班了。」姐姐說道。
「黃了?」國企啊,糧庫啊,村裡人都羨慕得要死啊,大爺和三叔都嫉妒……說黃了就黃了?奶奶說的討飯吃是這個意思?
「嗯。」
「他們來幹啥來了?」
「借錢。」
這些年想跟奶奶借錢的人不少,但沒人真借到過……包括我的大爺、三叔、兩個姑姑……
我推開了西屋的門,扭過頭卻看見姐姐站在原地不動了。
西屋一整面牆都是九十年代中期難得一見的實木神龕,據說是過去縣裡大地主家的,土改的時候分給了幾戶人家,奶奶拿糧食換回來湊成了一整套。
每個神龕上都供著黃銅的像,有道家的也有佛家的,香爐也是黃銅的,但是各式各樣有圓有方大小不一,奶奶家的香火終年不斷,屋裡滿滿的都是檀香氣,今個兒是初一,佛家的供的是供果、清水,道家的是三牲和酒,現在三牲之一的燒雞正在鍋里熱著呢,只剩下了魚和豬頭。
這些都是早上供的,晚上我放學回家想吃的話就拿過來吃了,三牲更分別當天的晚飯和明天的早飯、午飯,如果是夏天的話供一個小時就全撤了放到冰箱里。
「這些都是啥啊。」姐姐問道。
「奶奶供的。」我從小見這些東西習慣了,知道別人家沒有還覺得奇怪呢,「你不敢進我去拿。」
我熟練的從柜子里拿了果盆,把水果倒進盆里,端著離開了。
姐姐接過盆,我帶著她去水缸旁接水洗水果,「你不害怕?」
「有啥可怕的,奶奶要是有事出去了,我還點香上香呢。」我還是比較關心下崗的事,「下崗不挺好的嗎?小品都演了,我不下崗誰下崗。」
姐姐哧地一聲笑了,「你咋啥都信啊。」
爸媽都淪落到要找奶奶借錢了……確實……
我們洗好了水果端到東屋,爸爸已經把炕桌放上了,我跟姐姐把果盤端到了炕上,爸爸想要摸摸我的頭,我本能的向後一閃,躲開了。
「媽,你帶著多多就是幫我們了,可是……」
「一分利。」奶奶說道。
「啥?」我媽驚呼了一聲。
「別咋乎,我借別人都是三分利。」
「媽!」爸爸的聲音也不對了。
「咋地啊?你們倆個這些年月月領工資,孩子能花幾個錢,你們自己也沒買啥啊,錢哪去了?全填娘家了吧?這個時候來借錢,一分利那是看多多的面子上,要擱我過去的脾氣……」
「媽,從小你就偏心眼子……老四咋地了?他不也辭職下海了嗎?他那本錢……」
「別聽你大哥胡嘞嘞,我一分錢都沒給老四,一分利一年還清,不借就滾犢子!」
於是爸媽就站起來,一個領著姐姐,一個領著弟弟滾犢子了。
我奶奶還在後面補刀呢,「跟老大和老三說,借錢!行!給錢沒門!一分利!都一樣!有點錢全填娘家了,要花錢的時候想起老鄭家人了,當誰不識數啊!臭不要臉的敗家老娘們!」
過了七八天,一大早我還在被窩裡賴著呢,蒙朦朧朧的看見我爸一個人又來了。
「媽!」
「兩萬塊錢給你預備好了,借據是多多求她老師寫的,你按手印吧。」奶奶總是能料敵於先,借據早預備好了。
我爸沒說話,按了手印,拿了錢……
「你是我養活大的,知道我的規矩,借了我的錢沒有敢壞規矩懶賬的,好借好還好里好面。」
「誒。」
「別讓你媳婦管錢了,八萬藏也不夠她填娘家的。」
「她弟弟離婚娶了個有錢的女人,不會填了。」
我爸揣著錢走了,我奶奶嘆了口氣,「不待聽我話的,不待聽我話的,多少錢都不夠填,多少錢都不夠填,咋娶了這麼個敗家老娘們!咋娶了這個么敗家老娘們!」
借錢的事,開了個口子後面的就全來了,我爸拿錢走了不到三天,我大伯父也來了,坐在炕沿抽了許久的煙,「村裡的磚廠……」
「你沒那個命。」奶奶在炕沿上磕了磕煙袋,「你發種田的財。」
「種地不掙錢。」
「村裡不是有幾戶人家壯勞力都出去打工了嗎?還有機動地要往出包……」
「我是村長……別人包地沒事,我包地……」
「咋地啊?咋也不是不給地租錢,誰愛嚼舌頭誰嚼,崗上的那片沙土荒地也要往出包吧?你包唄,聽說能包三十年哩。」
「那地沒人要……荒……是塊旱田……」
「整好種甜香瓜,種西瓜。」
「沒錢啊。」
「一分利。」
「中。」
又過了幾天……三叔和三嬸也來了,三嬸還難得的給我抱來了一隻兔子,「我娘家養的兔子,挺好看的,抱給多多玩。」
「嗯,留下吧。」奶奶點了點頭,用手搓著烤煙,奶奶抽的烤煙都是純亞布利煙,裡面還摻了香料,跟別人的煙不一樣,煙味兒都不一樣。
「那個……村裡的磚廠……」
「願意包你就包去唄。」奶奶說道。
三叔被奶奶的話噎住了的表情逗笑了我,奶奶橫了我一眼,「寫字兒去。」奶奶不識字,把寫作業一直稱為寫字兒。
「哦。」我低頭在炕桌上一筆一畫的寫作業。
「媽,老三干磚廠能掙著錢?」三嬸說道。
「反正賠不上。」奶奶瞅了她一眼。
「可是這本錢……」
「你沒少攢錢吧。」
「我們的家底兒您又不是不知道……哪夠包磚廠的啊。」
「你們來晚了,我沒錢了。」奶奶不喜歡三嬸,正確的說是非常不喜歡。
三嬸懟了我三叔兩下子,你看,這就是她不討人喜歡的地方,我大娘在家也厲害,聽說有次拿條帚嘎達打我大爺,把條帚都打斷了,可她出門給我大爺這個村長面子,在我奶奶面前更是低眉順眼的,我三嬸呢……唯恐旁人不知道她能「降」住我三叔,人前人後不給我三叔面子,當著我奶奶還拿胳膊肘懟人……
「媽,都是一樣的兒子……您多少……借點唄,也是個意思。」
「你們真要包磚廠?鎮上新兌的飯店不幹了?」我奶奶說道。
「媽……這您都知道。」三嬸訕訕地說道。
「飯店不幹就不幹了,現在欠帳的人太多了……你們兌的那店……白條子還有十年前的呢……人家都扛不住賠,你們能扛住?」
「您老真是……」
「你別覺得你能,你啊,不是發財的命,消停地在家呆著別折騰比啥都強,老三這些年用早年間在部隊學的開車的手藝,給人賣手腕子(打工)一個月也不少掙,你不折騰家底就不能薄。」
「媽,不借錢就不借錢唄,咋那麼多話……我知道您最不待見老三……」
「別,我誰都不待見。」奶奶根本不接她的話茬子,「老三最傻,當年我替他相中了一個城裡姑娘,家庭也好,人模樣也好,性格也溫順,老三跟她結了婚就是城裡人了,退伍了能分到城裡車隊給人開車,人家都答應得一妥百妥的了,結果半路殺出你這麼個程咬金,害得我兒子一輩子只能在地里刨食……」奶奶又開始針對三嬸的死穴發功了,我三叔跟三嬸這一段姻緣只能用「愛情的力量」來形容了,奶奶說的是大實話,當年城裡戶口和農村戶口是天地之差,可我三叔這個平時最聽話最沒聲音的男人卻生平第一次拿出了勇氣忤逆我奶奶……主因浪漫的想是因為愛情,不浪漫的想就是我奶奶念叨了一輩子的鑽被窩……
三嬸一聽見我奶奶說想當年的那點事兒臉青一陣白一陣的,當我奶奶說到她鑽我三叔被窩的時候,氣得狠狠擰了一把我三叔,「你是死人啊!咋不吱聲啊!是我鑽你被窩了嗎?是我鑽你被窩了嗎?」
「別,別……孩子擱這兒呢……」三叔小聲說道,三叔長得挺高挺壯的,卻由著三嬸家暴,感情啊……
這一對被轟出去之後,奶奶家裡平靜了一陣子,在那年的冬月里奶奶過生日那天,兩個姑姑用親手給我做的新衣裳,把我哄到了因為沒有爐子寒冷結凍的西屋。
「多多啊……」大姑期期矣矣地說道……
「大姑,你是不是要借錢?」我摸著新衣裳的袖子說道,大姑跟老姑(二姑)手藝真的很好啊,做的衣裳比外面買得還好看。
「這個……」大姑有些為難地扭了扭手指……
「大姐,你怕媽,也怕多多啊?」老姑推了推大姑,「我們是想借錢,廠子……」
「我聽說你們廠子工資挺高的……」賣給南方老闆之後的服裝廠,大約是縣城裡工資最高的企業了。
「多多,你不懂,南方老闆不把工人當人使喚,你大姑本來就有腰肩盤突出,原來還能幹點輕省活……現在……我身體也不好……我自個攢了點錢……可……去年你大姑的婆婆得了癌症,家底全掏光了不說,我攢的錢也全借你大姑了……你大姑夫的廠子也快黃了,一個月上不了半個月的班……」
「大姑,那為啥奶奶問你的時候,你不說啊?」
「多多……你不懂。你大姑夫好臉面……不讓我說……再說你奶奶都沒借你三叔……」
「唉呀,都這個時候了,是臉重要還是人重要啊?現在廠里是計件工資,達不到件數還得倒扣錢,你那腰……」
「大姑……你跟奶奶說唄。」
「多多,要不你幫我跟你奶奶說……你奶奶最稀罕你……」
「好吧。」
奶奶最後借了大姑和二姑一人一萬塊錢,沒要利息……這事兒只有我知道,那一年是我們這座東北小縣城,乃至整個東北最風雨飄搖的一年,很多人堅定了一生的信念在那一年催毀,原來國企的金飯碗不是金的,隨時可以被打破,原來工人階級老大哥是隨時可以被打落塵埃的,原來安逸的能看見前路的一生,變得茫然了起來。
我爸媽一開始是「從頭再來」的人群里成功的一對,他們憑藉著過去的老關係把東北大米販賣到南方去,家底漸漸豐厚了起來,奶奶過生日和過年的時候媽媽的笑聲很大,特意動作誇張地顯擺著自己的金戒指和金耳環……
可是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