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身華美嫁裳的她又是羞窘又是期盼,緊張不已地坐在喜床畔,滿心以為自己會見著那在花影下朝她深深凝眸的男子,卻意外地等來了疏冷淡漠的他。
蘇雲岫輕柔地掀起了她的媚紅喜帕,落在她眸心中的,是他不帶柔情憐愛的俊容。
無知的她感到疑惑而不解,無法明白因匆匆一見而決意要娶她的男子,為何竟會對她露出如此清冷的容色。
而他在下一刻道出唇瓣的溫涼男音,一字字如碾冰般無情而決絕,直教她整個人如墮冰窖──
他對她,並無情意,會娶她為妻,只是出於仕途的考量。
他會將她視作正妻,會給予她將軍夫人該擁有的一切,但也僅止於此。他們兩人之間,除了虛無的夫妻名分,什麽也沒有。
他低緩清寒的嗓音,涓涓滴滴地滲進了她仿如凝冰的心底。總算明了了婚事背後的殘冷真相,她張張合合著小嘴,說不出是失望還是難過,心緒紊亂得難以辨清。
最後,她只是神色空茫地點了點頭。
他滿意地勾了勾淡薄唇瓣,姿容一如她思憶中的魅惑俊美,卻不再讓她感到暖融羞赧,她心中一陣空落落的。
然後,談不上憐惜的情慾糾纏,緊緊地困縛住她。強烈得如同崩壞的猛烈快慰霸道地侵蝕她的神智,她在他的身下呻吟、哭喊,放任滿滿的淚水失控地溢流。
之於他,所有的醉情激切,不過是一場純粹的肉慾交歡。她甚至要懷疑,他會步入新房,只是不願在大婚之夜撇下新嫁娘,讓皇家的面子擱不下罷了。
他永遠不會知道,他的碰觸與激狂,對她來說,卻是……
心裡有點酸酸澀澀的,裊煙唇畔的笑意細細淡去,化為一抹淺淺清愁。
眸心隱約有一抹水蒙蒙的意緒浮映,又悄然滅凈,她苦笑著合上了水眸。
心靈與肉體都感到深深的疲憊,她只好強迫自己放鬆身子,任由濃重的倦意紛紛欺襲而上,扯拉著茫茫神智陷入昏沉之中。
這種被人遺棄的孤寂感覺,長年待在冷宮中的她,不是早就習慣了嗎?
沒關係的,她很好很好,很快的,心便不會再感到疼了……
以在宮中備受冷遇的公主而言,成為失寵的將軍夫人,好像也算不上是什麽壞事。
至少,這三年的生活她過得還挺舒心的。
虧得她的將軍駙馬對府中下人管治甚嚴,即使人人心裡清楚她這將軍夫人並不得寵,上至總管,下至仆婢,竟是沒有一人敢對她有所不敬。見著她時,仍是恭謹地垂首斂眉,無比順從地伺候著她。
府中的大小事,自有總管決斷辦理,她只要安安分分地當她不問家務事的將軍夫人,鎮日躲在她的院落里繡花撫琴,這樣的優閑生活倒是平和而寫意。
而那自新婚之夜起便再沒踏入她閨房一步的蘇雲岫,也漸漸在她的心緒中失去了形影。
當然,他也不是從沒出現在她的生活中。
奉命鎮守邊關的他,總會在向皇帝報告重要軍情時,回到這座在帝京中的將軍府。然而,她只會在家宴中與他同坐一席,散宴後便獨自回到她的院落中,兩人連話都不用說上一句。
至於蘇雲岫人在哪裡過夜嘛……他不願意到她房裡,自然是有他的去處,她也沒想過要多問,免得自討沒趣。
再說,他不想與她多有牽扯,她求之不得。
說不定,過不了多久,這樣有名無實的夫妻名分也將會告終……
嫻靜坐在妝台前的裊煙,緩緩斂下了心中浮漫的意緒,邊打量著鏡影中嬌妍清媚的姿容,邊凝看著身後替她梳理青絲的女婢。
替主子梳順了那頭柔滑細軟的髮絲後,水荷靈巧地舞動著縴手,熟練地綰起了主子最喜愛的垂掛髻,然後在玉黑髮際簪上一朵精緻的珠花。
梳好髮髻後,水荷恭順地垂下了兩手,乖巧地站在主子身側。
裊煙滿意地微微一笑,抬手輕拂著垂落頰畔的幾縷細發。
水荷偷偷瞄覷著主子婉柔的神色,忍耐了好半天,她終究是忍不住啟唇道出心中迷思。
「公主,您真的要到迎恩寺上香嗎?」寫滿了疑問的黑亮圓眸,定定地凝看著鏡影中的自家主子。
就著透窗而入的明燦靈曦,裊煙一手輕執著盛滿粉櫻胭脂的鳳紋銀盒,一手以指巧拈脂紅,在秀白芳頰上細細塗染著。本是不想理會水荷的明知故問,但見到水荷仍是執著地等待著答言,她心不在焉地輕嗯了一聲。
自她坐在妝台前梳妝開始,這丫頭已將同樣的疑惑問了三四遍,怎麽還要再問呢?唉。
而在她泛滿無奈的眸光下,一如她所意料的,水荷再次道出了相同的勸阻話語──
「水荷明白公主心誠,只是近日帝京不大安寧,公主反倒天天出府,水荷真的很擔心……」覺得自家主子實在太輕忽了,水荷仍是決意要讓她明白她的決定有多不明智。
說實話,主子近日頻頻出府的行徑,著實讓水荷在擔憂之餘,不得不對她的膽識生出一絲敬佩之意。
近日帝京出現了一幫神秘匪徒,多次擄拐富家婦女,繼而向她們的家府討取償金。為了息事寧人,京中富戶多是交付重金了事。官府多次想要將匪賊捉拿歸案,奈何這幫賊人武藝雖不高強,行蹤卻極是神秘難測,至今仍未有一人落入官府手中。
為防被擄,富家婦女們都乖乖待在府中,就怕災事落在自身頭上。偏偏,在這帝京之中,就是有一位嬌滴滴的將軍夫人視匪賊如無物。
往昔鎮日躲在府中不喜出門的裊煙公主,在知曉了擄拐之事後,竟是一反常態地天天都往府外跑。前天到綠天綉坊挑綉線,昨天到雨蓮居品香茗,今天要到迎恩寺上香……水荷幾乎要懷疑,主子是不是暗中答應了官府以身作餌,這才懷著驚人的勇氣一再挑戰賊匪。
「水荷,擾亂帝京的不過是無知小賊,我們可是將軍府的人呢。」似是失笑於女婢的大驚小怪,裊煙輕柔地搖著螓首,纖嗓曼語地安撫著,「他們再魯莽也不會對我們下手的。」
水荷很是猶豫地斂著秀細眉宇,「可是……」
不想落入賊手,最安全的莫過於待在守衛森嚴的將軍府。恃著將軍威名而大搖大擺地走在帝京中,未免太託大了。
再說,雖然那幫賊人只為求財,至今仍未有被擄的婦人遭遇匪賊的摧花毒手,但公主是金枝玉葉,還長得那麽漂亮,難保賊人不會在見到她的相貌時起了歹心。
不管怎麽想,即使只有一絲絲的可能性,不願意讓公主蒙污的水荷,說什麽也要力阻公主出府!
「好了,你若是擔憂,就別再拖拖拉拉的。我們若是再不出門,便趕不及在天色入黑前回府了。」不想再跟她苦苦糾纏,裊煙輕蹙了蹙秀雅柳眉,細柔輕緩的纖音隱隱蘊著一絲不耐。
「公主,可是──」水荷仍在努力思考勸止的話語。
水潤杏眸漫漾著淺淡氣惱,裊煙微微用力地擱下了手中精緻的鳳刻銀盒。銀盒觸抵妝台檯面,發出一聲清脆的音韻。
水荷馬上緊緊地合上小嘴,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華美精雅的閨房裡頓時一片沉靜,成功讓水荷不再發出擾人的聲息後,裊煙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捺下心湖泛漫的慍意,便半提著略長的綉裳裙裾,快步踱往房外晴光瀲灩的庭院中。
「哎呀,公主,您、您別急嘛……」水荷急急忙忙地提起旁邊盛了香燭的藤籃,快步追了上去,「公主,您等等水荷……」
秀雅的裙擺在行進間,晃掀起一陣陣細碎如雪的微瀾,裊煙靜聽著身後女婢著急呼喚的嚷聲,仍是沒有放慢她的步伐,步履匆匆地走在通往府門的步廊上。
粉晶似的早陽自瑩綠葉影間篩落,片片碎玉似的光暈灑落在她的容貌上,映亮了嫣唇畔的柔暖笑意。
呵,擔心?她若要擔心,也只擔心那些山匪小賊懼於蘇大將軍的威名,決定就此放過她了……
畢竟,只要那幫賊人出現了,她的大計才能正式展開哪。
思及自己策謀已久的計畫,向來明澈純凈的水眸,隱隱漫過別有深意的柔媚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