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她又不是植物人,為什麼沒有發言權,何況醫院是她的地盤,又不是他的,要發號施令回他的公司去啊,有一大群等著他發薪水的可憐勞工很樂意聽老闆指揮。
葉梓亮氣得快炸掉,卻沒多說半句話。
侯一燦失笑,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如果只有自己在場,亮亮絕對不會這麼乖。
賀鈞棠把葉梓亮的表情全看在眠底卻不多置喙,只是暗暗地、得意地笑著。
他對侯一燦說:「明天的新品發表會,廣告已經打下去,行程不能改變,台中那邊還是你負責,如果時間允許趕得回來的話,你再到醫院一趟,如果不行,我跑完台北這幾場就會過來,有什麼事情電話聯絡。」
「台中有兩個場,我打算待晚一點,也許後天才回來。」
「可以,阿重要台南、高雄跑,如果那邊的人潮不如預期,讓他到我們自己的專櫃繞一繞。」
「知道了,我會跟阿重說。」
這次的發表會,他們配合夏日祭活動在各個百貨公司專櫃進行。
北中南主持發表會的分別是賀鈞棠、侯一燦和公司里的營銷經理阿重,三個都是養眼級男神。
今天的發表會,明天一早會見報,後天有場更大的發表會,請了媒體記者和同業人員。等後天活動結束后,就可以開始觀察新品的銷售情況。
看他們一問一答,葉梓亮瞠目,哇,他們還真的討論起來,把她的病房當成辦公室哦,不只這樣,阿燦還拿起手機把他講的話給錄下來。
瘋嘍,她才是女主角好不好!用力吐氣,她拉起棉被,一度把自己埋進去。
葉梓亮生氣通常持續不久,誰讓她性格好、脾氣好,兩個男人討論公事的聲音沒多久就變成一片低低的嗡嗡聲,她睡著了。
病房門打開,姚依依探進頭,敲兩下後走進病房。
葉梓亮揉揉眼睛,不優雅地打個呵欠,發現那兩個在病房辦公的男人已經離開,她問:「現在幾點?」
「六點十七。」姚依依看一眼手錶。
「我把你的床揺高?」
「好。」她咳兩下,從桌邊拿起一瓶水喝掉,自動自發,不覺得自己是病人。
姚依依幫著把病床揺起來,順手把病歷表遞到她面前。
葉梓亮橫她一眼,「看病人沒送蘋果,卻送病歷?」她又不是諸葛亮,需要這麼鞠躬盡瘁?心裡這麼想,還是把病歷表接過手。
姚儂依面色凝重的問:「我想聽聽你的意見,該不該報警?」
這麼嚴重?葉梓亮低頭看,這是張幼琳的咨商報告。
她一面看,姚依依一面說:「她下午又鬧起來,我沒事就過去看看,她身邊沒有人在,安撫過她之後,我和她談了一個鐘頭,沒想到會談到這個,我不確定這是小妄想症還是確有其事。」
葉梓亮看著已經整理過的咨商報告,越看越膽顫心驚,如果是真的,這才是張幼琳深度罪惡感的源頭。
咨商報告中,她說自己叫做趙緯貞,是張幼琳丈夫的元配,她完整地敘述了自己如何發現他們外遇,如何被弄到精神崩潰。在病中,丈夫接受張幼琳的建議,讓她到家裡照顧自己,沒想到張幼琳居心不良,竟趁著她吃完葯昏昏欲睡的時候把她推下樓。
如果是事實,那就是預謀殺人了。抬眼,葉梓亮問:「張幼琳和你談的時候……」
姚依依急急接話。「她的精神狀態不錯,看起來很正常,敘述事件時口齒清晰、有條有理,前因後果說得清請楚楚。最重要的是,她又出現那個略帶沙啞的音調,葉醫生你覺得……」
越想越是毛骨悚然,尤其是她說到「我要張幼琳一命賠一命」時的陰森口吻讓人不寒而慄,這是她遇過最恐怖的案例。
「我沒看到人,無法做判斷,明天早上林醫生會去巡房,我再問問他的意見。」
「好,明天下午我再排一次咨商,我已經讓護理師轉告請家屬在場,我會做錄音,明天再來找你。」
「可以。」
兩人再談過幾句話,姚依依笑著說:「放心,明天我會記得帶蘋果。」
葉梓亮點點頭,目送她離開。
雙手支在後腦,打開電視,眼睛盯著屏幕,心裡卻還想著姚依依的紀錄。
是妄想?是恐懼產生的幻覺?截然不同的嗓音和態度?匪夷所思的劇情?七爺八爺黑令旗?
這並不是葉梓亮第一次碰到難以解釋的狀況,實習醫生時期,她也遇過類似的個案,實習教授被一個叫方宜安卻自稱楊立銘的患者搞得一個頭兩個大,除了鎮定小藥物外,他的詒療通通不見效果,更別說安排心理咨商師,「楊立銘」根本不跟任何人溝通。
不管誰問她,她都說自己叫做楊立銘,然後想盡辦法把自己塞進冰箱里。
重點是,方宜安是個講話帶著濃濃娃娃音的十七歲高中女孩,但每次她發病自稱是楊立銘的時候,嗓音就會變成十足十的大男人。
為了這個,葉梓亮還去請教耳鼻喉科的主治醫生。
看過幾次醫生,狀況沒獲得改善,家人不再帶她就醫。
兩、三個月後,葉梓亮在醫院碰到方宜安,她陪祖母來醫院打流感疫苗,當時她已經恢復正常,葉梓亮和幾個實習醫生好奇地圍過去問狀況,方宜安和奶奶笑著告訴他們說她當時是被髒東西附身,幸好媽祖娘娘替她解決了。
這個結論讓他們一群實習醫生嘩然不止,當時還有人提議,「精神科醫生是不是也學習如何抓鬼?」
兩個聲音……方宜安和楊立銘,張幼琳和趙緯貞……葉梓亮抓抓頭,滿肚子煩躁!
她用力嘆氣,用力拍自己的頭,用力對自己說:「葉梓亮,你在想什麼啊,你是精神科醫生,不是宮廟宮主。」
伸伸懶腰,這個晩上葉梓亮睡得很好,充足的睡眠再加上對症的藥物,以及豐富的食物和營養,短短几小時她的免疫力提升不少。
她側過頭,看著躺在沙發上的賀鈞棠和諾諾。
單人房配備的三人沙發不算小,足以讓照顧的家屬好好休息,但賀鈞棠長得太高,有半截腿沒地方擺,只好擱在扶手上。諾諾更可愛,直接趴在賀鈞棠的肚子上,很不舒服的睡姿,可是諾諾睡得臉紅撲撲的,口水還滴在賀鈞棠的衣服上。
昨天賀鈞棠拜託陳阿姨照顧諾諾一晚,但諾諾拉住他的衣擺,打死不放他走,賀鈞棠只好把他帶進醫院。
葉梓亮還有點發燒,聲音啞得厲害,但精神不錯,她本想戴口罩給諾諾講故事的,但賀鈞棠給她一杯水后叫她閉嘴,接著,他化身香蕉哥哥幫諾諾講故事。
她發誓,從沒聽過這麼坑坑巴巴、亂七八糟、沒有邏輯的故事。
什麼時候白雪公主的爹地跑去遠方做生意,卻遇到暴風雪死翹翹?那明明是灰姑娘的老爸好不好,國王的工作是施政,不是營商,這是基本常識啊。
什麼時候白雪公主找到的森林裡面有精靈和一大堆長不大的小孩?那是彼得潘才對吧,白雪公主怎麼有本事大戰鱷魚和虎克船長?她是溫柔體貼善良的代表啊,白雪公王的工作是做蘋果派,和等待王子來玩親親啊。
總之,十幾個童話故事被他湊成加強版的白雪公主,把諾諾給催眠了。
諾諾睡著后,葉梓亮抗議他不尊重原著心情,他輕哼一聲說:「我都沒抗議你當著諾諾的面喊我棠棠了,這種芝麻小事有什麼好抗議?」
想到這裡,葉梓亮忍不住彎了眉毛。
昨天晚上,她說:「諾諾、亮亮、棠棠,這才像一家人嘛。」
他撇撇嘴,說:「誰跟你是一家人?」
他嘴巴這樣回答,但是葉梓亮沒有忽略他眯得很漂亮的眼角,揚得很可愛的嘴唇,以及在瞬間從堅硬變得柔軟的五官稜線。
他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和諾諾一樣靦腆可愛。
諾諾、亮亮、棠棠,一家人。
她喜歡一家人的感覺,十五歲那天她失去家人,所以渴望家人,她想盡辦法往阿燦身上靠,希望阿燦能變成她的家人,但阿燦一次兩次把她推開,於是她漸漸明白,他們會當一輩子的朋友,永遠不會成為家人。
她是精神科醫生,很清楚人一輩子都在追尋自己的缺憾,而家是她極度想要卻無法得到的幸福。